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的人

貝拉蒙(藏族)

現實中的宇宙開發停滯不前，民間人士能夠隨意進行宇宙旅行的時代，在我老死之前不可能到來……外星人接觸地球的幾率不是零，但是非常渺茫。而人類這種物種八成會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縛，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種族存在的情況下，孤獨地在一顆星球上滅絕。

這么一想，我的眼淚總是呼之欲出。

—題記（節選自《艾比斯之夢》）

1

我一直很喜歡天空……或者，應該用愛慕更加貼切？

黃昏時的天空最有韻味。層層云海在微醺的暮色下，順著邊緣印出深淺不一的陰影。·有時還會染上從赤紅到深紫的漸變色，較之晴空萬里的模樣，更多了些令人心曠神怡的縱深感。

這時候的我，是可以笑著凝視天空的，可以一邊感受著夕陽的微風，一邊思索些隱秘的幻想。那多彩的云層終年縈繞在我的頭頂，如同家人一般熟悉，每一次注視都能讓心松弛下來。

然而，如果太陽再西沉一些，落入地平線后，那時的天空就完全不同了。

沒有了刺目的光照，如果夜空晴朗，云霧也漸漸散去，那么呈現在頭頂的，就是一方沉靜的星幕。換言之，穿越了無數光年的亮光、彌漫在銀河的顆顆星球，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每每看到這幅景色，我的心臟都會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一樣，強烈地悸動著。

那大概是明白自己被愛著時的悸動，又是目睹了死亡與痛苦時的悸動……

是希望和絕望交織的感受。

2

一談起自然界的“母親”，我們總會聯想到海洋。幾十億年前，在那蔚藍的、深不見底的子宮內，孕育了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它從最原始的單細胞逐漸分裂，慢慢形成了不同的物種，其中也包括人類的祖先……

但是，關于海洋生命的由來，至今還是未解的謎團。大部分科學家相信，也許是一顆來自天外的隕石意外撞擊了地球，其上攜帶的有機物與海洋的溫床相遇，最終演化成了生命。

如此說來，宇宙才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真正的“根”。

就算這是尚未被證實的說法，但我卻深深地相信著。原因就是，每次我注視著星空時的感受——懷著難言的敬畏甚至恐懼，但仍忍不住抬頭，貪婪地將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好像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著我，像磁鐵般吸引著我的目光。

沒有一種呼喚能比這更加殷切—那就是母親的聲音。

電視劇中總是有這樣的情節——家庭幸福的孩子成年之后卻發現自己的父母并非親生，于是甚至不惜傷害養父母的感情，毅然離開家去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看到這種情節時總有人會罵那個孩子傻、沒良心，但這就是人類的本能吧，“尋根”的本能。

宇宙于我就像如此。那是一個我完全不了解的“家”，是個太大、有太多未知的地方。每次發現星星的亮光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只因自己窺見了“家”的一角。然后總想看見更多，想親眼見見那些五顏六色的星云、巨大的紅巨星、垂死時爆炸的恒星、橫亙在暗物質問的幽幽黑洞……我想去嗅宇宙的味道，想試試失重的感受，想見見其他星球上的生物……

我經常和同學調笑著說“寧肯上二本也絕不去川大”。其實只是因為成都的云層太厚，而我，想去一個能看見更多星星的地方——一個離“家”更近的地方。

這便是希望吧，比火和光，比太陽的溫度更熾熱的希望。它將心靈灼燒得生疼。

3

隨著年歲的漸長，對這個世界了解的增多，種種難言的情愫也在悄然發芽。第一次知道宇宙沒有盡頭，甚至還在不停地膨脹時，那種震驚是我一生都會記得的。

就算當時還是個小孩，但我早已明白了“世間萬物都有窮盡”的道理。生命的終點是死亡，地球的最深處是巖漿，大氣間的水循環注定了水不會變多也不會減少……但是，宇宙，卻是實實在在地沒有終點，或是說，我們看不到終點。

那天的整個中午，我都被困在自己的腦海里，連午飯也食不知味。

我難以想象出宇宙的盡頭有什么，更無法想象一個沒有邊界而又無限膨脹的空間……最難受的是，一聯想到地球和宇宙，強烈的孤獨和不安感就充滿了整個心臟。

地球所在的太陽系有八大行星，而太陽系以外已發現的行星有五百顆。太陽系只是銀河系中小小的一部分。銀河系則是團普通的星系，大約有2100億顆恒星，這樣的星系在整個宇宙中又有大概2000億個……

還有著名的“平行宇宙”論，據說有眾多和我們相似的宇宙存在于其他空間，這樣的宇宙則有10的10次方的10次方的7次方之多……

與宇宙相比起來，地球是多么的渺小啊……這是個不貼切的形容詞，因為這個世界的任何語言中都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描述它“小”的程度，更沒有一種已知的例子可以來說明宇宙中的星球數量和地球的比例。

都說人的想象力沒有窮盡，我也曾這樣認為。在閱讀故事的時候，我可以輕易地在腦中建起一片森林、一個宏偉的城堡、一個怪誕的未來世界、種種違反物理法則的行為……但，我無法想象宇宙的廣袤，甚至無法理解那些過于龐大的數字的概念。

從此以后，我便無法懷著輕松的心情去仰望星空了。那些微弱的星光總是提醒著我，原來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事物，有終其一生也到不了的彼端……那種一直隱藏著的、與生俱來的絕望，終于切實地闖入了我的心中，如同附骨之疽，永遠無法驅散。

4

大概正因如此，在讀到《艾比斯之夢》的那一段時，我才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共鳴。

“民間人士能夠隨意進行宇宙旅行的時代，在我老死之前不可能到來……人類這種物種八成會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縛，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種族存在的情況下，孤獨地在一顆星球上滅絕。”看到這里，我的眼淚也呼之欲出了。

有生之年注定無法窺見宇宙的全貌，只能在這個小小星系中的一顆行星上孤獨終老。這樣永遠無法回“家”的我，不過是一個“棄嬰”，宇宙的棄嬰。

我在關懷和愛中長大，經歷了再普通不過的青春，而此時，我卻真切地明白了被拋棄的感受。那是一種眼淚都被痛苦堵住的哭泣，在深夜獨自蜷縮在被窩里時，就會難以抑制地，一點點控制整個心靈，連過去和未來都失去了意義。

這個時代及這個時代之前的人類，都是被宇宙拋棄的孩子，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絕望，這只是我作為個體的感受。而對于人類這個整體，我不能一味地用絕望去形容，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是另一種悲傷。

5

太陽的壽命還剩下75億年，這看起來似乎是個龐大的數字，但若以光速穿行這么久的時間，恐怕連宇宙的中心也無法達到。當太陽熄滅之后，地球會成為無法居住的星球，而人類對資源的過度開采，將使這個時間提前上千乃至上萬倍。

我相信這個堅強的種群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延續生命。這也意味著，人類注定要離開地球。

不管多向往宇宙的黑暗，我還是深深愛著這片生養我的土地的。就像那些孩子，雖然拼盡一切想去見見生身父母的樣子，但心中最愛的，還是那對將他們撫養長大的父母。

千萬年后，最后一批人類會離開這個地球，去往另一個適合生活的行星。那些人中，應該也會有我的后人。

當他最后望著貧瘠而蒼涼的土地、失去了臭氧層的大氣、早已干涸的海溝時，會想到什么呢？他的眼中，會含著和我仰望星空時同樣的眼淚吧，只是他的淚水中包含的是對昔日的不舍，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離開地球，遷移到另外星球上的人類又會有怎樣的未來？不斷挖掘著資源，當那顆星球衰竭后，再移居到另外一個……一次又一次地與家園作別，但這些意義都不同于與地球的離別，只因那是生養他們的母星。

人類將這樣在宇宙中前行，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他們會一點點地探索著這個難以想象的空間，同時眺望著極遠的、曾名為“銀河”的星云，品味著日復一日增長的孤獨。

我為我同類的未來，為那注定的流離與孤獨而深感哀傷。

6

我是永遠無法回家的孩子；人類是無法擁有一個永遠的家的孩子……這是命運，是宇宙的天理。然而，我無法像很多人一樣，把得不到的視為一種“甜蜜的遺憾”——那是不敢繼續渴望的懦夫。

我所能做的，就是將這份希望與絕望埋藏在心中，只在漫天星光的夜晚拿出來細細摩挲，讓痛苦和孤獨的知覺蔓延到每一個角落，然后凝視著最遠的那顆星星，默默地流下淚來……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