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樺
1
這些日子,喜旺盼爹回家的愿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一個讓人沮喪的問題,把喜旺的腦子塞得滿滿的,亂麻樣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喜旺把希望寄托在爹身上,他相信爹一定能給出滿意的答案。
爹在苦竹箐修水庫,十天半個月才回烏地吉木一次。每次回來,爹都會變戲法一樣,給他和弟弟一人變出顆糖或三兩個花生,最不濟也有幾粒瓜子。除此之外,爹還會給他幾個用來折三角板的香煙盒。爹不抽煙,但工地上抽煙的人多,經常可以撿到。煙盒折成三角板,往地上叭一拍,喜旺就會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眼神里,收獲更多的自信。
喜旺沒有理由不高興。爹一回來,媽媽烏黑的頭發就會洗得干干凈凈,老遠就能飄過一股雪花膏的香味。這還不說,媽媽還會做出好吃的。好像家里那幾塊臘肉,就專門為爹準備著。爹前腳才進門,媽媽就會生火煮臘肉,鍋里再烀上半鍋豆。吃飯前,媽媽把臘肉切成筷子這么厚,一咬嘴里就是一包油。油汪汪的豆湯里扔一把踩缸菜進去,那種特有的濃香,就會隨著裊裊的炊煙彌散開來,饞得滿寨子的人口水直流。
當然,也有讓喜旺生氣的時候。爹一回來,就有叔叔伯伯笑嘻嘻地用手揪喜旺的耳朵:
喜旺,你爹回來了,咬不咬你媽?
喜旺,你爹晚上和你媽打不打架?……
叔叔伯伯們每次笑呵呵地問到這樣滑稽的問題,喜旺都是一臉的無辜。喜旺眨著眼睛,心想:胡說,爹怎么會打媽媽呢?問的次數多了,喜旺就會直沖沖地頂回去:
你爹和你媽才打架哩!
叔叔伯伯當然不會顧及喜旺的表情,在旁邊嘎嘎嘎地笑,聲音野鴨子一樣嘹亮。
爹才從山丫口轉下來,喜旺就看見了。那時候,喜旺正翹著屁股和他的同伴在河里筑水壩,渾身濕得像水獺。喜旺趕緊把目光收回來,用最快的速度洗了臉和腳,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岸上。和爹娘老子斗智斗勇,喜旺有著豐富的經驗。河里水太涼,在河里玩水,是要挨罵的。喜旺非常害怕爹那雙凌厲的眼睛,盡管他想早點見到爹,卻不敢冒冒失失地回去。喜旺耐著性子,在河堤上吹著不成調的口哨,催促稀疏的陽光早一點把衣服烘干。喜旺心里早盤算好了,晚飯后用菜葉包上兩片瘦肉,再折幾個用新煙盒做的三角板,好好饞饞這幫還在河里給他打下手的跟屁蟲。
可是,喜旺這一天卻恰恰想錯了。喜旺回到家,就被爹那雙鐵鉗樣的大手摁在凳子上。喜旺還沒回過神來,就感到屁股火辣辣地疼。爹掄起一根竹片,叭叭落在他的屁股上。
疼不?爹粗著嗓門,吼。
喜旺嘴里嗞嗞抽著氣。喜旺吃不準爹為啥打他,不敢輕易開口。
疼不疼?這一下,爹下手明顯比剛才重了許多。
咝……不疼。爹的嗓門很高,但聽得出來,爹的臉上一定還掛著笑。有了這種想法,喜旺咧著嘴,說。
真的不疼?喜旺的屁股上叭叭又挨了兩下。
不疼。喜旺還是咬著牙。
喜旺像條魚一樣,不住地在凳子上扭動著身子,他只覺得辣乎乎的屁股很快就要暴裂開來。
院子里那兩只母雞躡手躡腳,伸長了脖子,小眼睛不安地眨著。弟弟一手提著褲子,一手不停地擦著快要流到嘴里的鼻涕,臟兮兮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哥,真的不疼?
不疼……爹,你多打幾下才好!喜旺覺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咧著嘴說。
什么?爹把喜旺從凳子上提下來,手里的竹片高高舉起,沒有再打下來。
你多打幾下沒個啥。以后去讀書,那些屁孩欺負我,我就抗得住打了!喜旺強忍著沒讓淚水掉下來,笑著說。
爹一下怔住了。爹扔掉竹片,嘴唇動了動,把喜旺推一下,吼道:
小子,知道為啥打你不?
喜旺搖搖頭。
爹那根搟面杖一樣粗的食指,直戳戳地指著神龕那個紙盒,說:你得長記性,絕不能動里面的東西!
2
爹那根盛氣凌人的食指,讓喜旺無比的傷心。
爹太小看人了。不分青紅皂白就揍人,算什么好漢!喜旺懊惱地想,你以為我是三兩歲的小屁孩,會稀罕你那些臭玩意兒?
喜旺知道,神龕上的寶貝盒子里裝著雷管和導線。喜旺還知道炸藥和導火繩放在另一個地方。家里就只有這么大塊地盤,爹不把這些寶貝放在一起,為的就是怕孩子們搗蛋。這一點,爹不說喜旺也明白。對于這幾件寶貝,喜旺有著清醒的認識。寨子里的表舅拿了雷管炸藥去炸魚,魚沒有撈上幾條,把一只手給炸飛了。和表舅相比,喜旺的胳膊就是一根枯瘦的麻稈。喜旺不會這么蠢,拿自己麻稈一樣的胳膊開玩笑。
客觀地說,喜旺確實去翻動過了神龕上的紙盒。盡管喜旺認為做得天衣無縫,可是事實上根本就辦不到。神龕太高,喜旺要拿上面的東西,得在飯桌上再搭上條凳子,然后踮著腳尖才能把那個盒子拿下來。
這就讓爹看出了蹊蹺。
爹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揍,把喜旺一肚子的話給打沒了。喜旺要向爹討教的問題,三叔不只一次給他解釋過。對于三叔那一套理論,喜旺雖然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但在頻頻點頭的過程中,心里并不踏實。爹天天在外面,見的世面比三叔多,從爹那里得到的答案才準確。
整個下午,喜旺的屁股一直火辣辣地疼。喜旺不想搭理爹,他只能把那個秘密摻雜著委屈硬憋在心里。
第二天,喜旺睜開眼睛的時候,爹早就走了。
3
喜旺去翻動那只要命的盒子,秘密只有三叔知道。
三叔常常微睜著眼睛,肯定地說,喜旺是個有野心的家伙。
三叔說這話的時候,手一直不停地捋著下巴上并不多的幾根胡須,神態異常安詳。在喜旺的眼里,三叔就是智慧的化身。三叔滿腦子都是學問,不管什么樣的問題,在三叔那里都能找到答案。遺憾的是,三叔和喜旺這么大的時候從樹上跌下來,昏睡七天后只能象蛇一樣在地上爬行。三叔的眼睛常常嚴嚴地閉著,除非萬不得已才會睜開。或坐或臥,三叔盡可能讓身子保持不動。三叔說這樣可以減少能量的消耗,最大限度地節約水和糧食。三叔說哪怕是少用一點光,對人類也是一種貢獻。
三叔的智慧,就是在這樣冥思苦想中提煉出來的。
喜旺去動那個盒子,不是為了雷管。喜旺要的是導線,那種紅的綠的,用來引爆電雷管的導線。喜旺要用這些導線,做一件了不起的試驗。對于喜旺的這一舉動,三叔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事后證明他一直持贊成的態度。
爹是炮工,常年住在修水庫的工地上。爹常常樂呵呵地說,他們不是修一般的水庫。這個水庫之所以不一般,是要用來發電的,以后這些地方就可以點上電燈了。爹笑聲朗朗,每一個字都飛濺著亮晶晶的火花,給人以希望和力量。可是,這一天爹才說完這樣的話,滿屋里幸福的憧憬,很快就被喜旺粉碎了。
爹,以后是多久?
以后……以后就是以后嘛。
爹,以后到底是啥時候?
以后你就知道了,小孩子家操心個卵?!
不,我就要現在知道!
喜旺纏著爹的脖子,嘴巴湊在爹的耳邊,熱呼呼的氣直往他脖子里灌。爹渾身讓喜旺哈著熱氣的嘴巴拱得酥麻麻的,扭著脖子笑呵呵地揭開了謎底:
就你小子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少說得五年!
五年?
對。
還要五年呀……嗚——!
喜旺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喜旺哭得很傷心,他很長時間沒這么傷心過了。即使是挨了揍,喜旺也只是用哭聲象征性地表示抗議,不會像今天這樣投入。喜旺的哭聲讓一屋的人摸不著頭腦,都在問:
喜旺,你怎么啦?
人家都六歲了,還要五年,不把人的頭發胡子等白了才怪!嗚——嗚——!
轟的一聲,屋子里的人全笑了。
4
電燈,對于喜旺來說并不陌生。爹和媽媽帶他去曬場上看電影的時候見過。只是那陣子喜旺忙著湊熱鬧,并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印象。
喜旺的姑姑嫁到了城里。姑父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在縣土產公司上班,家里非常殷實。臨過春節的時候,爹帶著喜旺到姑姑家,第一次見識了電燈的神奇。電線上結著個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一根細繩控制著,叭嗒一聲,燈就亮了;再叭嗒一聲,燈又滅了。電燈明晃晃地照著人的眼,讓喜旺都看神了。喜旺指著電燈,對爹說:
爹,有電燈賣嗎?
有。商店里大的小的都有。
爹,買個電燈回去嘛。
干啥?
有電燈,晚上腦袋就不會在床上桌子上碰起包了。
你小子,盡想美事。
買一個嘛。要不,小一點的也行。
你小子,大白天說夢話!
爹,我不要你買糖。你把錢省下來,買一個電燈嘛。
莫得電,有了電燈也不會亮。
電?
曉得不?要有電,電燈才會亮。
爹,你咋蠢哩,你不會買點電回去?……
喜旺仰著頭,沖著爹直嚷嚷。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讓爹惡狠狠地在額頭上刮了一下。
旁邊的姑姑和姑父都笑得彎下了腰。
電是啥東西,哪里才有賣呢?喜旺聽得一頭霧水。喜旺把注意力集中在電燈開關那根細繩上,希望從叭嗒叭嗒的響聲中找到哪怕是一丁點的奧秘。遺憾的是,喜旺才拉了兩下,手上就挨了一巴掌。
姑姑家大壯氣沖沖地站在面前。大壯比喜旺小半歲,卻比喜旺高出一個腦袋。大壯的腦袋讓絨帽子捂得嚴嚴的,只留了一雙眼睛和一對鼻孔在外面。大壯手上也戴著絨手套,為了保持手上拍打的力度,大壯已經把右手的手套脫下來交給了左手。喜旺的手還沒來得及縮回來,大壯又惡狠狠地在他的手上打了兩下,一雙盡是白眼仁的眼睛瞪著他:
干啥,不要錢呀?
錢?
用了電,你給錢!?
什么錢不錢的,喜旺實在聽不懂城里表弟的意思。喜旺依依不舍地把手縮回來,老老實實地藏在自己的褲包里。喜旺早已把表弟劃入了城里人,他只覺得表弟和尖酸刻薄的城里人一樣吝嗇,寧愿讓這樣的玩具在那兒閑著,也舍不得讓他多玩一下。喜旺不明白那細繩和錢有啥關系,他心里一直琢磨著,等會兒趁大壯不注意的時候,再悄悄地拉幾下。喜旺甚至還想,要是大壯還敢打他的手,他就想辦法把那根細繩弄斷。可是大壯早看穿了喜旺的伎倆,絨帽子下面那雙警惕的眼睛防賊一樣盯著他。直到第二天喜旺戀戀不舍地走出姑姑的家,他的愿望也沒有實現。
喜旺心里無比的沮喪。盡管姑姑給他買了雙膠鞋,往他兜里裝了很多的爆米花,可是就為那只電燈,喜旺仍然非常懊惱。
臭電燈有啥了不起?我那些玩具,以后他小子別想摸一下!喜旺恨得牙根直癢癢,一路上纏著爹,向他討教怎樣才能有電。
對于這個高深的問題,爹費了老大的勁才讓喜旺明白了個大概。雖然只是個簡單的輪廓,卻像春天里的一粒種子,牢牢地在喜旺的心里生了根。喜旺朝著大壯家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鼻子朝天直哼哼:
走著瞧,我要讓你小子知道馬王爺究竟長了幾只角!
5
喜旺從姑姑家回來,就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想法跟三叔說了。對于喜旺的很多舉措,三叔都很支持。三叔有一個非常精辟的論述,不嘗葡萄,咋知道葡萄甜不甜?
可是,這天三叔一直閉著眼睛,似睡非睡,什么話也不說。
三叔站不起來,心里卻跟明鏡似的。三叔常常用這樣的話激勵喜旺:有咱老侄在,這樣的小事還用得著三叔的手?喜旺說的這件事,三叔過去并沒有嘗試過。能不能成功,他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
三叔和喜旺差不多大小的時候,最大的愛好是去掏鳥窩。三叔聽瞎子爺爺說過,背上用雛鳥羽毛做成的翅膀,人就可以飛起來。三叔那時候天天做著飛起來的美夢。只要一有空,三叔就在墻頭上瓦檐下田埂邊樹洞里下功夫。寨子里只要有鳥雀安身的地方,都讓三叔那只烏黑的爪子翻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日子里,三叔的房間里到處是羽毛。一進他的房間,就會覺得塵埃里全是羽毛在飛舞。三叔的腦子里常常呈現出這樣的場景,他扇著一只毛茸茸的大翅膀,呼呼啦啦從寨子上空飛過來飛過去。三叔最向往的,是到祖國的心臟北京天安門看看,到大海邊看看,到最高的喜瑪拉雅山看看。當然,三叔還想到非洲那些第三世界的國家看看,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是那么窮,要不要發揚點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給他們送點水或偷點紅薯什么的送過去。
遺憾的是,三叔還沒把那只承載著他太多希望的翅膀做好,就在樹上掏鳥窩的時候跌下來。其實,三叔在爬樹的時候,嘴里還緊緊咬著一只吹了氣的氣球。事后三叔固執地認為,要不是那只氣球,他就是有三條命都死了。至于那只氣球后來落到了誰的手里,三叔沒有過多地去計較。
要干成這件大事,喜旺作了充分的準備。要發電點上電燈,最起碼的材料就是電線和燈泡。
這兩件東西恰恰難不住喜旺。
喜旺家里有一把手電筒,喜旺悄悄把手電筒上的燈泡擰了下來。當然,這件事媽媽并不知道。那把電筒,在家里也跟寶貝似的。整個烏地吉木就只有三把,老隊長家有一把,生產隊會計家有一把。除此以外,就是他們家里有了。偶爾有客人來,晚上上廁所的時候,才會讓客人用一用。遇上寨子里老人生病或是女人生孩子,得去請醫生請產婆,才會借他們家的手電筒。畢竟隊長和會計是領導,一般人不愿去給領導添亂。往往這個時候,他們家的手電筒才會在感激聲中派上用場。
喜旺把盒子里的導線拿出來,把手電筒里的小燈泡擰下來。
那時正是春天,滿世界萌動著春的氣息。河邊的草漸漸泛綠,岸上的柳樹也吐出了嫩嫩的芽,可是河里的水還是刺骨的寒。喜旺挽起褲腿,卷起衣袖,嗞嗞抽著冷氣,在小伙伴們的簇擁下,光著腳跳進冰冷的河水里。喜旺選了一個緊水口,把那根紅色和綠色的導線插進嘩嘩直響的水里。
水嘩嘩地流走了,小燈泡卻沒有亮。
咋這么日怪?
幾雙賊亮的眼睛里滿是疑惑。
春天的太陽就像一張薄薄的煎餅。風就有些狂。冷嗖嗖的風就像一個搗蛋鬼,不住地撩著喜旺單薄的衣裳,讓他瑟瑟發抖。清鼻涕也一個勁地擠出來湊熱鬧,這就讓喜旺不得不騰出手來擦掉這令人討厭的東西。
幾雙手一起搶著幫忙,小伙伴們的衣服很快就濕了一大半,燈泡還是沒亮。
喜旺把燈泡扯過來,舉過頭頂,睜大了眼睛對著太陽看。七八顆腦殼也擠過來,盯著喜旺手里的燈泡,齊刷刷地對太陽行注目禮。幾只鴨子大概嫌水太涼,慢慢地踱到河邊,好奇地朝喜旺他們伸長脖子。喜旺氣不打一處來,顧不得揉一揉讓太陽刺得脹痛的眼睛,抓起一塊石頭,照著鴨子就砸過去,嚇得那幾只呆鴨呷呷呷落荒而逃。
會不會是燈泡出問題了?
手電筒的燈泡壞了,爹會照著燈泡,屈著拇指和中指,輕輕彈幾個腦瓜嘣,就亮了。喜旺學著爹的樣子,對著小燈泡彈了幾下,再放進水里,還是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時間一長,喜旺在河水里就站不住了,他只覺得自己的腳像踩在了一堆鋒利的碎玻璃碴上。讓喜旺特別傷心的是,手下那一幫跟屁蟲的臉上都寫滿了失望。喜旺覺得這只該死的燈泡,把他的臉丟盡了。喜旺學著爹生氣的樣子,咧著嘴,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來:
日你媽,日你媽!
喜旺把手指彈疼了,才把小燈泡拿到水里去試。冰涼的河水,刀子一樣割著喜旺的手和腳,讓他差點忍不住跳起來。
該死的燈泡依然保持沉默。
有人從路上過,對著喜旺大聲吼:
小雜種,這么冷的天,在河里撈個錘子,找你爹啊!?
喜旺挨了罵,并不急著從河里上來。可是,那人一句話卻讓他趕緊爬上岸來:再不上來,老子叫你媽來請你!
喜旺雖然知道這是威脅的話,還是很快就提腳上了岸。媽媽生起氣來,也會抽他,但一般是用稻草或干透了的蒿稈一類,并沒有多大的殺傷力。重要的是媽媽一生氣就會流眼淚,媽媽一流淚,喜旺就覺得自己不應該惹媽媽生氣。
幾綹頭發貼在喜旺的頭皮上,凜冽的風把他的鼻子吹得通紅,嘴唇烏青,以至于兩排還沒有換整齊的牙齒,嗒嗒嗒地磕得異常清脆,一點也不聽使喚。
6
喜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小燈泡重新安在手電筒上。喜旺一摁開關,一下就被嚇壞了:
燈泡居然沒亮!
喜旺很后悔。前一陣急著去河邊,燈泡擰下來的時候,事先沒有試一試。這只該死的燈泡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只有天老爺知道。
喜旺照著小燈泡彈了幾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壞了!喜旺的心咚咚跳個不停。要是爹知道他干了這樣的好事,弄不好又要挨揍的。
喜旺惡狠狠地把一把清鼻涕甩在地上,就像扔掉滿腦子的煩惱。
這么大的水,該死的燈泡為啥不會亮?這么大的事,喜旺當然要向三叔討教。
三叔閉著眼睛,靜靜地聽了喜旺的敘述,幽幽地說:小哥,電線分陰陽兩極。你小子把電線接錯了!
陰陽?三叔說得很肯定,喜旺眼睛卻瞪得大大的,他確實沒聽說過還有這么日怪的課題。
三叔瞇縫著眼睛,嘆了口氣,說:笨啊,小哥。陰陽就是公母。世上凡事分陰陽,有男人就有女人,有公雞就有母雞,萬事萬物都是這樣。陰陽不配,怎么會來電,小哥!?
你小子拴狗拴貓一樣拴燈泡,會亮個卵?三叔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眶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三叔恨鐵不成鋼地說:小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會搞個卵!你把燈泡拿過來,我接給你看……
三叔把手電筒里的電池和小燈泡拿出來,正極負極一接,小燈泡還是沒有亮。三叔肯定地說:
燈泡壞了!
真的?
小哥,三叔啥時候騙過人?
喜旺愣了一下,接著就哈哈笑開了:
三叔,太好了!
喜旺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把從三叔手里奪過小燈泡,一溜煙跑了。喜旺作了一個簡單的推理,燈泡有問題,說明發電就有希望。
7
在喜旺眼里,三叔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三叔手巧,是寨子里最好的篾匠。只要把竹子砍回來,三叔就會坐起身子,一雙巧手隨著篾片翻飛,大到籃子筐子簸箕涼席,小到篾枕果盤蒼蠅拍,很快就會呈現在主人面前,讓人嘖嘖稱奇。
三叔常常教導喜旺,失敗是成功之母。喜旺當然不甘心失敗,他想起了枕頭下面藏著的壓歲錢。數去數來,雖然還是只有一角六分錢,但每一分錢在喜旺眼里都閃爍著光芒。
媽媽收工回來,喜旺就纏著說:媽媽,哪天集上趕場?
媽媽說,你算嘛,七天一場,還有四天哩。
喜旺說,我要去!
媽媽瞪了喜旺一眼,說,去哪?
喜旺說,趕場!
媽媽說,干啥?
喜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玩。
媽媽說,這么遠的路,得走大半天哩,有啥好玩的?
媽媽說的是大實話,烏地吉木離集鎮還有二十里。平時里去趕場,都是爹和媽媽帶著喜旺去,趕一趟集回來,腰也酸腿也疼,比干一天農活還累。喜旺搖著頭,噘著嘴:不,就去!
饞,又想買東西吃了吧?!媽媽把喜旺頭發上粘著的兩根草屑拈出來,說,你爹回來了,讓他帶你去,好不好?
喜旺還是噘著嘴:不!
聽話,媽媽這幾天不得空。媽媽低下頭,笑著說:以后,媽媽有空了帶你去!
一聽以后,喜旺的眼淚就委屈得叭嗒叭嗒掉下來了。
爹說的以后就是五年,喜旺哪里等得及呢?
8
這一天,喜旺突然從寨子里消失了。
媽媽發現這一重要變故是在下午。媽媽收工回來,就沒有看到喜旺。那時候,媽媽忙著做晚飯,并沒有留心喜旺。直到媽媽做好了飯,不見喜旺回來吃飯才急起來。往常只要媽媽一回家,喜旺就會嚷叫肚子餓,然后不停地催促她快一點。可是,這天媽媽從院子里叫到大門外,就是沒有聽見喜旺的聲音。媽媽嚇壞了,拖著長長的哭音,在寨子里跌來撞去:
喜旺,你在哪兒?
喜旺——,快點回來——吃飯——嘍——!
空空的山谷里,媽媽單調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為了打消顧慮,媽媽還拿起一根長竹竿,在小河里,在水塘邊,一邊抽泣著,一邊忐忑不安地攪著。
只有三叔微閉著雙眼,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三叔一點也不擔心,這么大的孩子,能到哪去?三叔知道,喜旺一定是到集鎮上去了。三叔心里明白,喜旺就是喜旺,他認定的事情,一定會想方設法辦到。
不過,三叔并沒有把這事點破。三叔知道,和兄嫂一起過日子,寄人籬下,不該多嘴的話最好不說,特別是在這種時候更不能添亂。再說,喜旺走的時候既然不愿意告訴他,偷偷出去自然有他的道理。那畢竟還有二十多里的山路,以喜旺的年齡,翻山越嶺來回差不多得一天的工夫。要是三叔知道喜旺有這樣的想法,也一定會勸他打消這樣的念頭。
事實證明三叔的判斷是正確的。
喜旺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還在山丫口,喜旺就聽到了媽媽的哭喊聲。媽媽的哭喊聲鞭子一樣抽著靜寂的山野,讓喜旺感到頭皮發麻。喜旺非常清楚偷偷去趕集的嚴重后果,他不敢貿然開口答應,輕手輕腳溜進院子。喜旺知道,在這個時候,找個地方先藏起來才是最明智的選擇。當然,在還沒有找到藏身地方之前,喜旺趕緊把那兩顆小燈泡塞進了墻縫里。盡管喜旺已經作好了挨揍的準備,可是兩條腿還是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
沒想到媽媽一見他,就緊緊地摟住他,從鍋里拿出一顆紅薯,遞給喜旺。喜旺咬了一口,從兜里掏出一顆糖,說:
媽,你吃。
不要,你吃。
我吃了一顆的,這顆你吃。
不要,給你弟吃。
吃嘛。
給你弟吃。我問你,哪來的糖?
我……
哪來的?
集上……買的。
媽媽眼睛一亮,用指頭在喜旺的額上刮了一下,說:
你呀你呀……
媽媽的臉上全是笑,眼淚卻順著她臉頰流下來。
9
兩顆小燈泡,兩顆糖,花去了喜旺的一毛錢。
雖然有些心疼,但喜旺覺得值。喜旺滿腦子都是電燈璀璨的光。兩只燈泡,喜旺早安排好了:一只掛在堂屋里,一只掛在房間里。當然,以后攢下了壓歲錢,再去買兩顆,給三叔房里裝一個,廚房里裝一個。
問題是喜旺弄成了個水獺,渾身濕漉漉的,那兩只該死的燈泡還是不亮。
日怪?
天空中的流云悠悠從頭頂上飄過,嗚嗚的風越過星星點點的柳樹枝頭,吹皺了小河。喜旺抓破了腦袋,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喜旺想不到辦法,自然要求助于三叔。
三叔的眼睛緊緊地閉著,一言不發。
空氣因三叔的眼睛緊閉而顯得凝重。過了好一會兒,三叔才說:小哥,你不會像上次拴狗樣,把導線弄絞了吧?
看你說的。
分了陰極陽極?
是的。我還做了兩個夾子,放上電池就會亮的。
之前你試過?
電池還在我身上裝著哩,不信你試試。
這么日怪?
喜旺把電池和燈泡拿過來,當著三叔的面演示了一次。隨著電燈泡忽閃忽閃的光,三叔的鼻息漸漸粗重起來。三叔破天荒地睜大了眼睛,說:
我跟你到河邊看看。
喜旺在前面帶路,三叔緊緊跟在他的后面。三叔就像一只短粗的四腳蛇,沙沙沙往鎖定的目標爬過去。
三叔找了一處干燥的地方,坐起來。三叔看了一眼就把眼睛閉上了,然后,手就不停地捋起唇下不多的幾根胡須:
你這點水算個屁,還不夠鳥喝!
三叔,你……嫌水少了?
小哥,你是啥雞巴腦殼?!
咋了?
水小了,馬力不夠!
三叔嘿嘿嘿地笑著。三叔的笑聲劃過春天的陽光,均勻地跌落在潺潺流淌的小河里。
三叔,馬力……馬力是啥?
喜旺望著三叔,希望能夠從三叔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的小哥哎,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嘿嘿……不懂。
小哥,馬力,就是馬的力氣。
為啥要用馬力?
沒力氣能發電?做夢吧,小哥!
三叔……得用多大的力?
少說得幾十馬力。
天,幾十匹馬的力量?
對。
那得多大的水呀?
那些電站,都筑了大壩的!
三叔,你說嘛,要筑多大的壩?
嘿嘿,這就要看你小哥的了。三叔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喜旺一眼,說:
光埋著頭砌壩不成。得使巧力,小哥!
三叔腦子活絡。這一點,喜旺是深信不疑的。喜旺像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搖著三叔的肩膀:三叔,哪來的巧力?
曉得不,得用水車。
水車?
小哥,用水車增加轉速,摩擦才能生電。笨蛋!
三叔嘎嘎嘎地笑著。
聽三叔的話不會錯。小哥,你馬上就要來電了!
三叔說完,扭轉身,刷刷刷飛快往回爬。
10
喜旺一頭霧水,被三叔扔在河堤上,他只能看著咕咕的河水發呆。
要是爹在就好了,爹一定能想出辦法來。問題是前次爹回來,一頓揍把這樣的機會給揍沒了。喜旺感到無比的懊惱。
幾只鴨子在小河里偏頭偏腦覓食,嘀嘀咕咕探討一陣,然后扇扇翅膀,伸長脖子嘎嘎高叫起來。那時候,喜旺已經想好了辦法:在小河里選了一個窄的地方,高高地筑上一道壩。喜旺不相信,這么大的水,還怕馬力不夠?
喜旺累得賊死。喜旺成天拖著條長長的清鼻涕,帶著那幫小伙伴,在河里壘壩。喜旺已經給他們鄭重承諾,有了電,給他們每家接一個電燈。每天,喜旺都在向三叔通報堤壩的進展情況:
三叔,河堤有半人高了。
三叔,河堤有一人高了。
三叔,河堤有一人半高了。
壩堤越壘越高,讓河水形成了一個大大的湖。那些日子,寨子里的鴨子都趕過來湊熱鬧,在喜旺打的壩塘里呷呷歡叫著,似乎在樂呵呵地問:
喜旺,這么高的壩,水的馬力夠嗎?
這樣的話,喜旺同樣問過三叔。三叔笑瞇瞇的,一直不表態。喜旺的心思三叔當然知道。這小子賊精,他哪里是在通報情況,他是在暗中催他做水車呢。十天后,喜旺說:
三叔,那壩到處是缺口,渾身漏水,還往上壘不壘,你老人家發句話!
三叔笑了笑,眼睛總算瞇開了一條縫:小哥,不能再壘了。屁做的話,沙壘的壩,這些都是靠不住的,懂嗎小哥?!
喜旺實在是不懂,眼睛看著三叔滿是疑問。三叔不滿地瞪了喜旺一眼:
要是壩垮下來,吃個卵!
三叔用竹片為喜旺做好了一個水車。三叔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只靈巧的手像飛舞的竹片一樣比劃著,很快就讓喜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水一沖下去,水車就會飛快地轉起來,這一摩擦,就有電了!
這天晚上,喜旺把那架還在散發著竹子清香的水車放在枕頭邊。那兩顆燈泡和一大把電線就壓在他的枕頭下面。喜旺美滋滋地想,明天晚上這屋里就可以點上電燈了,到時候不知道媽媽該是怎樣的高興。
11
吃了早飯,喜旺就邀約著寨子里的孩子忙活開了。
當然,他們得把準備工作做好。所干的這一切都是冒險行動,得避開大人,等大人上工以后才可能完成。因為把身上的衣服弄濕了,是要挨揍的。
喜旺拿著三叔做的水車,水車上綁著根導線,上面連著兩顆燈泡。
七八個小伙伴有的拿棍子,有的扛著鋤頭,只等下面的喜旺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把壩堤掘開,讓滔滔的洪水瞬間有充足的馬力沖擊水車,發出電來。
三叔事先當然知道喜旺要干這件大事。三叔就像一個勝券在握的將軍,早就盼著他們勝利的消息。當然,三叔一般是不會和喜旺他們行動的。畢竟是大人了,他用不著這么沖動。
水面上一點也不平靜。幾條魚兒也很激動,跳出水面打得水啪啪響,震得那單薄的堤壩搖搖欲墜。風似乎比往天更大一些,壩塘里的水被風蕩起了層層漣漪。那群鴨子不敢過來湊熱鬧,遠遠地躲在一邊,伸長了脖子朝這邊張望。這些扁嘴的家伙,都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堤壩震垮了。
七八個孩子踩在搖搖晃晃的堤壩上。堤壩很高,他們都有一種居高臨下如履薄冰的感覺。堤壩太單薄,兩個孩子膽小,不得不退到堤壩的兩岸等待命令。風吹起來很冷,喜旺蹲在堤壩下面盡可能縮著脖子,如一只冬眠的蛹。
喜旺做好了準備工作,可是還沒有等他發出命令,喜旺聽見三叔遠遠地在喊他,接著就發出了嗚嗚的哭聲。
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三叔你哭個毬?一會兒發了電,你笑還來不及哩!
喜旺心里多了幾分厭惡。他沒想到在這關鍵的時候,三叔的骨頭會這么軟。
喜旺毫不理會,抬起頭讓上面的同伴趕緊動手。事實上,喜旺的話音還沒落,搖搖晃晃的堤壩就已經崩塌,那壩塘里的水轟就下來了。
在水簾中,喜旺感到頭頂上山崩地裂的一聲悶響,眼前一道金光閃過,一個潛意識告訴他:
來電了!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