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系列十五首

曾宏

咖啡時光

喜歡美式咖啡，有時加糖有時不加

如果燈光昏黃

淺淺的音樂如門前的梧桐葉片

旋舞、飄搖；此時舊時光

重返漸老的心上

一點點悲傷

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是對未來的任意猜想

當然加糖的咖啡也很好但需要一點一點地加

來過的人已經走了

沒來過的人有一天會進來

沒加糖的咖啡在夜里燃燒

正在寫的詩在心中孵化

這樣的夜

已是一種黎明

把日子拉升到有光的地方

照見前世今生幾乎不可能的所有夢想

午茶時光

寫了三段詩行企圖描述一個中午

發現并非我想描述的那個中午

后來又寫一段中午

感覺離我想要的中午還有距離

我要寫的那個中午，有點難度

所以我寧可回到這個相當單純的中午

不描述也不表達

只是將一小袋大紅袍

泡成黃昏

泡成夜幕低垂掛滿辛酸欲墜的淚水

長夜時光

或許有個長夜

可以用來消磨和冒犯

閉目神游

縱情為歡

因浪漫而忘記職責

得喧嘩卻沒有回聲

沉溺黑暗而不必迎接黎明

與孤獨共枕卻無須負荊請罪

不是傷害卻可以害人

并非游戲卻類似謎語

作為一種紀念相當于幻覺

它的美夢只翻開小小的一角

世上或許真有這樣的長夜

它纏綿而無悔

它羞愧又悲傷

噢，神賜的時光

年終時光

身外的那只獸就要走了

守了整整一年

他等著我內心的獸，等得好苦

現在他要走了

以孤獨為家，四處漂泊

斟一杯酒為他送行

我說：相遇是彼此的緣分

但我不能把她許給你

我心里有一只小小的獸

我已漸老，她尚未長成

我們只好眼巴巴地

看著每一年那期盼中

消失的女婿

日照時光

這么好的陽光怎能不寫詩

盡管霧霾覆蓋

灰色成主調、憂心成日常

看大團大團的陽光

從天空的嘴里嘔吐出來

多像溫熱的牛奶

世上迷途的羔羊

在荒蕪年代里

以鋼絲和繩索為草

羊有跪乳之恩

鴉有反哺之孝

這么好的陽光，怎能不寫詩回報

此刻時光

此刻喝完一杯威士忌

看完一片充滿糾結和憂傷的電影

前一刻還在生病中，鼻涕三千尺

前一刻怕冷但仍開著窗，讓煙飄向夜晚

有很長時間我都在眼睛深處睡覺

然后突然驚醒，看著影片中的男女

仿佛看到并不存在的我和她

時光已離我很遠，我只在此刻

在煙霧飄繞中發呆，偶爾松一松眉角

看到很多人坐地鐵去了

還有一些人坐在公園的長凳上

一些人冷冷地打量我又迅速走開

只有一條狗，一直蹲坐在我腳下

此刻我繼續倒一杯酒

我知道這杯酒必將把我送入夢鄉

不知道那里能不能容得下一個醉鬼

人人都過來給我一個擁抱，此刻

空無一人的世上我正把自己慢慢地喝掉

黃昏時光

此刻你也許在收拾桌面

將每天攜帶的包翻了八遍

拿著鑰匙

懷疑鑰匙不在

亂哄哄街頭不因少了你而安靜

寬敞的廚房也不因多了你而擁擠

遙遠又貼近的那個點

縮小時一粒塵埃

放大時一顆心在另一顆心里

此刻夕陽被遠方銳利的樓房

刮破了皮

白的天就要被黑的天覆蓋

雪被烏鴉覆蓋

斑點狗歡叫

你的小碎步如細小的樹枝撥動

澆花時光

我栽種的花全是葉子

放置室內的綠色植物

大部分綠，小部分黃

幾絲白，跟紅沒有半絲瓜葛

但也開花，一萬年一次

我把它們趕到陽臺上曬太陽

用水蓬頭給它們洗澡

那光溜溜在風中水中的舞蹈

看起來真像花朵

音樂時光

每天都播放一組音樂

有歌有樂

不知幾首

無關內容

它們在我的意識中穿過去

像水從漏斗穿過，空留潮濕

我需要水穿過內部

保持潮濕

我總害怕在灰塵滿天的世上

早晚會干渴而死

下雨時光

記得很久以前的雨

一律從天而降

我還記得有一場例外

它從地上下到天上

那是我詩歌里的雨

所有的雨都下到記憶里

我真搞不清它們

如何蒸發到天上

變成云朵

很難控制一生

今天新的雨水

沒有任何預兆地無所顧忌地沒頭沒腦地

下到我心里

我無法阻止她們愛我

周日時光

用褪下絲襪的優雅說話

一節節，一寸寸

把話褪到膝蓋以下

說塵土

把目光抬至恰當的位置

看世俗和

含冤的欲望

腰部以上充滿了仇恨和悲傷

星期天一個人在家

想茫茫人海中的一座車站

想一聲呼喊

把我拉到天外

孤獨時光

（上）

在茫茫人海里

我一眼就認出你

你就是那個永恒的話題

我的狗熟悉你的氣味

它們嗅著你的裙擺

整座西山的紅葉都落了下來

那時節，我一個人

坐在路邊的爛木頭上

看來來往往的螞蟻從心頭穿過

這時我也看見了你

你也看見了我

卻視而不見

幾千年過去了

我們不再碰面只在心里夢見

在茫茫的人海上

我依然能嗅到你的靈魂

你隨時都能觸摸我身影

卻懶得搭理

（下）

是的，我們遠隔千萬里

談論著永恒和愛

如在拆遷的古巷里撫摸斑駁的舊墻

時光已無意義

情感早也不在

我們蜷縮在各自的肉體里生銹褪殼

哪怕坐在公共汽車的同一張椅子上

你的臉永遠都別向窗外

其實亂糟糟的人世

有什么好看

多么希望你再看我一眼

這是可以千古流傳的一個絕句

多么希望，多么想

這是孤獨想說的唯一話題

香氣縹緲，美色如云

那都是別人的

除了需要不斷克服的寂寥

整座星球，都是別人的

虛空時光

游泳上岸，感覺肌肉又繃緊一點

胸肌

仍然寬闊、厚實

像兩塊從冬天拋出去，夏天飛回來的

鐵餅

掂量著這兩塊鐵餅

在五十多年里

不斷加重的

重量

下意識打開了一個女人的偷瞟

她的眼睛那么美麗

就是人們認為的

那種美麗

我還看到那眼瞼下一道黑色的皺紋幾乎要橫穿過整個

夏季

我只看到這些

一只眼睛

一道皺紋

它們分別拋進我的心里又立馬飛了出去

獨處時光

一個人在家總感覺少了什么

每天擦一次地板

澆兩次花，天臺上的絲瓜又瘦又長

有上一頓沒下一頓，吃飯不再增厚

腰上的脂肪

請瘦下來，趁家人外出的時光

總感覺少了什么呢？沒人嘮叨

沒人把地板踩得吧吧響

屋里寂靜得要捏出一把汗

悲哀時光

我一直對著那扇大門坐著

站起來再坐下

忘了饑餓，淚水在腸子里轉化成脂肪

天這么熱，腐爛高于泥土

心那么涼，仇恨在冰塊里發酵

一輛輛裝甲車開進耳孔

眼睛上掛滿了兒童殘骸

我不記得已坐了多久

虛弱的腳支撐不住

人間的重量

我坐下來

眼前就飛過一把把刀子

我站起來

身后就天崩地蹋

不斷有廢墟在我心里建筑樓房

所有房間都囚禁著哀號的嘴巴

我坐下又站起

始終朝向那扇森森緊閉的大門

這一坐一站

早已超過五千年漫長的時光

它永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