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方 編輯/吳冠宇
芒康,瀾滄江畔妙善地
文/劉小方 編輯/吳冠宇

西藏昌都,芒康鹽井風光。 攝影/征塵/CFP
旅行中,有些地方說再見其實就是永別,有些地方一定得走兩次以上才有感覺。芒康顯然屬于后者,八年前的一個傍晚來到芒康,正值昌都地區“茶馬古道國際旅游節”在此舉辦,縣城里里外外一片歡樂沸騰,賓館里擺滿了新增的床位。那晚,三人間在我之后住進一個意大利老頭和一個日本驢友,他們剛剛從拉薩而來。芒康街上的野狗狂吠了一夜,大家用彼此都聽得懂的英語聊到半夜,聽他們在獅泉河遇險和古格王國遺址的奇遇,我則分享了從麗江而來的路況與風情,那情景到今天仍然清晰。
從德欽開始,滇藏線就基本沿著瀾滄江北上,佛山鄉到鹽井丁雪村間80多公里幾乎是貼著翻滾的江水而行。國道318從四川巴塘而來,東西穿越芒康,經左貢邦達鎮向西是拉薩;麗江而來的國道214則繼續北上抵達昌都。兩條國道在橫斷山脈腹地翻山越嶺跳躍相逢,讓人不由聯想到芒康激情的弦子。記憶里,那篝火熊熊,那群舞酣暢,那弦子,那鍋莊,那熱巴舞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外鄉人。
離開鹽井的路況很不好,走走停停2小時才到奪日村。看到路牌上“邦達鄉10公里”的字樣,我明白這是一個非去不可的所在,因為這里隱藏著一個曾影響近代西藏地區歷史的康巴商幫!
這是一個面積很小的河谷山坳,幾棟雄偉但老舊的藏式碉房占據了村子中央略高的臺地,門口一塊泥碑上漢藏兩種文字寫著“邦達昌文物保護單位,芒康縣人民政府2002年9月26日”。邦達昌故居是典型的藏式密梁平頂建筑,四方的白墻正面開出四個小窗和一道大門,屋頂方形椽沿略略外伸,重檐屋頂有翹檐,均為藏紅色。走進老宅,只見空空如也,垃圾遍地,破敗不堪,當地人說這里曾作為鄉政府辦公樓,兩年前新樓落成后就被廢棄了。從附近小山上俯瞰,邦達家族的發祥地徒留些許殘垣斷壁,令人嘆息。
回歸19世紀中葉,昌都地區的彭達家族因與薩迦家族(即藏傳佛教薩迦派)聯姻而獲得一個在芒康地區任職的機會。遷到芒康的彭達家族,接管了當地農牧混合及果樹產業,并得到保護神“多吉達登”和“索果”的精神護佑,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家族也改稱為邦達。精明的家族后人邦達·列江利用芒康川、滇、藏三省交界的地理優勢和“茶馬古道”的興盛積極開展貿易往來,很快就成為富家一方的康藏財團。
邦達·列江的精明還體現在他對時局的把握和對關鍵人物關系的維護。1911年,被推翻的十三世達賴從拉薩出走西藏邊境,邦達·列江為達賴喇嘛提供貨運,并組成一支兩三百人的康巴護衛隊沿途護衛。安全返回拉薩后的達賴喇嘛接見了邦達·列江,問他需要什么獎賞。列江回答說他只是一個不懂政治的商人,希望獲得政府特許的商業經營權。達賴喇嘛立即答應了他的要求,并敦促噶廈政府予以執行。有了最高層的保駕護航,邦達家族建立起從印度加爾各答到北京、上海,從日本東京到俄羅斯遠東的龐大商業貿易網絡。他們從內地向俄羅斯輸送絲綢,又將藏地的羊毛、狐貍皮、石貂皮、猞猁、旱獺等銷售到內地、日本、印度等地。到1933年十三世達賴圓寂時,邦達昌已成為舊西藏地區內外羊毛貿易的唯一代理人。
持續不斷的努力,讓邦達家族積累了驚人的財富。當時西藏地區的民諺說“邦達昌擁有天空,邦達昌擁有大地”。直至今天印度的噶倫堡邦達和甘孜的三都倉、熱振拉章仍被人們稱為“西藏的太陽、月亮和寶石”。美國學者卡洛爾·梅可葛蘭在《邦達昌家族歷史敘事與拉薩的政治斗爭》一文中評價到:“他們從默默無聞串升到迅速擁有權力,在兩代人的時間內成為了也許算不上最闊綽的,但卻是全西藏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來自于康區的邦達昌家族在拉薩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們的家族成員游歷于印度、康區、拉薩和內地,涉及領域包括西藏的經濟、貿易、世俗和寺院政治,與國民政府及英印當局建立了各級公開與秘密的聯系。”
邦達家族以芒康為基點,通過精明決策和對茶馬古道的駕馭和利用,成為影響西藏經濟貿易和和平解放的重要家族,到目前人們對他的關注和研究還遠遠不夠,邦達昌故居的保護也令人失望,撫摸著故居院內那顆懷抱粗的楊樹,回想邦達昌輝煌的歷史,人們才有可能理解芒康的價值。
藏族城市的最大特點就是寺廟在城市中的絕對地位。從城市空間布局來看,宗教場所不論是否在城市的中心地區,都一直是藏族民眾的生活重心所在。寺廟的規模宏大,宛如城制,是寺廟與宮堡的結合,在城鎮中的地位突出,體現了鮮明的政教合一的特點。而且城市越密集的地方寺廟越多。寺廟在藏族城市中的地位與藏傳佛教的廣泛傳播關系緊密,藏區不少城市城鎮就起源于寺廟,以昌都地區影響較大的薩迦為例,公元1073年,款·袞卻杰波在后藏仲曲河北岸購地建古絨寺,隨著薩迦派的影響不斷擴大,古絨寺所在地方依托寺廟逐漸形成城鎮。
芒康縣城也是如此,這座沿瀾滄江狹長分布的城鎮規模不大,小城北端最平整處就坐落著本地最大的維色寺。寺廟平面呈正方形,兩層白色城堡式扎倉將佛殿圍在正中,佛殿通體金黃,為漢地重檐廡殿頂。白色外墻上使用紅色窗框,紅色木門廊及棕色飾帶,顯得莊重而不單調。佛殿高而進深小,內有金身佛像兩尊,彩色幡帷低垂,柱上裹著彩色氈毯,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神秘而壓抑。寺前平地已由縣政府整修為廣場,由于交通方便,出入維色寺的人很多。
相比中甸的松贊林寺,維色寺小了很多。但從寺廟的輻射和影響看,維色寺可是昌都地區四大呼圖克圖之一。要知道,呼圖克圖活佛在西藏是僅低于達賴和班禪,且可以出任攝政的活佛世系。在清代,呼圖克圖在各自執掌的封地內實行著政教合一的統治,既是宗教領袖也是政治領袖。轉世的呼圖克圖活佛只有經過“金瓶掣簽”并載入理蕃院檔案才能得到政府和信眾的承認。目前維色寺活佛為十五世,寺廟還下轄十二座子寺,分布在芒康和相鄰的左貢。
我運氣不錯,在維色寺參觀遇到了昌都旅游局到芒康調研的羅珠次仁,這位皮膚白皙的藏族小伙畢業于中南民族大學,時尚陽光。有了他的翻譯,我在寺中收獲了不少,臨行時我問一位老喇嘛還有哪個寺廟可以去了解,他看看我手中笨重的相機笑著對次仁說:“尼果寺,那里很美。”次仁幫我解釋說“尼果”是“神山之冠”的意思,寺在縣西北的70多公里的宗西鄉,很偏僻,建議我不要去。
回到住處,我翻閱資料后發現尼果寺屬于藏傳佛教中歷史最悠久的寧瑪派,也就是通俗說的紅教。從寺廟數量看寧瑪派僅次于黃教格魯派,從國際影響看,比利時、法國等西歐國家已有其寺廟。在修持方式上,主張人心本自清凈,三身圓滿,不假造作,本自現成。所以寧瑪派的寺廟一般遠離人煙輻輳的集市和城鎮,在荒嶺孤山之處靜心研習佛法,為了參悟佛理,個別僧侶還會選擇更偏僻的山洞獨自長時間冥思。看到這里,我即刻決定租車前往,去看看這個密宗修持的理想地。
車駛離縣城,進入鄉道,在芒康的山谷中穿行,人煙越來越遠,一路只有飛馳而去的山體或路邊的草甸與我們為伴。三個多小時后我看到一個山頭飄揚的經幡,以為到了尼果寺,結果只是到了宗西鄉,說是一個鄉其實還不到十戶人家。司機停下來去討碗水喝,說這里是離寺最近的村莊,但步行過去還得1個多小時。深秋的紅拉山已有涼意,下午三點的尼果寺既無車馬喧,也無人往來。除了寺前白塔下的經幡嶄新鮮亮以外,整個寺廟,無論是佛殿前的僧舍、經堂還是高大的佛殿本身都泛著破舊的色調。經堂前的白墻早已被經年累月的雨水所濺起的黑泥涂抹,更外面的僧舍干脆連白顏料的墻皮都掉了,露著夯土本來的色澤。

食子。藏傳佛教中,以糌粑或熟麥粉作成,用以供養佛菩薩、本尊或諸神施食眾鬼的食品,又稱“朵馬”、“多瑪”。 攝影/姚盛博/CFP

西藏芒康風情——喝酥油茶。 攝影/姚盛博/CFP

芒康鄉村風光和民居。 攝影/姚盛博/CFP

西藏芒康鹽井古鹽田位于西藏芒康縣鹽井鎮瀾滄江東西兩岸,是我國唯一保持完整最原始手工曬鹽方式的地方。 攝影/張衛國/東方IC
只有兩個僧人,紅色的藏袍卻還干凈,站在平頂的僧房上來回走動,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幾只雉鶉飛了過來,僧人這才將手中的食物(應該是青稞)輕輕地拋出,然后安詳地看著它們吃完離去。據說在十七世紀初,寧瑪派米帕大師來到這一帶的山洞禪修,發現這里遠離塵世,是誦經修持的理想地,于是開始奔走修建寺廟,至今已有200多年歷史。寺廟最高的佛堂里供奉著寧瑪派創始人蓮花生大師的佛像,寺廟沒有圍墻,完全開放式結構,佛堂之后是一條通往山頂的小路,在稀疏的松林中顯得寂靜。松林下的空地上有綿延兩三公里的瑪尼堆,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石塊上刻著精美的藏文經文,每一塊都寄托了一個家庭今世來世的祈愿,這些祈愿依次相連直到永遠,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我始終“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在寺廟的經房與大殿間小心地走動,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驚動了正在禪修的高僧,生怕自己莽撞的敲門打破講經大德的思緒。在這密宗修持的理想國,我必須輕輕地來,悄悄地去。
恍然間,想起芒康的漢語意為“善妙地域”。也許正是因為這佛性的大地,高聳的雪山,才如此純凈安詳。山間小道上時斷時續的馬脖鈴響,是大葉普洱茶行進高原的伴唱,身旁的瀾滄江一路南下歡快而去,是輸送水氣滋潤那普洱茶園的繁盛。大江南下與普洱茶北上無疑是完成一次佛說的輪回,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出芒康城經左貢、察雅北上昌都是川藏南線和滇藏線共行的路線,茶馬古道也大致沿瀾滄江切割的河谷蜿蜒前行。離開窄平的芒康城區不到四五公里,大巴就開始在漫漫盤山路上攀爬,這是海拔3850米的拉烏山。藏區天氣多變,細雨與艷陽天幾番輪回之后,頭頂出現了異常澄澈的藍,厚重的云朵低垂在觸手可及的山邊。而山邊的景致卻不耐看,灰紅土石的壘砌只是一味的高大,遠遠一層薄綠,等車子靠近細觀卻依舊是灰紅的土石。拉烏山少樹,山勢增高更少綠色,到達山頂埡口時越發覺得腳下的紅泥大道與山色雷同。
從物候學的角度講,瀾滄江干熱河谷地區峽谷深切,焚風效應顯著,屬于高溫、少雨,蒸發量遠大于降水量的半干旱性氣候。所謂“梵風效應”指氣流經過山脈時,沿迎風坡上升冷卻,形成降水;過山后空氣沿背風坡下沉形成干熱風,造成溫度顯著升高(對比山前相同高度),濕度明顯減少的現象,所以大多谷底河灘邊往往是連片的沙地,高聳的大山卻因為海拔過高而難生樹木,這就是瀾滄江上游峽谷為何有山有水,卻少花少草,有樹無林的原因。
上山艱難,下山則顯得悠長,一圈接一圈的下轉,據說要近40公里。遠遠地,我看到了河谷底處一片郁郁蔥蔥的綠,那綠中有亭亭如蓋的樹木,更多的是八月間齊腰深的青稞或蕎麥。十幾處藏式房子散落在那層層疊疊的綠浪中,這些立方體一樣的小屋外墻立面偏白,像一個個矗立的小城堡。緩慢移動的是牦牛,歡快一點的是山羊,谷底奔騰著褐紅色的瀾滄江,這一切與拉烏山單調的色彩形成鮮明的反差。
看我如此入迷的張望,大巴的藏族師傅自愿做起了導游,告訴我這里叫如美村,過了如美馬上又得翻越比拉烏山更高的覺巴山。如美,多好的名字,若不是一路伴隨的輕微高原反應的提醒,我真把這里當作了多雨的江南。越是靠近如美,越是心曠神怡,不知是河谷的低海拔讓我更清醒還是這撲面而來的綠樹百花令我迷醉。趁著大巴停車用午餐的時間,我迫不及待背著行囊走進濃蔭蔽日的藏地農家。
如美村很大,但居住的人并不多。住戶們順著山勢三三兩兩分散在覺巴山麓的綠毯上,這房屋厚墻小窗、平頂短檐,是典型的“崩科”式建筑。一處房屋單獨形成一座院落,一層用紅土夯成,約兩三米高,正面略高處并排開出四到五個方形小窗,窗檐處刷著藏紅色油漆。二層有屋檐的部分較小,并留有足夠大的平臺用于晾曬谷物,抬眼就能看到成串的辣椒、往年的玉米整齊的懸掛。
見我在屋前徘徊,一位身材高大,膚色如瀾滄江水般褐紅的大哥熱情邀請我到家里坐坐。國道318近在咫尺,但很少有外地人走近他們的房前。他的普通話有些許四川方言的味道,院內墻角下幾株不知名的百花、紅花安然開放,一臉的與世無爭。屋內兩個正在打鬧的小孩見有了生人,突然安靜下來,我遞出幾個糖果,他們怯生生地接過去然后又是一陣開心的嬉笑。屋內陳設簡單,農具隨性擺放,看不到時興的家具或流行的電子產品,目光還沒有轉完房屋的角落,一位老阿媽已倒好酥油茶。一家人衣著樸素,渾身都是艱辛勞作的印跡。
言談中,他們絲毫沒有流露出對大山之外的向往。仿佛,過日子就是忙著地里的收成,看著成長的孩子。我突然覺著這份對簡單的堅守,才是這高海拔桃花源的幸福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