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土歌謠到剪紙華章
——庫淑蘭藝術研究

梁睿

從鄉土歌謠到剪紙華章
——庫淑蘭藝術研究

梁睿

剪花娘子庫淑蘭從一個民間剪紙藝人，發展成為具有獨立創造思維的自由人，經歷了從歌謠到剪紙的同質演繹向自我意識覺醒的創作轉變與升華，她的成功在于對傳統和自我的超越，并由此才最終形成其歌謠剪紙與剪紙歌謠相得益彰的獨特藝術個性。

庫淑蘭 剪紙 歌謠 藝術

如果說剪紙反映了庫淑蘭生活與生命的內容與風格，與之相和的歌謠則詮釋了這位民間藝術家對于自然與藝術的體悟和表達。正是那些鄉土歌謠點燃并催生了剪花娘子庫淑蘭的創作沖動，實現了其生命和藝術的升華。

一、庫淑蘭歌謠剪紙藝術研究綜述

庫淑蘭（1920—2004），陜西省旬邑縣赤道鄉王村一位地道的農村大娘，一生居住在渭北高原的黃土窯洞中，卻為我國剪紙藝術作出了具有創造價值的杰出貢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在1996年即將她命名為“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大師”。在其身后，以她為代表的“旬邑彩貼剪紙”于2011年也被選入我國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國家級保護名錄。她的剪紙作品不僅廣受海內外各藏館及收藏家們的爭相追捧，藝術界、學術界對其本人及作品的研究也持續不斷。

最早發現庫淑蘭剪紙的是陜西省旬邑縣文化館美術干部文為群，而陜西省咸陽市群眾藝術館館長的文化學者、民俗文化專家梁澄清則首先將這位剪花娘子及其歌謠收入《咸陽歌謠集成》。 同時，梁澄清先生也最早在文字上對庫淑蘭的剪紙藝術進行了初步論述。 他指出，庫淑蘭“大剪刀，大氣勢，大意蘊，大家風度”的剪紙，其“局部的形象模式與傳承，烘托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創造性極強的神奇、斑斕、詭秘的文化藝術之氛圍。 似乎只可以心去意會，而無須用語言去破解，尤使世俗者難以跨入。 亦真亦幻，俗而非俗”。①

1991年，《江蘇畫刊》刊載了庫淑蘭的剪紙作品，該書談到作品的幾個“奇”，其中一個便是“創作靈感來自于民謠”。②2003年文為群所著的《庫淑蘭——剪花娘子傳奇》著重對庫淑蘭的人生經歷進行傳記。2011年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楊生博、李健合著的《庫淑蘭剪紙研究》對庫淑蘭的歌謠進行選錄，并在“緒論”中指出：“藝術作品只有在注入作者生命體驗中才有創新，作者只有在藝術境界中才能完成藝術對生活的升華。庫淑蘭剪紙的創作歷程，乃至作品內容、構圖等，無不與本人的生命體驗相關，庫淑蘭最終實現了藝術上的突破，實質上是作者在藝術境界中與個人命運相溝通，并最終超越個人命運的過程。 ”③作者在研究中過分注重民間美術創作、構圖諸美術專業常識與規律性探討，歌謠雖被舉證運用，對庫淑蘭的藝術生命與精神情感卻未做詮釋。

已有研究關注到了庫淑蘭的歌謠，也對個別歌謠與剪紙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梳理，但卻未能涉及歌謠與剪紙的對稱與非對稱關系，尤其是沒有論及歌謠的整體演化所帶來剪紙藝術整體境界的升華。 在2011年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庫淑蘭的剪紙藝術也僅被署名為“旬邑彩貼剪紙”。 這表明人們只是從剪紙技藝與方法角度看待以庫淑蘭為代表的民間剪紙，而未能對其背后的人文追求與創造精神進行更具文化意義的評價。

二、庫淑蘭的歌謠剪紙與剪紙歌謠

文為群的《剪花娘子——庫淑蘭傳奇》一書所選剪紙的90%以上都附有歌謠，共65首。 作者說：“庫淑蘭的剪紙往往依附著一首民間歌謠、諺語或兒歌而進入創作境界的……”， “當我每次給她送去各色紙張時，她撫摸著這些紙張，無限憧憬地說：我要把心里的全部古經都剪出來，貼成一個冊子，一套一套按講義說。你要幫我把話落 （用筆抄） 到上面……”④。一般說來，歌謠在鄉村屬于某種公有的事物，并不具特別的個體色彩，而將集體記憶中的共性歌謠和手工工藝自覺結合并融為一體的現象并不多見。庫淑蘭的歌謠剪紙與剪紙歌謠具有以下幾個特殊亮點：

1．童心趣味與游戲色彩。庫淑蘭的創作帶有天然樂觀主義，又獨具童心趣味與游戲色彩。她的剪下和口中鮮活的是創作者幼年時的童趣和游戲場景。 譬如一幅表現童趣的剪紙《拍皮球》，刻畫的是與現代孩童穿戴迥異的四個孩子和許多皮球，而所附的歌謠是“一把兩把/玩鐮繡花/待繡不繡/一百打六”——其中“玩鐮”、“繡花”顯然正是過去農耕文化的證明。 又如表現過去兒童游戲的歌謠《玩燈歌》：“正月正，白菜生/先玩魚兒后玩燈/三戰呂布燈/四頭抬馬燈/五支五魁燈/六六走馬燈/七七門神燈/八拃菊花燈/九九滿院燈/鄉里的孩子愛玩燈”， 與之相配的則是一幅穿著新衣的孩子騎在一只色彩艷麗的大公雞上的剪紙，讓人仿佛看到古老鄉村中孩子們戲鬧新年的游戲場景。

2．無處不在的花朵與花枝。 庫淑蘭的作品中繁花、壯枝、闊葉、飽滿的果實無處不在，使其畫面呈現出很強的力量和充實感。 而這些以花為主體的作品，歌謠又是其內在靈魂。 于是歌、畫交映，表達的不僅是生活的原貌和美感，更是創作者對人生的認知與體驗。 譬如作品《一樹梨花靠粉墻》：“一樹梨花靠粉墻/娘在繡坊教賢良/一學針線毛簾繡/二學裁剪縫衣裳/三學人來客去知大禮/四學鶯歌把家當/五學走路不慌張……”⑤這是一首現實色彩極濃的舊時母女教化歌。而歌謠所詮釋的剪紙畫面是：一棵開滿白色梨花的樹下面，側身坐著母親，站在她面前恭聽教化的是三個花枝招展的女兒。這就完成了鄉間充滿生活氣息的母女教化歌的宣泄與演繹，成為地道的風俗畫；使你在欣賞畫面的同時，仿佛也能聽見古色古香的教化歌聲。

3．剪紙中歌謠的演繹與變異。 用歌謠引爆創作靈感，從而完成剪紙畫面的再創造，這是庫淑蘭最基本的創作過程和思維模式。 但是，庫淑蘭的作品，因題材不同，再創作的思維方式與結果也不盡相同。 其作品中，除了同質性創作（即畫面與歌謠表達內容基本一致，是對生活的摹仿與再現），還有另一種非同質地再創造，也就是畫面與歌謠的本意并不相同，甚至相去甚遠。 最典型的作品如《空空樹》。 歌謠詞曰：“正月里，二月中/我到菜園去壅蔥/菜園有個空空樹/空空樹，樹樹空/空空樹里一窩蜂/蜂蜇我，我遮蜂/把我蟄的虛（暈眩）騰騰”。 梁澄清先生解釋，這首歌謠描繪的是地穴式窯洞煙囪冒煙的情景。⑥這首歌謠在庫淑蘭剪紙中卻變異為：棕黃的底色上裝飾著各種鳥兒、動物以及花枝圖案，最醒目的是一棵粗壯的黑色大樹已經中空，而樹空處飛舞起數不清的黃蜂。 剪紙畫面雖似乎符合歌謠的表述內容，但卻與歌謠的本初內涵南轅北轍。 庫淑蘭以我為主，無中生有，心象造型。《空空樹》的奇特創作，證明了民間想象的自由性。 這種自由性，使庫淑蘭進行從歌謠到剪紙的同質模仿之外，更完成了融入個人情感、彰顯獨特個性的歌謠剪紙的非同質創作。

三、剪花娘子——半是女巫半是人

一次，文為群見庫淑蘭時，她自稱“剪花娘子”，雙手捧起一幅四開大的剪紙，上面剪著一位坐在蓮花臺上的女人，頭上戴著極其華麗的帽飾，左右兩邊有太陽和月亮，只見她情致激昂地唱道：

剪花娘子把言傳，爬溝蹓渠在外邊，

沒有廟院實難堪。

熱里來了樹梢鉆，

冷里來了烤暖暖（曬太陽）。

進了庫淑蘭家里邊，清清閑閑真好看，

好似廟院把景觀。

叫來童子把花剪，把你的名譽往外傳。

人家剪的琴棋書畫，八寶如意，

我剪花娘子鉸的是紅紙綠圈圈。 ”⑦

從傳唱鄉土歌謠到自己獨立創作“剪花娘子歌”，庫淑蘭開始用我口唱我心。其歌謠的內容，亦以俗語描述自身本真的生命狀態和現實形象，即半俗半巫，既是“家里”人，又是“廟院”人。 庫淑蘭剪出端坐蓮花臺的剪花娘子即她自己的形象。此后，其剪花娘子系列作品也無不出現正中有女子端坐蓮花臺的構圖。顯然，伴隨著對生活詠嘆的剪花娘子歌謠，庫淑蘭已經把現實中的自身與畫面中帶有宗教主神意味的“剪花娘子”人神互化、融為一體。

庫淑蘭的生命與宗教或所謂的巫術密切相關，才使其作品充滿宗教情緒。 她小時受母親影響，吟誦過佛教經歌，長大后曾做過農村禳災祛邪的女巫，其剪紙歌謠中的宗教情感就源于這一人生經歷。 她的一些剪紙歌謠中有勸禁殺生的悲憫詞句，這與宗教的護佑生靈的精神一致。 同時，庫淑蘭及其“剪花娘子”扮演的端坐正中位置的主神角色，與善男信女在廟宇膜拜的偶像位置、形象一致。 另外，庫淑蘭的歌謠與剪紙表現出了原始宗教所宣揚的萬物有靈以及因之生發的泛愛意識。 于是，“在庫淑蘭的剪紙中，最有靈氣最為真實的是她對對動植物地隨意嫁接和摹狀。她特別對那些始終與人為伴的豬兒、狗兒寄予了宗教的也是現實的憐愛之情。 ”⑧

有了原始宗教意識滋養，庫淑蘭又將其為我所用、天人合一從而達到藝術創作的升華。 學者楊學芹、安琪曾指出：一個民間藝術家“一旦解放為自由人，在有條件表現自己的時候，就可能爆發出更大的創造力……”對于庫淑蘭成為“自由人”的原因，他們認為：一是出于天性。“她的生活一貫清貧如洗，家住舊窯洞，然而，她卻有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 ”二是源于她的“理想”。⑨庫淑蘭一生坎坷，備受封建夫權折磨，她夢想能過上像她的作品《江娃拉馬梅香騎》、《揭地照逼土，照見我倩倩好走手》等所表現的男耕女織、夫唱婦隨的好日子，但現實殘酷，她的美好愿望和理想只能交付口中歌謠、手中剪紙。 于是，一生都在爬溝蹓渠、一身補丁的庫淑蘭將心中渴慕的清末民初大家閨秀的女子形象幻化為剪紙中端坐蓮花臺的剪花娘子形象。庫淑蘭糅合宗教意識與個人經歷，在歌謠與剪紙之間創造出了屬于她自己的“半是女巫半是人”的“剪花娘子”形象，從而完成心靈達到自由狀態的跨越。

總之，在獨具個性的歌謠剪紙與剪紙歌謠創作中，庫淑蘭以個人天性為資本，以苦難經歷為素材，創造了一個從鄉土歌謠到剪紙華章的亦幻亦真、半人半巫的斑斕世界，也正是這種對傳統歌謠同質或非同質地剪紙復制與演繹，達到對傳統歌謠共性價值地超越與升華，使得庫淑蘭進入藝術的自由王國，最終成為一個他人無法企及的名副其實的民間藝術家。

注釋：

①梁澄清：《民間文化筆記》，陜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1991年。

②《江蘇畫刊》，江蘇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

③楊生博、李健：《庫淑蘭剪紙研究》，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④文為群：《庫淑蘭——剪花娘子傳奇》，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頁。

⑤文為群：《庫淑蘭——剪花娘子傳奇》，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頁。

⑥梁澄清：《隨心說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頁。

⑦文為群：《庫淑蘭——剪花娘子傳奇》，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8頁。

⑧梁澄清：《俗眼望蓮》，陜西旅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頁。

⑨楊學芹、安琪：《民間美術概論》，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99頁。

作者單位：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