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不已，生生不息

胡莊子

河南西平人著有散文集《民間的陽光》《嚼雪錄》等

喜歡（猴）

猴是個愛學習的家伙，所以一部分猴學成了人。那些沒有學成的，還是猴，在公社里繼續學習和修煉，向成人努力。

我們喜歡群居。群猴并起，猴群呼嘯，兩岸猿聲啼不住，那是多么生動活潑的場面。

我們喜歡在山野詩意地棲息。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托體同山阿”，我們都是愛山協會的忠實會員。

叢林，肯定喜歡了。在叢林中，我們一群猴子飛翔，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當然，叢林有叢林的規則。

我們喜歡向人學習。比如，人們都愛往上爬，我們也學會了，結果是：猴子爬得越高，越可以看清猴子的屁股。所以，一西方將軍勸人對官職抱幽默態度。

再比如，人類愛占山為王，導致山頭林立，我們也學會了，結果本來是一家親的猴子，分成若干個山頭，山頭與山頭之間，經常鬧矛盾、打群架。一些戰敗的猴子，沒了靠山，被人捉將而去，遭受人類的耍猴。上帝說，人站在那里看耍猴，猴子也在那里看人被耍。

還比如，我們喜歡的捉虱子游戲，好像也是跟人學來的。陳善不是有名作《捫虱新話》嘛。唐詩中不是有“百歲老翁不種田，唯知曝背樂殘年。有時捫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嘛。記得一本書上說到，毛澤東在延安時，也曾一邊捉著身上的虱子一邊與人談話嘛。

人是猴子進化的，人比猴聰明。我們這些沒有進化為人的猴也想盡快進化為人，于是就向人學習，模仿人。結果呢，不僅沒有變成人，許多時候反而學會了人的不良動作、不良習慣、不良嗜好，讓其他動物笑話——螞蚱的大牙就是這樣笑掉的。我們決定不向人類學習了。

有一天，我聽到孔子說：“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這話說得好。我問：“枕的哪只胳膊？”孔子沒有搭理我。

有一天，我聽到韓愈說：“暫拳一手支頭臥，還把魚竿下釣沙。”

這話說得好。我問：“支頭的是哪只胳膊？”韓愈也沒有理睬我。

周圍的動植物都笑起來，議論紛紛地說：看，愛學人的老毛病一點都沒有改？人家不教你嘛！

猴性，要改也難。

有一天，我看見北京臥佛寺的臥佛，頭枕右臂睡眠的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甘肅莫高窟的臥佛，頭枕右臂睡眠的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重慶大足石窟的臥佛，頭枕右臂睡眠的樣子。

——我知“道”了。

從此，我喜歡學習佛——頭枕右臂睡眠的樣子。

雞鳴不已，生生不息（雞）

雞雞狗狗，家中一口。初來公社者見到公社里家家戶戶的門上常貼有雞的圖片，以為雞是公社的領袖或者崇拜神，或者以為雞臉比人臉好看。其實，雞、吉，諧音也，公社圖個吉祥。同時也說明，雞的形象不壞，沒有見到誰把兇神惡煞的那個誰誰當吉祥物的。

啄啄蟲子，撓撓土地，與另一只雞斗斗嘴，和老虎扛子蟲一起玩玩“雞蟲老虎杠子”游戲……太陽西去。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太陽偏西的時候，雞自動地上樹休息，牛羊自動地回到圈里。《詩·君子于役》可能是最早描述俺們雞生活的漢字。你看多美麗啊！那是天地自然的平靜，純美潔凈的明媚，是活潑潑的生活情趣。

《韓詩外傳》上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

這么多年了，從早于《詩經》的時代開始，俺就在每天凌晨的時候鳴叫，雄雞一聲天下白，一叫千門萬戶開。雞鳴不已，讓人不要睡過頭，忘記下地干活。如此守夜而不失時，到改革開放、觀念更新，甚至誠信缺席的今天，俺們雞，公雞，仍集體堅守著，不容易啊！諸公想想，這需要多么堅定的信念啊。

說到雞，不能不說雞蛋。雞蛋是雞夫人的杰作，千萬年來不變的杰作。別小看這小小的雞蛋，多少畫家為之著迷，多少哲學家為之白首。什么“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什么“不破不立”……讓那些傻瓜繼續探討去吧。

每天，人們都心安理得地吃著雞蛋。得心大師良心發現，作《食蛋賦》，為自己辯護：“混沌乾坤一殼包，也無皮骨也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得人間受一刀。”吃就吃吧，還要找出吃的理由，為自己突破底線辯護。那后蹄直立的一類，還有四踢著地的一群，都是這樣，也不能和它們一般見識。

西官路上一只雞，一頭哭來一頭啼。旁人問伊為啥哭？“屋里燒湯等我去。歸去之前囑小雞：以后早點進棚早點歸，免得黃狼野貓來銜去。我的老命不足惜，放心不下一群小小雞，并非親娘不肯照顧你，明日東家備宴席”。

當年，國民黨的元老陳立夫在臺灣不得意，跑到美國辦養雞場，記者問他們為什么養雞時，陳的夫人說：“雞臉比人臉好看哪！”這句話可以成為名言。雞即使被殺時，它的臉也比有些人的臉好看。

雞是公社一道菜。俺要說的是，如果把所有的雞和雞蛋吃完了，世界上就沒有雞了。沒有雞了，也就沒有“雞鳴不已”了。雞不打鳴了，許多動物就沒法按時起床了。畢竟鐘表上的時間是靠不住的，如同總統是靠不住的一樣……大家不能按時起床了，地上的糧食可能就長不出來了。沒有糧食吃了，就不要說什么“生生不息”了。

狗不理解（狗）

公社里有一則關于狗的段子：狗在跳高上有一技之長，因此狗急跳墻。狗有見義勇為的美德，因此狗拿耗子并不是多管閑事。狗最忠誠，當了多年的狗腿子仍不變質。狗對醫學有貢獻，有狗皮膏藥、狗寶為證。狗有軍事頭腦，狗頭軍師的牌子多少年來一直沒倒。狗善于交際，連狡猾的狐貍都成了它的朋友，正所謂狐朋狗友。狗是繼雞之后倡導夫妻和睦的動物，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之說。狗還是繼雞之后屢遭性騷擾的動物，偷雞摸狗、狗日的就是這樣來的。狗是不撒謊的動物，因為它一直向人們表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狗是第一個提出打假的動物，因為它反對掛羊頭賣狗肉。狗是最自信的動物，連萬物之靈的人在它眼里也矮三分，狗眼看人低嘛。狗最倒霉的時候是落水的時候，因此有痛打落水狗的故事。

一個公認的道理是，俺是人類的朋友。

俺通人性，所以許多有閑有錢男女，把俺當寵物，養著，抱著，愛著，護著，交流思想。“小親親，拉便便，回家家，吃飯飯。”這樣子，多棒。狗能理解。

俺是忠臣，所以看家護院是俺的最本質的屬性。“四根棍，搭個屋，客來了，唱一出”，說的是看家狗。看家狗，汪汪汪地叫，有對主人的提醒、有對客人的歡迎、有對不善者的警告，你們不解。狗能理解。

除了看家，俺還和主人一起到野地里逐兔。這件事盡管對不起兔子，上天分工如此，也沒辦法。畢竟，狗與兔子的游戲，讓兔子鍛煉了身體，也給人類帶來了許多快樂。還記得河南上蔡的李斯吧？官當的不算小，當了秦國的丞相，他死到臨頭的時候，想回到從前和俺一起在野地里逐兔的歲月，可惜，晚了。但他的心思，俺理解。

俺不理解的是，狗想吠就吠，人，面對不如意的現實時，咋就不敢開口說話呢？

俺不理解的是，狗如此忠于主人，主人咋就這么狠心腸地遺棄了狗，讓一只有家的狗淪為喪家狗？喪家狗就如同人無家可歸，鳥無枝可依，虎落入平川。狗救主，狗不咬主，這是做狗的底線。但是，人咋能這樣無情無義呢……狗不理解！

俺不理解的是，一個叫陳柱尊的小子，竟然誣陷俺老狗說“一雙利勢眼，專咬破衣裳”。這明明是說人類自己嘛。狗不嫌主窮。俺們才不管你的衣服是法國的還是意大利的，是羊皮還是狼皮，是不是名牌貨，俺只認自己的主人。哪像有些人，只認衣裳不認人，只認官銜不認人……

狗最不理解的是，人為何要“痛打落水狗”。

每一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狗，作為一只有尊嚴有狗性的狗，落水了，本來已很無奈很尷尬很狼狽，作為朋友，不援手已令俺費解，為什么還要“痛打”？甚至往死里打？作為狗，俺不理解！

一只狗落水了。第一，把狗救上岸。第二，不管不問。第三，岸上圍觀，指指點點。第四，痛打落水狗。諸位，這是一道作業。四個選擇，誰高誰下，還用俺給你明說嘛？如果你選錯了，狗不理解！真的，狗不理解！

好在，每條狗都有七條命……

簡約生活（豬）

豬的主人到公社里做大官去了。豬被其他動物高看一眼，豬很高興。豬一高興，就想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公社里推廣。

“呢子大衣兩排扣，一條大辮甩在后。小黑皮鞋尖又瘦，走起路來帶伴奏。”這不是說摩登女子的，接著往下讀：“防毒面具嘴上扣，吃糠咽菜也長肉。”這首詩是公社里最偉大的詩人寫給俺的，俺是驕傲的豬，人稱“長喙將軍”。

俺的主人進城了，據說混得還不錯，俺高興。他說，就是有些忙，有些失眠，有些胃口不夠好。這俺就不太理解了。吃、睡、休閑，是基本的生活，這幾條弄不好，叫啥子混得不賴。吃、睡、休閑出了問題，那就是說，還不如豬嘛。

豬見糠，喜洋洋。俺吃啥啥香。五谷雜糧百樣草，葷的素的，通吃。記吃不記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件事。

吃完就睡，大地做床，俺睡得香。即使領導來了檢查工作，俺也不管，不論來了多大的官，俺照樣睡覺、拉屎，眼睛也不抬一下。據說，城里人，睡覺和做愛都要先吃藥片，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睡覺和藥片、做愛和藥片，風馬牛嘛，怎么弄到一起去了？

俺不刷牙不洗臉，一覺睡到八九點。醒來，用嘴翻翻地、甩著尾巴到處轉轉，拱拱主人家的門，哼哼著名的豬唱家的小曲，與另一頭豬一起到豬圈之外散散步、談談詩等，日子豐富、休閑。

張學良說：“我注意保養身體，并不是為了貪生。我有兩個理由：一、我的身體是上帝的殿，我要使它潔凈，以接受上帝的留在，預備上帝來用。二、我是上帝的工具，就如鋸子和螺絲釘一樣，我要保持它的銳利，以備它天要用。”

俺豬沒這么多的道理。天教懶慢帶疏狂，就是說俺的。

墻頭上，一株草，風吹兩邊倒。今日有客來，舍子好？鯽魚好。鯽魚肚里緊愀愀，為舍子不殺牛？牛說道：“耕田犁地都是我，為舍子不殺馬？”馬說道：“接官送官都是我，為舍子不殺羊？”羊說道：“角兒彎彎朝北斗，為舍子不殺狗？”狗說道：“看家守舍都是我，為舍子不殺豬？”豬說道：“沒得說。”沒得說，一把尖刀戳出血。

豬娘到老，總得一刀。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人生無常，豬生亦無常。豬的脖子上，早晚會挨一刀，如同人是要死的一樣。為這件事，睡不著嗎？吃不香嗎？痛苦嗎？度日如年嗎？自殺嗎？殺人嗎？怨天尤人嗎？俺的態度是，一切不要鬧，聽任自然老。圣人孔子說：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可能是表揚俺們豬的。

俺不怕不如鄰居。俺不看人家的眼色。俺不比官大官小、錢多錢少。俺不發表文章，不出版文集，不接受采訪。俺不參加選美比賽。俺從不當什么富豬“五百強”，上那些肥豬“排行榜”。俺不讀報紙，不看電視，不追劉德華，不戀張曼玉。樸素生活是硬道理。豬不和非豬斗，豬自家也不斗。豬不八戒。豬活得像豬。豬就是豬。豬豬沒有“三高”。豬圈就是天堂。

俺把這些簡單的道理告訴俺進城的主人。主人說，人不是豬。俺知道人不是豬，俺不是要人做豬。人與豬的基因的排列是有些區別，但豬的身上總是有一些值得人學習的地方的。民間不是有句話嗎：你沒吃過豬蹄還不知道豬咋走的？后蹄直立的人！

說乾（龍）

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這就是龍。龍處于公社階級中的最頂層。它尋常不露面，喜歡說些形而上的話。

我的形象，人已描繪：角似鹿，頭似駝……姑妄言之，姑聽之。

又說，龍生九子。姑妄言之，姑聽之。

我沒有什么話要說，你們非讓我說，十一屬相都說了，我不說就不平易近人了。圍繞中國的《易·乾》，講幾句吧。姑妄言之，姑聽之。

乾，《易》64卦第一卦。乾的卦辭，基本上是以龍為形象，說了龍的幾種姿勢，生活的姿態，生存的姿勢，發展與展現的形體。

“初九，潛龍勿用。”潛龍，龍的姿勢之一。潛藏潛伏之際，或隱于山，或藏于郭，總之，龍潛不見，以待有為。自然界的人、物，都有“潛”的階段，比如冬天的樹，就是在“潛”，只有冬天“潛”，春天才能發芽、開花。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龍在田，龍的姿勢之一。龍“出山”了，龍行大地，現身人間。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一句沒有直接說龍，其實是說龍“在田”與“在天”之間的一種狀態，此時，需要格外謹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龍躍出淵，龍的姿勢之一。你可以想想巨龍出水、騰空而起之象。人、物不也是這樣嗎？人生就不需要一“躍”嗎？知識上的飛躍、精神上的飛躍。鯉魚跳龍門，也是一“躍”。蝶的羽化，也是一“躍”。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飛龍在天，御風而行，龍的姿勢之一。只見美麗寰球，群山佇立，江海肅靜，風云大開大合，世界潔凈高貴。人也需要“在天”嘛，以上帝的視角俯視大地與人間。

“上九，亢龍有悔。”亢龍，飛得很高很高的龍，山如泥丸，河流如線，高處不勝寒啊！這也是龍的一種姿勢、一種境遇。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群龍無首，諸龍狂歡，這是一群龍的合家歡。所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是這個樣子。道并行而不相悖嘛。中國學術的繁榮時代，都是“群龍無首”的時候啊。

講完了。這是我龍族的形象乎？姑妄言之，姑聽之。

……就說這么多吧。剛才，我聽到牡丹花開的聲音，你們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