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螞蟻

張中民

1

十多年前，我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時，阿丙經(jīng)常來找我玩。說經(jīng)常只是相對而言。其實那時他已在市保安公司當了保安。你可別小看這保安。在當時，可是份相當體面的職業(yè)，大檐帽、綠制服，腰束武裝帶，雄赳赳氣昂昂的，往那里一站，不怒自威，所以怎么看都像公安干警那樣威武。一個高考落榜生非但沒落在農(nóng)村，反而跳到城里找了份體面工作，想想都讓人不可思議。大概正是這個原因，我們一些老同學經(jīng)常私下感嘆世道不公。像我們這些當年刻苦學習者，盡管發(fā)揚頭懸梁錐刺骨的精神，終于擠過高考的獨木橋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結(jié)果畢業(yè)后卻被發(fā)配到這等偏遠地方做老師，實在讓人想不通。

阿丙家在農(nóng)村。當我們還在大學校園里繼續(xù)接受高等知識再教育的時候，他就結(jié)婚成家了，等我們畢業(yè)分配參加工作時，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老婆孩子熱炕頭。阿丙人雖在市里當差，可他經(jīng)常借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往鄉(xiāng)下老家跑。他老家在我任教的鎮(zhèn)子南邊，小鎮(zhèn)是他從市里回鄉(xiāng)下老家的必經(jīng)之路。就這樣，他把我所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宿舍當成了半路歇腳的驛站。

說句公道話，阿丙是那種喜歡炫耀的家伙。每次從市里回來，他都會給我?guī)硪恍┏抢锏囊娐劊菏裁词欣镄滦蘖藥讞l大馬路、哪里建了棟標志性高樓、另外還有市政變化、街頭軼聞、單位趣事、大領(lǐng)導的人事更迭和八卦等等，都是他談論的內(nèi)容。說到興奮處，阿丙眉飛色舞常露得意之色。看他小人得志的樣子，我心里憤恨難平，就連說出的話也帶著幾分嫉妒：

還是城里好。哎呀，看你現(xiàn)在混得人模狗樣的，真讓人羨慕！

聽我把話說得酸溜溜的，阿丙居然毫不謙虛地張大嘴巴笑話我，看看你們這些當年天天抱著書本努力考大學的，到頭來不還是窩在這種小地方吃苦受累？你說這和我們沒考上大學早早就踏入社會的有什么區(qū)別？

誰說不是！

阿丙的話讓我好不郁悶。想當年我們一起讀書時，何曾見他有飛黃騰達的跡象？可他現(xiàn)在愣是成了大家稱羨的對象。

其實阿丙不叫阿丙，他真名叫陳丙來。那時我們都知道有個叫阿炳的瞎子會拉二胡。一曲《二泉映月》拉得讓人肝腸寸斷淚流滿面的。因此我們記住了那個把二胡拉得驚天地泣鬼神的瞎子。陳丙來也會拉二胡，于是我們就套用那個人的藝名，把他叫成了“阿丙”。

那時阿丙是我們班里的活躍分子，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很有幾分文藝青年的范兒。可惜那時不像現(xiàn)在許多大學都擴招，想著法子辦各種能賺錢的專業(yè)。由于受當時條件限制，許多有藝術(shù)愛好的考生只好望洋興嘆，被隔離在藝術(shù)院校的門外。特別是像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出身的農(nóng)家子弟又哪里有學藝術(shù)專業(yè)的機會？所以阿丙的這些愛好在我們那個時代根本沒有什么用場。如果說有，也就是一年一度慶祝元旦或五四時，學校在一些熱心者的張羅下搞場聯(lián)歡晚會而已。當然只有此時，才是阿丙最為風光之時：晃著尖瘦的腦袋，邁著小碎步在教室講臺上跑上跑下，像個趕場救火的大牌明星似的，手里抱著樂器，一會兒吹笛，一會兒拉琴，要么就是背著一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吉他，穿身牛仔裝，屈著一條腿站在講臺上，搖頭晃腦地演唱當時的流行歌曲。什么《北國之春》《軍港之夜》《小城故事》《外婆的澎湖灣》《酒干倘賣無》等等。盡管不是太專業(yè)，但他聲情并茂的演唱也能博得同學們的好感。可是聯(lián)歡會一結(jié)束，阿丙又變成一個無人注意的小人物。都是高中生，前邊有高考任務壓頭，誰還有心去玩浪漫？可這時阿丙卻不，整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看他天天吊兒郎當自我陶醉的樣子，仿佛學習成了他的附設(shè)，根本不用考慮將來的前途問題。

有人刻苦學習，有人隨波逐流，還有人及時行樂，這就是當時我們那代高中生的真實寫照。隨著時間推移，結(jié)果很快便見了分曉：努力學習者把自己奮斗成了躍入龍門的大學生;隨波逐流者或上或下，完全靠命運安排;只有那些及時行樂者，很不幸，被淪落到名落孫山的地步。阿丙就屬于后者。

不過和他相比，我的結(jié)果也沒好到哪里去。我因高考成績不理想，最后被市師范院校錄取。從此我和阿丙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三年師范畢業(yè)，就在我留城無望，極不情愿地分回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時，沒想到阿丙此時已經(jīng)捷足先登地來到市里，當上了人人羨慕的保安。這不是世道不公是什么？每次看到阿丙頭戴一頂大檐帽，身穿一身酷斃的保安服，趁著從市里回鄉(xiāng)下省親的機會拐到學校，風風光光地來找我玩時，都讓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看看人家阿丙，別看沒上大學，不照樣混到了市里？落坡鳳凰不如雞。我盡管讀了師范，可最后卻淪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想想都不是味兒。

唉！我怎么這么窩囊呢？

2

大概是阿丙那身將軍綠的保安服引起了人們注意。我所在學校的幾個青年教師悄悄過來打探情況。當?shù)弥⒈俏腋咧型瑢W時，他們不由大發(fā)感慨。看看你們老同學多風光，哪像你？雖說讀了大學，到頭來還不如人家呢！聽到這話我氣得吐血。所以每次阿丙只要一離開，我立馬就會在背后氣呼呼地罵世道不公，嘆自己命運不濟，害得被人瞧不起！

不行，我一天也不想在這里呆，我要想辦法把自己調(diào)走。即使去不了好單位，只要能進城，隨便去哪里都行，哪怕不讓我教中學，就是下到小學當老師也愿意！

就在我苦思冥想著怎樣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時，我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女同學來。女同學是我在師范讀書時的校友。我們同系不同班，直到讀大二時她才開始主動和我接觸，可我那時清高孤傲，哪里把她往眼里拾？盡管知道她父親在市里某局委當領(lǐng)導，家庭背景不錯，但我還是看不上她的相貌。想我一個好不容易才跳出農(nóng)門的大學生，怎會甘心屈就在她的手里？所以我?guī)缀鯖]怎么考慮就拒絕了她的熱情。不過她好像并不怎么死心，對我的拒絕不以為然，反而一廂情愿地在暗中喜歡我。其實她哪里知道，當時我正在暗戀著另外一個漂亮的同班女同學，結(jié)果等畢業(yè)分配時，一看我沒留在城里，漂亮的女同學便絕情地與我“拜拜”了。正是受了這個打擊，從師范畢業(yè)到現(xiàn)在，我都沒談過女朋友。掰著指頭算算，現(xiàn)在都過去兩年多了，也不知道那位過去一直喜歡我的女同學情況如何，找對象沒有，結(jié)婚成家了沒有？

管她現(xiàn)在情況怎樣，先試試再說。我于是翻開同學通訊錄，很快找到了這個女同學。那天上午，當我把電話打過去報出自己的名字時，女同學激動得差點兒叫出來。后來當我寒暄一番，向她敘過舊后問到她現(xiàn)在的情況時，她突然變得神情黯然起來。得知她談了幾個男朋友先后告吹，現(xiàn)在仍然待字閨中時，我心里不由暗自狂喜。

怎么樣老同學？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啊？

什么？你說什么？女同學不相信地沖著話筒對我說，你是說叫我考慮你？

怎么？難道不行啊？我調(diào)侃起來。

不是不行，而是你說得太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再說我們是老同學，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我，我不是猶豫，你，你總得給我個考慮的機會吧！

得，事情在我以守為攻下很快出現(xiàn)轉(zhuǎn)機。后來當我在電話里做了一番表白，希望能與她冰釋前嫌重修舊好時，女同學只來得及短暫地猶豫一下，很快便表示愿意和我確定戀愛關(guān)系。

唉！可惜咱倆離得太遠，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聽女同學答應得如此干脆利落，我突然有種找不到北的感覺，于是急忙抖出自己的意圖發(fā)起感慨。

這有什么可為難的？女同學聽了我的潛臺詞，幾乎沒怎么猶豫就滿口答應，沒關(guān)系，只要你同意，我來想辦法。

畢竟兩人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我想只要我倆的事一成，她不可能把我單獨扔在離她一百多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不管，不然這成什么事了？

女同學在市里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為了表示誠意，我趁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去看過她幾次后，她也回報似的來到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來看了我兩次。每次來，她都為我的工作環(huán)境皺著眉頭，深感不滿：看看這哪是人呆的地方？要啥沒啥，還到處臟得沒個下腳地方。不行，我一定讓我爸想辦法盡快把你調(diào)走，好讓你脫離這人間苦海！

女同學說到做到。在她父親努力下，我的工作調(diào)動問題很快辦成了。兩個月后的一天，當她在電話里興奮地向我報告這條好消息時，我激動得揮起拳頭用力捶著面前的辦公桌，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

拿到調(diào)令那天晚上，我在鎮(zhèn)里一家最有名的飯店大宴賓朋，邀請學校領(lǐng)導和一些要好同事參加，感謝他們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給我的幫助和鼓勵。

那天晚上我喝高了。至于喝了多少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當我夜里醒來找水喝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宿舍的單人床上，床前被我吐得一塌糊涂，房間里到處彌漫著一股腐爛變質(zhì)令人作嘔的的腥臭味兒。事后我才知道，因為興奮，那天晚上我喝了至少有一斤白酒。是幾個同事把我連抬帶架地送回學校的。

離開鄉(xiāng)鎮(zhèn)中學那天上午，全校老師都跑來送我。他們圍住我叮囑說，吳迪，你小子可真行，別看你平時不哼不哈的，沒想到還有這一手！不過你今后到市里可不能把大家給忘了，有機會還要回來看我們啊！聽著這些話，我連忙回答，大家放心，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只要有機會，我一定還會回來看你們。不過我也希望你們今后有機會去市里找我。到那時，我就在全市最高級的飯店里請大家！

我的話很快博得在場者的一片歡呼。

其實自從離開那所中學后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說什么都不會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實現(xiàn)了成功逃離，又怎么可能再回到這個讓人傷心的地方？

3

調(diào)到市里不久，我就進了一所中學繼續(xù)當老師。一年后我就毫無選擇地和那個女同學結(jié)了婚。我知道自己盡管并不喜歡她，但我不能出爾反爾地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我要為自己行為負責。不然我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讓自己背上忘恩負義的惡名。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結(jié)了婚的人不再煩躁，欲望少了，懶惰多了，這話說得一點不假。

我們婚后的生活一開始還過得挺浪漫，可是蜜月期一過，日子便開始變得像白開水一樣乏味起來。

由于剛調(diào)來時錯過了單位福利分房的機會，我和妻子只好暫時先住在岳父母家。然而由于年齡上的差異，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兩代人在一起生活有多么不便，飲食不同，起居不同，就連一些難以啟齒的生活習慣也不盡相同，并由此引發(fā)的問題一直在困擾著我們。沒辦法，后來我們只好咬著牙在外面租房子住，才算免去了一些尷尬。

阿丙就是在這時才又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

其實我調(diào)到市里不久就知道，阿丙已經(jīng)不在那家保安公司干了。他生性放浪形骸，多年養(yǎng)成的文藝思想使他與周圍的人和環(huán)境格格不入，加上他天天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jīng)常出現(xiàn)遲到曠工現(xiàn)象，已經(jīng)引起領(lǐng)導的注意。找他談話，他不以為然，反而找出各種理由為自己申辯，鬧得領(lǐng)導對他意見很大。可是談話過后，阿丙絲毫沒有改正的意思，依然我行我素。有時領(lǐng)導看不過批評他兩句，他倒好，不但不聽反而還頂撞。你說像他這種狗脾氣和性格又怎么能在單位里混？

保安公司呆不下去，阿丙又找了幾家單位，可他在每個單位都呆不長。剛開始去上班時還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工作，天天早出晚歸把自己當成敬業(yè)的楷模，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他便舊病復發(fā)，所有的壞習慣很快涌出來。工作不上進，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且不說，還經(jīng)常在單位里罵罵咧咧發(fā)牢騷，這使領(lǐng)導對他極為不滿。結(jié)果只有讓他拍拍屁股卷鋪蓋走人。

就在阿丙頻繁更換工作過程中，我的生活也過得很灰暗——一個靠吃軟飯換來一切的男人，你說我的心情會是什么樣子？

應該說我還算是個模范丈夫。除了在單位里干好工作外，平時我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煙不搓麻將，不和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當然更不與吃喝嫖賭沾邊。大概在師范讀書時念過幾年中文系，惟一的愛好是喜歡寫寫畫畫舞文弄墨，在文章里發(fā)發(fā)牢騷，借以抒發(fā)自己對生活的不滿。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工作是岳父幫助調(diào)動的，生活是妻子安排的，像我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又怎敢在妻子面前奓翅？何況來到市里成家立業(yè)后，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那塊干大事的料，只好垂頭喪氣，天天生活在老婆的陰影下小心翼翼的，又怎么能過得開心愉快？因此只有當阿丙來我家時，我們才會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的，談些過往之事。

當然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免不了要喝上兩杯的。

我說過阿丙是個容易得意忘形之人。別看他人在市里，但他老婆孩子還在鄉(xiāng)下老家，算是孤身一人在外面闖蕩江湖打天下。由于他不安心工作，又沒有其他門路，來市里多年，他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至今還在城中村租來的小房子里孤軍奮戰(zhàn)。別看他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不怎樣，可是只要兩杯小酒下肚，他就忘掉了一切。坐在那里架起二郎腿，趾高氣揚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焦大，說出的話大得簡直可以把天給吞掉。說到高興處，他激動得手舞足蹈，常常惹得旁邊看電視的妻子不時皺起眉頭盯著看他兩眼。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在旁邊坐著，她真會沖上來把他趕走。可阿丙根本沒有察覺這些，而是繼續(xù)在那里縱聲大笑，唾沫橫飛，簡直把我們家客廳當成他的跑馬場。除了喝酒，阿丙還喜歡抽煙。他每次來都把我家當成抽煙室，一根煙常常被他抽得云遮霧罩的，嗆得人直咳嗽。妻子為此不得不生氣地沖過去打開門窗透氣。

每次只要阿丙前腳剛走，妻子馬上就從衛(wèi)生間里拿來掃帚、撮斗和拖把打掃衛(wèi)生。看著滿地煙蒂和涂滿地板的痰跡，妻子經(jīng)常邊干邊沖我不滿地發(fā)牢騷。

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人？連點起碼的道德素質(zhì)都沒有，進門不換拖鞋不說還隨地吐痰，到處丟煙頭，他以為他是誰呀？難道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

快別說了好不好？不都是老同學嘛！我在旁邊打圓場，他生性就是這個樣子，既然他到家里來玩，咱就不能說人家不是，不然傳出去別人會怎么看？

老同學也不行！難道老同學就可以在別人家里為所欲為？

聽妻子的話越說越多，我知道再爭辯下去兩人準得吵架，于是我只好高掛免戰(zhàn)牌，坐在旁邊生悶氣。

4

我妻子能干是在婚后體現(xiàn)出來的。平時除了上班，她還暗中炒股，在市中心步行街租了間門面雇人賣服裝，天天早出晚歸的沒個休息時間，我則擔負起去幼兒園接送孩子的任務。

岳父母曾經(jīng)放出風來，如果想有房住，就得和他們老老實實呆在一起，但是如果我們要買房，他們是根本不可能支持的。言下之意，一切只有靠我們自己打拼。我和妻子都聽出這話里的弦外之音，又不好和他們計較，只有咬緊牙自己想辦法。

為了買房，我把自己的愛好也停了。那兩年，我像個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士那樣，從此再不去鼓搗那些勞神費力賣文為生的東西，而是效仿同事，私下在校外辦了個輔導班，偷偷干起撈外快的事情。

你別說，辦輔導班比寫文章來錢快。一個學生一個月三百塊錢輔導費，招上一二十個，每月就有五六千塊的額外收入，這是多大的誘惑？

我的膽子越來越大，等到輔導班的影響出去后，我便擴大規(guī)模，在一個位置相對優(yōu)越的寫字樓里租了十多間房子當教室。后來看沒人過問，于是我就開始悄悄在學生中間宣傳自己的輔導班如何如何，以圖擴大招生，增加收入。

那幾年我們兩口子省吃儉用，壓縮掉幾乎除必要日常生活之外的所有開支，把資金全都攢起來用于買房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和妻子的勵精圖治很快有了結(jié)果。不到五年時間，我們兩口子就實現(xiàn)了買房夢，在市里有名的花園小區(qū)買了套兩居室。

搬家那天，阿丙也來幫忙。由于是為老同學干事，他那天顯得很賣力，一直跑前跑后的，忙得連頭上的汗都顧不上擦。等搬完家，一切安排停當坐下來休息時，阿丙站在我們煥然一新的房子里，環(huán)視著擺滿房間的家具和家電不禁感慨萬端，哎呀，如果我要有套這樣的房子就好了，可惜呀可惜，唉，看來我這輩子是指望不上嘍！

聽他嘆氣，我急忙遞過一瓶果汁安慰他。阿丙，你別灰心好不好，努力一把，你也會有今天的。

我？阿丙看我一眼，目光倏地一暗，如熄掉的燈泡一樣，不無揶揄地苦笑起來，吳迪，你別取笑我了，再說我現(xiàn)在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婆沒工作，倆孩子又在家里上學，加上我父母他們又體弱多病，就這條件我指啥買房？做夢去吧！

聽他說得如此凄惶，又知道他現(xiàn)在的處境確實不佳，我禁不住跟著嘆氣。看來我們都是被生活所迫的人啊！

是啊，誰說不是呢！

越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越要努力，不然我們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和一家人？

算了，不說這些。阿丙仰起臉，一口喝干手里的果汁，接著吞咽起粗大的喉結(jié)自我安慰，無所謂，無所謂。我這輩子也不想那么多，還是好好過好眼前的日子吧！

5

大概是看我生活得不錯，阿丙開始找我借起錢來。

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在我搬家后不久的一個晚上，他找到我家讓我借給他五千塊錢，說是家里急用。問他什么事，阿丙做出一臉苦相，說是母親生病住院，醫(yī)療費不夠，想從我這里打打饑荒。可我剛剛買過房子，手里也沒多少錢，這可怎么辦？

吳迪，我知道你比我有辦法，要不我也不會來找你幫忙。阿丙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只好皺著眉頭央求，我用不了多長時間，只要家里糧食一賣，我就還你賬。

看他低著頭愁眉不展的樣子，我只好咬著牙讓妻子給我湊了三千塊錢，遞給他時我安慰他說，阿丙，啥都別說，我手里錢不多，你先拿去用吧！

阿丙拿著錢顯得很不好意思，一再表示感謝，吳迪，你放心，只要我家里糧食一賣，馬上把錢還你！

快別這么說，給你母親看病要緊，你還是趕快拿著去醫(yī)院吧！

看著阿丙千恩萬謝地走后，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看看他過的都是什么日子！生活都到這一步了，整天還在好高騖遠，真是個執(zhí)迷不悟的家伙，看你什么時候才能掙到錢！

阿丙第二次來找我借錢是為了他兒子上學。他大兒子讀高中，又趕上二兒子讀初中，兩個孩子的費用加起來不是個小數(shù)。

吳迪，你幫幫你老同學吧！阿丙找到我可憐巴巴地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投無路，倆孩子要上學，我總不能因為手里沒錢就讓他們兩個輟學吧！

孩子上學是大事，不能耽誤。我皺起眉頭說，可我實在幫不了你，要不你再去別處想想辦法！

吳迪，我是實在沒法啊，你看能不能再幫我一把？阿丙坐在我家新買的新葉沙發(fā)上，嘴里抽著煙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家的兩頭豬快該賣了，等賣了豬我馬上還你……

我不是那意思。我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嗎？因為買房欠下的錢還沒還，怎么會有錢借給你？

我需要不多，兩千塊就夠。你看能不能……再緊緊手幫我一把？

聽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只好坐在那里低頭不語。

說句老實話，我真不想借給他錢。他上次借的三千都沒還，我怎么可能再繼續(xù)借給他？常言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他先前借的錢到現(xiàn)在連提都不提，我怎么可能再借錢給他？他上次說等賣完家里糧食就還我的，可是半年的時間都過去了，也沒見他把錢還上。他這次又說等賣完豬后再還，天知道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說實話，我現(xiàn)在都開始懷疑他借錢的理由能不能成立。

吳迪，你再幫我一把吧！真的，如果你不幫我，就只有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輟學……

唉！叫我怎么說你呢？我翻起眼皮看著他，看你把話都說到這一步，我怎么能說不借給你？只是我手里實在沒那么多錢，要不這樣好不好，我先借給你一千，你先拿回去給孩子用，怎么樣？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阿丙嘆著氣，唉，我怎么把日子過成了這個樣子？現(xiàn)在看來還是你們考上大學好，有穩(wěn)定工作有固定工資，要什么有什么，哪像我現(xiàn)在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快別這么說，其實都不容易。我跟著嘆氣，你沒看我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都快跟要飯的一樣了。難啊，誰讓我們生活在這個世上呢？生活生活，生下來就是要我們活的，可是這個活并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聽我把話說得如此悲觀，阿丙也坐在那里陪著我感嘆一番，這才拿起我借給他的一千塊錢匆匆忙忙地離開。

等阿丙第三次來我家借錢時，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什么理由了。只記得他找到我家時說得可憐巴巴的叫人無法拒絕。我這人心軟，加上念及他是我老同學，只好又借給他兩千塊錢。

阿丙拿著錢前腳剛走，妻子就在背后不滿地發(fā)牢騷，看你交的都是啥人？過去是來家里蹭飯蹭煙蹭酒的，沒想到現(xiàn)在又向咱借起錢來，而且每次都是有借無還的，世上哪有這種人？

你別再說了好不好？再說都是老同學，他一個人在這里闖蕩，既要養(yǎng)活老婆孩子，還要供兩個孩子上學，要說他可真夠不容易的……

你說誰容易？妻子氣呼呼地反駁我，他不容易，咱們?nèi)菀讍幔繛榱速I房我們下了多大勁？他知道嗎？

咱買房子他怎么會知道？再說他也沒必要知道這些……

你別什么事都護著他，老同學怎么了？老同學就不懂得人情世故了？老同學更應該懂得相互幫忙顧及別人！怎么能像他這樣來一次借一次錢，他把咱家當成什么了，慈善機構(gòu)呀，開銀行啊！要知道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不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那是我沒明沒夜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怎么說借就借，而且借了不還，世界上哪有這種人？如果他下次再來借錢，我說啥也不會再給他，不但我不給，你也不許給，聽見沒有吳迪？

聽見了——老婆大人。看老婆一副氣呼呼的樣子，我故意拉長聲調(diào)回答說。

6

妻子買房上了癮。這年頭看房價一個勁地往上漲，她早就坐不住了，經(jīng)常在家里開導我：

吳迪，你別整天蔫兒叭唧的，咱得好好干！沒看現(xiàn)在人們?yōu)榱速嶅X都快瘋了一樣。

誰說我蔫了？誰說我不掙錢？我不是在辦輔導班嗎？

哼，就憑你收那倆輔導費，別說賺錢，連日常生活都維持不了。

聽你把我說成這樣，我還沒有那么差吧！

你以為自己挺有能耐啊？有能耐怎么會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窩了那么久？

一聽妻子說到這里，我就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那你說怎么辦？我總不能為了賺錢去搶銀行吧！

誰說叫你去搶銀行了？妻子白了我一眼，難道不去搶銀行就不能掙錢？

我不是沒那本事嗎，不然我怎么會這樣窩在家里吃軟飯？

哼，既然沒本事，你就老老實實把自己的事干好，別天天在家里和我頂著牛，充大老爺兒們。

是，老婆！我馬上雙腳一并，“啪”地對他敬了個軍禮，今后保證完全執(zhí)行你的命令，決不再頂撞領(lǐng)導，一定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士兵！

看我表現(xiàn)得這么滑稽，妻子一下子被我逗笑了。

在妻子的努力下，我們利用自己手里賺下來的錢，很快又在市區(qū)黃金地段的攬月城市佳苑小區(qū)，以按揭形式買了套一百五十多平方的高層。

我們買這套房的目的不是居住，而是為了炒房，好讓它升值，變成我們的財富之源。那段時間我們的心情好極了，仿佛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千萬富翁似的。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們花去全部積蓄以首付方式貸款買下這套房子不久，局勢便急轉(zhuǎn)而下——

先是妻子購買的股票一落千丈，跌得血本無歸，再是她的生意也出了問題。進了批假貨，被人告發(fā)后，不但被工商局狠狠罰了筆款，而且那批貨還被全部查封。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連遭受雙重打擊，妻子承受不住，整個人幾乎都快瘋掉了。

按說妻子那邊出了問題，我這邊應該沒什么事兒的。可是屋漏偏遭連陰雨。就像多米諾骨牌起了連鎖反應似的，妻子那邊剛出問題不久，我這邊也跟著倒了霉——我利用工作之便私下辦的輔導班被人給捅到媒體上。校方得知后，先是勒令通知我停止工作在家休息，等待上邊的處理結(jié)果。

按說家里接連出現(xiàn)的這些災難性事件，應該要我那位有能量的岳父出面搞定才對，可他退休后半年前就因患腦血栓癱在床上，面對這些接二連三的變故根本無力回天。

面對這種局面，我和妻子難以招架。整天處在膽戰(zhàn)心驚的狀態(tài)中，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妻子的生意關(guān)門后，她除了天天上班外，還要時不時去看望癱瘓在床的父親，整個人很快變得憔悴不堪。看到妻子這種樣子，這時賦閑在家的我，除了接送孩子輔導功課外，還擔負起負責處理家務的任務。

由于家庭變故，加上心情不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心思寫稿了。把孩子送進學校后，平時只要妻子不在家里，等干完家務活后，我就坐在二十六層高的房子里，天天對著窗外的藍天白云發(fā)呆。

7

阿丙那天下午來我家時，我正斜靠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打盹。是阿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的。

阿丙這次又是來找我借錢的。

剛一進門，阿丙連凳子也不坐，就站在那里愁眉苦臉地對我說，他妻子得了乳腺癌，急需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由于手里沒錢，只好向我求救，希望我能給他幫幫忙……

聽說他妻子得了癌，我嚇了一跳，一個挺健康的農(nóng)村婦女怎么可能患上這種病呢？可是看阿丙那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不會有假，不然他不可能把這么大的事往老婆身上攬。可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又哪里有錢借給他？

吳迪，我知道你有難處，可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阿丙灰著臉小聲央求說，我實在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老婆在那里等死吧……

你說說你在外面都干的什么？怎么就掙不到錢呢？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埋怨起他來。不過后來我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于是我瞟瞟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舊西服，我發(fā)現(xiàn)他那張瘦得刀條似的臉上此時已經(jīng)長出了皺紋，不由有些生氣。

我天天在外面幫人干零工，你說我又能掙到什么錢？

既然你在這里掙不到錢，可你為啥不回鄉(xiāng)下去呢？聽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收入也不低，憑你兩只手應該不會沒錢花。

不行啊吳迪，你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不去了。阿丙向我攤著手低聲說，來市里這么多年，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你說我的臉往哪里擱？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考慮這些？我沒好氣地說，那你也不能就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賴在城里不回去！畢竟那是你的家。再說現(xiàn)在過日子是真金白銀，來不得半點虛假！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現(xiàn)在實在沒辦法啊。阿丙說著抽起鼻子，像是要哭出聲來，你說我在市里混了這么多年，怎么說回去就回去，這樣別人會怎么看我？

那也不能就這么一直混在城市里！再說你這樣做什么時候是個頭？

唉，先這么著吧，阿丙抹了把臉，仰臉看著我家的天花板嘆著氣說，混一天算一天，什么時候混不下去了再說。

聽阿丙說得如此凄慘，我知道自己沒法再勸他，只好陪著他嘆氣。想當初我們大家都在羨慕你，沒想到你現(xiàn)在竟然過到這一步，真讓人想不通！

可我又有什么辦法……阿丙說這話時整個身子都在跟著發(fā)抖。

我的嘆息沒能擋住阿丙繼續(xù)向我借錢。半個月后的一天，當他最后一次來到我家提出借錢為他妻子化療時，我實在無法滿足他向我提出借兩千塊錢的要求，只勉強給他湊了五百塊。

妻子曾經(jīng)給我算過一筆賬，這幾年，阿丙前前后后從我這里借走的錢已經(jīng)超過了一萬，可他一次也沒還過。非但沒還，甚至連提都沒提。他每次來總是以種種理由向我訴苦，搞得我也跟著他難受，這讓妻子極為不滿。她經(jīng)常在背后罵我是沒成色的貨。交友不慎，引火燒身！可我又有什么辦法？作為老同學，面對阿丙提出的各種理由和借口，我又怎么能拒絕？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那天下午，阿丙拿著我借給他的五百塊錢離開時，看著他晃著單薄的身子走路時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同時我也知道他的心情一定糟透了。根據(jù)他現(xiàn)在的情況，我想，阿丙此去之后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想到這里，我快步來到窗前，看著阿丙從電梯里出來離開我住的這棟樓，很快消失在小區(qū)大門口時，我心里突然一動，想到自己和阿丙一樣，從早到晚，在這個城市里忙忙碌碌地打拼多年，最終卻一無所獲時，不由一陣傷感。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