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記憶及其它

石城

洪水記憶（五首）

?之一：放木

時光暗淡，有落葉的幽光，腐土的幽光

有散落一地的古瓷器碎片的幽光

木頭們根根心懷天下，但前途迷茫

在隨波逐流中，傷痕累累，依然盲目亂撞

它們從山上下來，擁擠在峽谷的溪流里

有歸攏的牲口的腥味，也有密集的人群的汗

息

?之二：彎度

一莖狗尾巴草，不可能單獨伸到對岸

它在接近溪中心的地方，慢慢彎向了水面

那是一張拉滿的弓的彎度

也是一只奔跑中的馬蹄的彎度

是歲月的彎度：有隱忍，憤怒，和不可承受之

重

一滴露水吊在纖細的草莖上，搖搖晃晃

露水中有我這張老臉，先是鼻子，然后是眼鏡

那眼鏡，眼看就要掉到溪水里

?之三：時間

時間算個屁，那時七歲，現在四十七歲

生活算個屁，那時骨瘦如柴，現在重擔在身

心情算個屁，那時有憂傷，現在也有憂傷

詩歌算個屁，除了是詩歌什么也不是

之四：父親

父親穿著蓑衣在溪水里放木

他用竹篙敲著一根木頭對我說：這一根，可以做

壽柴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正是我現在這個年齡

三十年后，他果真躺在那根木頭做成的壽柴

里

被堂弟們抬著回到原先那一座山上

之五：失而復得

洪水那年，父親在溪里丟了一根木頭

原先是八十一根，后來剩八十根

其中一根像會自己變魔術，忽然不見了

整條溪從上到下都找不著它

我的猜測有兩種：一是它自個流走了

二是它沉入到哪處最深的水底了

現在，溪水蕩然見底，一攤攤石頭

如同滿地爬來爬去的烏龜，和一兩只駱駝

父親已經故去多年，我突然想告訴他：

當年丟失的那根木頭，如今找到了

那就是我。瞧，一個徘徊在溪邊的中年漢子

他，沒頭腦，死心眼，身體某處已經開始速朽……

森林三章

?一

一種宿命就是，突然來到一片陌生的森林

便遭到了一次自我失陷，而不是

森林大方地向你打開了它的胸膛

這片森林，它本來就生長在這面山坡，一直都

在，上千年了

始終不為誰綠，不為誰枯，不為誰

在雨中身心涼透

在風中擺弄著遼闊的風情

落葉在地上鋪到了這么厚，這么綿軟

也并不意味寂寞的等待

?二

一條樹枝伸出之前，那里早已經為它騰出了一個

位置

兩條樹枝貌似不經意的交叉，可以看作

前世遺留下來的一次牽手

更多的樹枝織成一張千頭萬緒的網，從本質

上

其實就是

我們每天都要面對的同一個問題

不必避諱，這就是集體的生存法則。為了撕破 頭頂上的白云

搶先一步觸摸到越來越稀薄的陽光，這些樹

少不了互相干擾

又不得不彼此提攜

?三

這些灌木，一棵棵直挺挺的，很少旁枝，葉子也

不多

看過去有點兒疲憊。我敢說

這肯定不是它們內心想成為的樣子

但是作為一棵樹，它們別無選擇

只能被更多的樹裹挾著，讓自己的活力釋放

得更充分一些

它們彼此之間

互為梯子，互為可以攀越的墻頭

我一眼就看出它們明顯暴露的破綻。在它們

互相攀援過程中，不知不覺

把身體拔得過于纖細，過于修直

仿佛絲毫不防備攔腰打來的風暴，和突然降臨

的雪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