幻滅與新生

◆ 宋玉翠

“我們原來以為，當我們脫離了舊的生活軌道，一切就都完了，其實，新的、好的東西這時才剛剛出現。”

——題記

1

忙里偷閑，讀《蘇東坡傳》。掩卷之余，浮想聯翩。

一日，湖州太守蘇東坡正在衙署處理公務，幾個白衣玄巾、面目猙獰、眼露兇光的士卒突然闖了進來，當場宣讀圣諭：撤銷蘇東坡太守職務，即刻逮捕進京。

面對飛來橫禍，蘇東坡驚得目瞪口呆。他恍恍惚惚、踉踉蹌蹌地被押出太守府，府內僚屬、城中百姓嚇得東躲西藏，不知所措。接著，御史臺官差又如狼似虎般地搜查書信、詩詞和文件，翻箱倒柜，物品扔得滿地都是。蘇府上下戰戰兢兢，哭作一團。

深秋的原野蒼老枯黃，秋風陣陣，寒冷一日緊似一日。蘇東坡萬念俱灰。十年寒窗，科舉入仕的理想被打得粉碎，辛苦經營，萬分熱望的事業被砸得稀爛。他覺得自己就象磨盤上的螞蟻，旋風中的羽毛，前途在哪里？明天在哪里？過太湖、到揚州，蘇東坡兩次欲投水自盡，就此解脫，都被差役死死地盯著，他連死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一個月后，蘇東坡抵達京都，被投進監獄，接受刑詢和審判。在被列入罪證的一百多首詩里，他必須一一親口說明并承認他諷刺了什么，批判了什么，他影射了誰，毀謗了誰，他的動機是什么，用心在哪里……

曾幾何時，他以一枝神來之筆激揚文字，意氣風發，那不停閃動的靈光、激情四射的火花、汩汩涌流的文思讓他無限風光。一眨眼，火花蔓延成熊熊大火燒灼了自己，泉流匯聚成滔滔洪水淹沒了自己，最輝煌、最耀眼的光彩給了他最致命的一刀。當他被迫把那一個個巧思，一篇篇神作一點一點搓捻成綿長的細繩一道一道捆綁在自己身上時，詩人的心在流血。

在長達一百四十天的關押后，朝廷宣布：蘇東坡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不得擅離該地。這一年，他44歲。

2

黃州，長江邊一個湫隘貧窮的小鎮，在那里，蘇東坡完成了一生中最華麗的轉身。他沒有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倒，也沒有被殘酷的現實吞沒，而是以平靜達觀的心態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他先是只身寄居于一個破舊的寺廟里。家人來后，全家擠在一個小旅館里。為便于讀書，他親手搭建了一個小“書齋”——那個草棚，在一般人眼里，無論怎么看，都是貧寒、落魄、失意的象征，但在詩人眼里，卻賽似天堂，“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于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為解決衣食之需，他脫去士大夫的長袍方巾，換上農夫穿的短褂子，開荒地，筑水壩，挖魚塘，移樹苗，種蔬菜。“日炙風吹面如墨……力耕不受眾目憐。”他衣食自足，心中歡喜，欣然寫道：“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

他沒有憤怒怨悵，也沒有仇視郁悶，相反，每日勞作之余，夢醒時分，“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他“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后悔以前“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回想當日交游宴飲、賦詩唱和的喧鬧風光，鮮花掌聲、榮譽喝彩的如雷貫耳，深感生命太過喧囂，做事失之任性，為文鋒芒畢露，交流不講規距，終于招致朝廷不滿，陷入“烏臺詩案”，險遭滅頂之災。他下決心“歸誠佛僧，求一洗之。”每隔一兩天就前往安國寺，“焚香靜坐，深自省察……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東坡居士以自省反躬彌過，用寧靜驅除煩擾，身體、情緒和心靈達到了更新層面的統一，為他不可扼抑的“井噴”蓄積了豐厚的精神元氣。

他沒有悲觀喪氣，也沒有一蹶不振，他充分享受自由生活的美好，體驗精神安然自在的喜悅，捕捉稍縱即逝的靈感，記錄瞬間動人的快樂，感悟人生與宇宙的微妙。他的情緒不再緊張，筆鋒不再尖銳，他的詩文越來越溫暖甜美，思慮越來越深入透徹，沒有道德目的，不帶使命作用，卻最為后人喜愛。黃州時期，他共作詩220首、詞66首、賦3篇、文169篇、書信288封，其中就有他筆下最美最精、文學史上最不朽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

他沒有消極避世，也沒有走向虛無，他以仁愛之心繼續關注蒼生，以微薄的力量持續熱心公益。某天，一位朋友告訴他當地有溺死嬰兒的野蠻風俗，他“聞之酸辛，為食不下”，立刻提筆給本地太守寫信，建議：“得出剩米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斗。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并倡議成立“救兒會”，向富人募捐，他自己帶頭每年捐出十緡錢。

四年后，一個風華絕代、冠蓋古今的蘇東坡橫空出世。

3

當下，時代浪潮風云滾滾，新舊體制激烈碰撞，有誰不曾幻滅，誰人不會幻滅？已經走了幾十年的路，突然有一天已到盡頭，你那邁開的雙腳將落于何處？炫目繁華、光彩照人的生活忽然有一天煙消云散，一去不返，你巨大的失落該如何收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親密伴侶，忽然有一天背你而去，決絕得沒有一絲留戀，你破碎的感情如何修復？給你安全、力量和全部愛的親人忽然有一天猝然離世，你失魂落魄的心靈又如何安放？

上帝為你關閉一扇門，就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有的路走不通了，再開新路，不能一頭撞到南墻上；有的東西失去了，不必惋惜，可能它原本就不該屬于你；不珍惜你的那個人遠去了，你該慶幸，他為另一個珍惜你的人騰了地兒；愛你的親人離去了，那是他呀，想告訴你要更加珍重自己……

幻滅，是新生的起點；新生，則昭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