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致力于大學生詩歌史料整理與研究的姜紅偉先生日前致信,言廣東一家出版社約他編著一部《八十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訪談錄》,已約請葉延濱、韓東、于堅、潘洗塵、程寶林、蘇歷銘等三十多位詩人按他擬定的采訪提綱進行約談,希望我也能夠參與。作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的參與者與受益者,自認不可推卸,遂從其列舉的十余條采訪提綱中選擇幾條,也算是對自己三十年前投身詩歌創作的一次回顧吧。
1.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答:20世紀80年代不僅僅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我甚至情愿用“20世紀80年代所掀起的大學生詩歌運動是將在艱難、波折和堅守中探索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新詩推到前所未有高度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這句話,來概括這一時期中國大學生詩歌與中國新詩發展史的關系。這是因為,在朦朧詩日顯衰微之勢的20世紀80年代初期,大學生詩歌運動的異軍突起,不僅遏制了因朦朧詩備受撻伐而使新蕾初綻的當代詩歌面臨重返桎梏與復辟的危機,而且由于席卷全國的大學校園詩人的出現,大學生詩歌創作成為朦朧詩衰退與新生代詩人誕生之間至關重要的紐帶和橋梁——緊隨朦朧詩與大學生詩歌之后,對當代中國詩歌創作起到存亡攸關作用、將新時期詩歌創作推向一個嶄新高度的新生代詩人的主體,大都是這一時期在大學校園開始詩歌創作的大學生詩人。他們既是風靡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詩歌運動的始作俑者,更是新生代詩歌潮流的締造者。更為重要的是,大學生詩歌不僅以人本主義、平凡主義對朦朧詩的崇高主義、英雄主義走向形成了事實上的顛覆與反對,其所強調的純粹主義和形式主義,還促成了當代中國詩學觀念的飛躍與裂變。同時,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大學生詩歌運動,不僅為在朦朧詩遭受輿論重創后顯現出難以為繼的迷惘與彷徨的新時期中國詩壇注入了新鮮血液,還為緊隨其后到來的第三代詩歌運動做好了思想與人才貯備。時隔三十多年,當我們回視當代中國發展史時便會發現,在整個新時期詩歌發展進程中留下重大影響的詩歌流派,如非非主義、莽漢主義、撒嬌派、先鋒派、新鄉土派中的代表性詩人,幾乎都是當年大學生詩歌的主力。甚而時至如今,從新世紀出現的垃圾派、下半身、民間寫作、知識分子寫作群體中,我們仍然不難發現當年大學生詩歌運動留下的裊裊余音。
2.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革命生涯”。
答:應該說我是大學生詩歌運動被動的“卷入者”,而非自主參與者。因為上大學前,我感興趣的是小說,我甚至在中學時期已經開始長篇小說的寫作。只是進入大學后,由于甘肅省文聯主辦的《飛天》文學月刊倡導的大學生詩歌席卷全國各地高等院校,大學校園里各種詩社琳瑯滿目;不分文理科,當年的大學生幾乎人人都在寫詩、在給張書紳老師主持的《飛天》“大學生詩苑”欄目投稿。能不能在《大學生詩苑》發表詩歌作品,在當時是事關一個大學生榮譽的大事;再加上我的班主任和寫作老師曾經是西北師大《我們》文學社創始人之一,大學期間曾在蘭州與當時處于朦朧詩漩渦中心的北島等人有過交流與交往,他甚至在課堂上將民間地下印刷的《舒婷顧城詩選》作為教材,極力推薦北島、舒婷、顧城、楊煉等人的詩歌,這種背景下,我才在寫小說和散文的間隙開始了為榮譽而戰的詩歌寫作。天水高等師范專科學校是兩年制,時間很短暫,所以直到臨近畢業,我才在張書紳老師一次又一次的退稿與鼓勵下發表了一首短詩,題目叫《花欄》。這首詩只有十二句,發表在1984年5月號的《飛天》“大學生詩苑”上,但就是這十二句詩歌,挽留了我與詩歌為伍的一生。
3.當年,您創作的那首《××》(請您自己填寫代表作)曾經很受讀者喜歡,能否談談這首詩的創作、發表過程?
答:早年由于眼疾,我曾經連續三年考,前兩年均未被錄取,到了第三年,我才以高出初選線四十多分的成績托熟人上了那所兩年制的大專。由于在校園的詩歌經歷很短,在校期間除了在《飛天》等報刊發表過為數不多的幾首詩外,沒有什么“代表作”。要說當時在大學生詩歌界產生過一些影響的作品,還是在大學畢業后。1984年后半年我剛畢業分配,有幸被借到《飛天》雜志社一個多月時間,一邊幫忙篩選《大學生詩苑》來搞,一邊在張老師的指導下學習寫詩。這就有了寫作于大學剛畢業的1984年、發表于1985年9月號《飛天》雜志《詩苑之友》欄目的組詩《第一束陽光》。這組詩是我蘭州期間在張老師直接指導下完成的。當時,張老師家已搬至甘肅省話劇團家屬院,在《飛天》編輯部附近的省文聯家屬院還有一套樓房,張老師就將我安排在他中午或晚上加班時臨時休息的舊樓房里,為我買了油鹽醬醋和米,讓我一邊篩選稿件、一邊讀書寫作。和我一起幫助張老師對每天整包整麻袋送到編輯部的詩稿進行初選的,還有當時的蘭州大學詩社社長、著名大學生詩人苗強。張老師每天下班后來到我的住處,一邊檢查我們兩個淘汰的稿件,一邊給我講詩歌,過幾天就催促我拿出新寫的詩作進行點評。一個多月后離開蘭州回單位上班的時候,他從我新寫的二十多首詩歌中選出四首近百行作品留下來,準備刊用。與我的《第一束陽光》在《飛天》第九輯《詩苑之友》上同時推出的,還有王家新和簡寧的作品。談到創辦《詩苑之友》的原因,張書紳老師說,開設這個欄目,是想將從《大學生詩苑》走出的詩人“再送一程”。這組詩應該是我80年代詩歌創作的真正開始,也是我大學詩歌創作的延續。由于這組詩,我的詩歌引起了詩歌界關注,我還因為這組詩收獲了愛情,與一位關注《大學生詩苑》的四川姑娘結婚,組建了家庭。
4.在大學期間,您參加或者創辦過詩歌社團或文學社團嗎?擔任什么角色?您參與創辦過詩歌刊物、報紙嗎、編印或出版過詩集嗎?
答:1984年進入天水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的時候,系里已經有先于我們投身詩歌創作的學長成立的“嚶鳴”文學社。由于我和同班的張晨、廖五洲中學期間已經發表過文學作品,我們三人自然成了“嚶鳴”文學社的骨干,并成為《嚶鳴》詩報的主編和編輯。上課之余,我們不僅舉辦詩歌研討會、在學校或系里聚會活動中朗誦詩歌,還自己刻蠟版編印詩報。在我們鼓動下,不僅其他專業熱愛詩歌創作的學友紛紛加入“嚶鳴”文學社,甚至連化學、數學等理科專業的同學也成立了自己的詩社或文學社。
5.在您印象中,您認為當年影響比較大、成就比較突出的大學生詩人有哪些?哪些詩人的詩歌給您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答:我介入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時候,大學生詩歌已經成為當時中國詩壇最引人關注的詩歌現狀。繼《飛天》的《大學生詩苑》后,包括《詩刊》《星星詩刊》在內的許多文學刊物紛紛開辦大學生詩歌專欄,各大專院校文學社和詩社通過各種方式創辦自己的詩報詩刊,并以郵寄方式進行傳播與交流,眾多正式出版物的重視、大學生自辦詩刊詩報雨后春筍般的出現,為大學生詩歌發展提供了廣闊舞臺,大量優秀大學生詩人紛紛涌現。在我印象中,葉延濱、陸鍵、韓東、潘洗塵、吉狄馬加、蘇歷銘、尚仲敏、程寶林、宋琳、王家新、于堅、沈天鴻、李磊、王寅、張小波、西川、王小妮、徐敬亞、郭力家、張子選、阿信、葉舟、伊甸、楊克、楊爭光、桑子、陽飏、石厲、沈奇、桂興華、馬永波、梅紹靜、孫曉剛、曹漢俊、薛為民、許德民、翟永明、簡寧、程光煒、島子、楊榴紅、任民凱、菲可、陳東東、林雪、楊川慶等,無疑都是當時大學生詩歌運動中極為優秀的詩人。在大學生詩歌寫作階段,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名字》、宋琳的《中國門牌:1983》、張小波的《多夢時節》、邵璞的《周末我們去了女生宿舍》,以及高伐林、孫武軍、于躍、傅亮、封新城的詩歌都是讓我陶醉其中的精神圣餐。
6.回顧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
答:多少年來,我慶幸自己能夠成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學生詩歌運動的參與者、親歷者、見證者。盡管我是被一場席卷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詩歌運動卷入其中的被動參與者,也從未料想到這樣的被動介入會讓我的一生與詩歌結緣,然而一旦擁有了這種經歷后,我感覺自己擁有了更為遼闊的人生,以至于從此以后我徹底告別了中學時期就熱戀的小說寫作,而將詩歌視為靈魂與生命最親密的伙伴,堅守至今。盡管近十年來我熱衷于長篇文化散文寫作,但在我本人和讀者看來,直到現在,讓我的作品顯得酣暢而深沉、激情而睿智的根本,仍然是詩歌——這一切,都源于短暫的大學生詩歌創作對我靈魂與精神的提升、啟示、再造!至于參與當年詩歌運動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則是大學時代開始的那種純粹、青春、激情、理想主義的寫作,不僅讓我體驗了詩歌的圣潔與偉大,也讓我收獲并體驗了友誼、友情、真誠、善良的快樂。時至如今,每每回顧這半生所經歷的喜憂參半的人生,我最慶幸的是三十年前大學時代有幸與詩歌相遇、相識、結緣,有充滿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色彩的大學生詩歌創作所賦予我的激情與希望,讓我能夠平靜地接受人生中的所有幸與不幸、苦難與幸福。
7.當年您擁有大量的詩歌讀者,時隔多年后,大家都很關心您的近況,能否請您談談?
答:幾年前一次文學圈內人的飯局上談到詩歌與文學對我們的賞賜,曾經因有朋友慨嘆如果不搞文學,他有可能如何如何時我當即雷霆大發。這是因為無論于我還是更多和我一樣有過大學生詩歌運動經歷的同齡人來說,我們都是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和文學高潮最大的受益者。比如我本人,由于大學時期的詩歌創作,畢業分配時在城里舉目無親的情況下,我報到的第一天就被通知留到當時的天水地區文教處——而更多的同學卻被分配到鄉下當教師;接下來,我的婚姻、工作變動,全仰仗于詩歌與文學的恩賜;在工作與生活中每每遭受挫折之際,領導和同事念及我是一位詩人,還能寫作,總是以寬恕、寬厚對待我;幾年前,我甚而因為寫作被破格晉升了高級職稱、得到了一官半職。新世紀之初,當我將自己的寫作視野由單純的詩歌轉而關注地域文化時,仍然是詩歌的引導讓我發現了別人不曾發現的精神世界。2004年,我曾經以兩個多月時間只身一人完成了對橫貫中國大陸腹地、橫穿甘山川鄂豫五省、綿延一千六百多公里的秦嶺山脈文化考察,隨后又對流域面積涉及甘肅、寧夏、陜西三省的渭河流域進行了文化考察,先后完成了“大秦嶺”系列《走進大秦嶺——中華民族父親山探行》、《尋找大秦帝國》、《渭河傳》、《仰望太白山》等長篇散文的寫作。盡管這些走向山川大地、自然人文的作品被人概括為“文化散文”,但在我和不少評論者看來,無論我對歷史如何著迷、對文化如何沉浸,一旦行諸于文本,那種充滿詩性的表述,本質上還是詩歌。近年來,我在一種“為山川立傳”的觀念指導下,仍然沉醉于長篇文化散文的寫作。同時,由于參與八集紀錄片《大秦嶺》的創作和我極力倡導的“秦嶺是中華民族父親山”,并將秦嶺命名為“大秦嶺”概念的普及,我對人文紀錄片的創作興趣亦愈來愈濃。目前,我仍然在我工作了二十九年之久的媒體工作,一邊編報紙,一邊寫作,只要有時間,便獨自駕車到秦嶺、漢江、渭河沿線南北的窮鄉僻壤、高山叢林行走漫游,迷醉于“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情境中,體驗那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人生至境。
8:目前,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這一現象已經引起詩歌研究者的高度關注,具體地說,我正在編著《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史》一書,請問,您對我編著大學生詩歌運動史有什么好的意見和思路嗎?
答:開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詩歌運動,本身就是當代中國詩歌乃至“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漢語白話詩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其對于繼承并發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新詩傳統、消化伴隨改革開放涌入的西方現代主義詩學觀念、反思《詩經》以來承襲唐詩宋詞的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尋求在近百年探索中艱難前行的中國漢語詩歌發展之路做出了無可替代的重要貢獻。所以其所歷經的風云變化、潮起潮落,也是當代詩歌發展的必由之路,其對推動當代詩歌所建樹的功勛理當成為當代中國詩歌乃至當代文學發展史重要環節而留諸后世,永遠銘記。作為多少年來致力于這段曾經銘記一代人和一個時代青春記憶詩歌經歷的歷史珍重者和搜羅者,您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史》所付出的勞動與心血讓人敬佩!在已知的您為留住這段詩歌歷史所做的努力中,我以為您對當代詩歌史的貢獻,遠遠超越了個人的情感與愛好,而是對當代文化發展史的拾遺與補缺。您不僅編撰《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史》,還在努力搜羅資料建立史料館,這種努力既親切感人,又難能可貴。在這里,我惟希望所有參與并見證過那段激情歲月的朋友,能為您的工作給予更多的支持與理解。
9: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之所以風起云涌、波瀾壯闊,應該說,很多詩歌報刊和文學報刊居功至偉。據您了解,哪些報刊在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形成過程中發揮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在您寫詩的歷程中,哪些報刊對您的幫助比較大?
答:作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最早也最積極的倡導者,甘肅省文聯主辦的《飛天》,理所當然是這場詩歌運動頭功的建樹者。對于《飛天》及其《大學生詩苑》、《詩苑之友》和這兩個欄目的創辦者、主持者張書紳老師對大學生詩歌運動的貢獻,我在前面和其他一些文章中已經多次談及。緊隨《飛天》,四川的《星星詩刊》、安徽的《詩歌報》、新疆石河子的《綠風》、河北的《詩神》、吉林的《青年詩人》、遼寧的《當代詩歌》、廣東的《青年詩壇》,以及后來的國刊《詩刊》,乃至如黑龍江雙鴨山市文聯主辦的《山溪》、河北承德的《國風》等一些地市一級刊物,也紛紛開設專欄,爭相推出大學生詩歌作品。一些刊物還整期推出“大學生詩歌專號”,為那場席卷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詩歌運動推波助瀾,擂鼓助威。除此之外,各地大學生詩歌社團創辦的各種大學生詩報詩刊,也成為推動這場詩歌運動走向高潮的助推器。它們有黑龍江省學聯主辦的《大學生詩壇》、重慶大學生聯合詩社創辦的《大學生詩報》、華東師大的《夏雨島》、甘肅師大的《我們》、北京大學的《未名湖》、安徽師大的《江南》等。這些刊物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從各自不同的角度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以突出個性、強調個體、百花齊放的姿態走向成熟,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至于對那個時候我寫詩幫助最大的,還是首推《飛天·大學生詩苑》和《詩苑之友》欄目主持者張書紳老師了。此外,《星星詩刊》《詩神》《詩歌報》對我當時的詩歌創作,都起到過至關重要的影響。所以時至如今,我依然深深懷念并由衷感謝在我剛剛走上詩歌之路之際給我以鼓勵與幫助的每一份刊物、每一位編輯老師。如果沒有他們的鼓勵與幫助,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詩歌之路上堅持到現在!如果沒有詩歌的陪伴,我不敢設想這三十年艱難曲折的人生之路,我將如何堅持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