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任
侯孝賢《刺客聶隱娘》中武俠文學精神
劉嘉任

電影《刺客聶隱娘》劇照
武俠文學是我國獨有的一種文學類別,與西方騎士文學在對形式表現和精神內涵上有許多共性,都以俠士或騎士的仁、義、勇、真、善、美作為理想的精神追求,他們杜絕妥協、重情重義、有著自我犧牲的奉獻精神,這種文化上所推崇的理想人格可謂是各個文明的共鳴,在東方文化語境中,理想的俠士的人格更符合儒家經世致用的入世哲學和仁、義、禮、智、信的人生信條。從武俠文學發展歷史來看,我國武俠文學產生于先秦時期。它最初存在的形式一般是史傳散文或武俠小說,《戰國策》《俠客列傳》《史記》等經典古籍都可以看到早期武俠文學的雛形,比如《史記·游俠列傳》里記載了卿相之俠和布衣之俠兩種形態,他們具有古典俠士樸素的道德理念和追求純粹理想精神境界,而游俠更強調的是俠士的行動狀態,由于黃老之學在漢代大肆盛行,黃老之學中又較大比例的融合了無為而治、出世歸隱的道家精神,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游俠大為盛行,魏晉時期的俠士文學包括記載當時的文人風流的人物品評型小說《世說新語》和記載志人志怪的神話小說《搜神記》,進一步豐富了武俠文學的發展,直到唐傳奇的產生,“始有意為小說”,代表著古代文言小說的最高峰,其中大量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經典故事被后世文人二次加工后出現在戲臺、舞臺、電影里,真正的融入民間市井文化中,唐傳奇中將“俠肝義膽”作為理想的俠客道德模型,言語生動、構思獨特、想象詭譎、包涵著許多中古世紀幽暗隱秘的黑暗之術也一直為后人所好奇。明清一代戲曲、章回體小說是近代武俠小說的發展高峰,主要分為兩種形態:俠義公案類和英雄兒女類,內容上多加入了忠君愛國的元素。俠士們
鋤奸懲惡、除暴安良、劫富濟貧正是百姓階層對清明圣主、太平盛世的向往,此間產生了如《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俞樾的《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正續小五義全傳》等章回武俠小說以及《施公案》等公案小說,期間經“南向北趙”和“北派五大家”的過渡,直到20世紀50年代之后香港文壇上有金庸、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等嶄露頭角,這是新武俠發展的開端,此后古龍、溫瑞安再到新武俠大系的新生力量,武俠小說從表現形式、人物刻畫、主題傳達上都發生了變化。本文在梳理我國武俠文學發展脈絡的基礎上,對各個時期的武俠文學情節敘事特點做總結和歸納,結合侯孝賢新片《刺客聶隱娘》文本內容進行分析研究。
“仁”作為儒家學說的核心思想具有豐富的內涵,歷來學術界對“仁”思的概念或“結構”歸納與解釋比較復雜,仁作為四德之一,屬于道德倫理范疇,也是儒家文化一直強調的一種理想化人格的標準?!胺t問仁,子日:愛人?!睈廴苏呷屎銗壑纱丝梢姳M管儒家文中“仁”的概念在歷史文化發展交融中不斷被賦予新的內涵和外延,但其仍然是孔孟哲學的核心價值體現?!叭省迸c墨家的“兼愛”不同,更接近于一種有差別的親疏距離劃分的仁愛,對象主要指向親人之愛、朋友之愛、上下級之愛、其他種族或國度的陌生人之愛乃至對物之愛?!叭省钡母拍钤谖覈鋫b小說中作為核心文學價值而體現,墨子說“仁俠,損己利人矣”,可見“仁”意味著奉獻于犧牲,具有舍己為人、自我犧牲的“利他性”?!妒酚洝び蝹b列傳》里,司馬遷傳神地刻畫了幾種不同的俠客,比如布衣之俠、鄉曲之俠、隱士之俠等等,文章生動地描寫了古代俠義精神:“視為知己者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比如一諾千金的韓信,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的郭解”?,F代武俠文學中在形式內容創新發展基礎上更加突出對人內在的刻畫,比如古龍筆下眼盲心亮的花滿樓,樂觀豁達的葉開等,這些經典角色在以“善”為人性的基礎上添加了東方文化語境中“仁”的內涵,可以說是人們理想中對俠義精神的原型塑造。
在《刺客聶隱娘》里,武俠文學中“仁”的精神貫穿著整個敘事,可以對片中幾個角色所體現出的”仁“心進行分析:對于隱娘來說“仁”心首先表現在“見大僚小兒可愛,不忍殺之”是基于善良本心的不忍。其次是遵照師命暗殺表兄田季安則是因為出于對表兄舊情而不忍下手,并且唯不能斬絕人倫之情被師傅一語點破,從刺客任務和執行角度上來說,盡管隱娘武藝高超并且能夠藏身與光與影交錯之臾,殺人與無形之中,但從情感上“不忍殺之”則說明隱娘并不適合做一名冷血殺手,同樣的對于道姑師傅來說,培養隱娘成為一流刺客最初目的就是為了維護中央王朝政治利益,利用殺手除掉對朝廷存有異心之人,然而人是情感動物,在彼此相處的過程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了與初心與意志相違背的柔軟,這正是出于對他者產生情感的緣故。
電影表達的思想核心在于“隱”,所謂“大隱隱于都市”,小說中描述的隱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于都市中取人首級,其身形可以隱藏在光與影交匯處,這足以看出唐人瑰麗想象具有夢幻與詩意特質。比如開篇黑白回憶部分,聶隱娘作為殺手行走在樹林之中,光影斑駁,樹干影影綽綽、觀眾透過平行鏡頭視角無法窺探其全貌,而在出其不意之間完成暗殺行動。影片中沒有過多的臺詞與對白,鏡頭切換的時間較長,敘事方面需要觀眾對鏡頭語言做細致研究,最好是在觀看前了解下故事所處的時代背景:晚唐時藩鎮割據一方并逐漸擺脫唐王朝的掌控,欲以稱霸一方。因此,可以從該片的視聽語言中探索到“隱”做為影片主旨的核心表達。
首先是視聽語言表現上不同與該電影在藝術風格上體現為生活流式的鏡頭表達和文本敘事。大量固定鏡頭、平行視角且有距離的鏡頭態度、忠實還原畫外音和自然音的音響效果,空鏡對人物情緒表現等,比如有一場在白樺林中隱娘與精精兒打斗的場面,影片中沒有采用大量高難度動作戲作為戲劇推動力量,而是通過簡化的打斗動作和帶有流云空鏡頭來表現打斗的激烈與精彩:其中流云在鏡頭語言中通常表現為時間的流逝,也起到人物情緒與情感堆積的心理效果。如同說書人般以第三視角向觀眾娓娓道來,可謂是開辟了與傳統武俠電影風格不同的感官效果,以至于看慣了好萊塢情節性敘事電影又不熟悉侯孝賢影像風格的觀眾在電影院直呼看不懂,
事實上,該片影像風格較之于劇情更具有研究和探討價值。
其次是角色情感的克制。舒淇笑稱扮演該角色臺詞總共不超過九句,整個臺詞文白夾雜顯得惜字如金,此外,侯導在接受采訪時稱自己不會去說戲,而是訓練演員自身去領悟角色情緒,影片中隱娘表情凝重而克制是在多次表演嘗試后形成的,而與外在表情的克制與隱忍不同的是我們看到的隱娘至情至性的一面。盡管劇中臺詞和表情上沒有流露出角色的心緒,但觀眾可以通過鏡頭傳達的內容“讀”懂人物性格與情感的刻畫。比如隱娘刺殺田季安一場,田宅屋內燭光被風吹的時而幽暗時而明亮,紗帳帷幕后是隱娘藏匿住的情緒,導演通過室內器物的細微變動來展現隱娘的內心情感。再如田元氏在室內梳妝打扮一場,田季安過來提醒她活埋丘降一事并讓她不可再為之,表明了田季安對田元氏家族勢力對其力量的干涉不滿并且對田元氏所作所為心知肚明,田元氏見之前暗箱操作的事情敗露,情緒可想而知,但鏡頭中田元氏依舊坐在鏡前完成梳妝打扮程序,但微妙表情還是能被攝影機忠實記錄下來。
“忠義”是儒家文化倫理范疇中重要一部分,是古代各個階級共同追求的價值理想,“忠”屬于主流文化或是統治階級的文化環境,“義”則具有江湖文化或草根民間文化屬性。明清一代近代武俠小說在內容上多加入了忠君愛國的元素,這是元以后尤其是明代士大夫階層普遍追求的共識,不伺二主的背后有著統治階級對君君臣臣儒家倫理范式的固化和維護帝國大一統歷史使命的內在邏輯,這點往往被后人視作愚忠式的迂腐。不同于古代服從于政治利益的教化文學,武俠文學有著天然的草根性和民間文學的俗文化基因,明代末年民間社會流動的“性情”“性靈”思想解放運動對性情文學的發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這為近代發展成顯學的武俠文化提供了成長契機。清代武俠小說《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七俠五義》中關于“義”的闡釋具有臉譜化的性質,符合古代人民審美趣味,但由于時代差異,到近現代武俠文學對“義”的表述多了層深入的思考與追問。比如關羽武圣人一直被塑造成英勇忠義的形象,紅臉關公在京劇舞臺上唱了百年可謂形象已經被模式化,但今人撥開歷史重重迷霧再去思考關羽其人時便能意識到他處于歷史漩渦中的悲劇精神:在三國爭霸、天下動蕩、百姓民不聊生的當時,“忠”忽然就失去了合法性以及模糊了人物精神追求的焦點。同樣在《刺客聶隱娘》中,當時正處于中唐到晚唐的過渡期,此時安史之亂之后,地方勢力不斷增強形成了多中心低壓的政治生態模式,大唐王朝似乎還在維護著分崩離析前繁榮盛世的假象。然后故事從即將出師的隱娘要完成她的“畢業作品”,即暗殺其表兄田季安開始說起,隱娘作為中央政府地方維穩的一個微小螺絲釘,其生活完全圍繞著暗殺異議分子展開,其本身也是個很好的執行者,表面上看暗殺田季安行動失敗是由于隱娘的“不忍”,或者是因青梅竹馬長大又曾有婚約的情感因素,但故事背后則存在一個潛在的線索或邏輯:保存田季安勢力一方面可以和田元氏家族勢力和中央朝廷勢力相制衡,另一方面彼此之間也可形成掎角之勢壓制另一方,這也許是隱娘對“忠義”價值觀的自我判斷。
影片所反映出的“忠義”則是基于“情”之上,觀眾經過田季安關于與曾與阿窈定親的敘述,結合影片開頭母親說公主娘娘屈叛了阿窈的情節可以推出隱娘對其表兄也就是田季安舊情未斬,同時又出于要維護中央朝廷利益,這兩種因素相結合也就解釋了最后隱娘下不了手,而再見到道姑師傅時師傅說隱娘“汝如今劍術已成,唯不能斬斷人倫之情”繼而與隱娘交手后也出于師徒之情放過隱娘,原本只是復仇的一顆棋子最后道姑師傅也無法斬斷人倫之情也是“情”在影片中的體現。
《刺客聶隱娘》從表現形式與內容都展現出與以往武俠電影不同的新面貌,它不僅豐富了武俠電影在官能感受上豐富性和視聽語言表達的多樣性外,更重要的是擴展了對武俠電影或文學等其他藝術形式表現出的關于俠的概念,第一次從“隱”的概念上闡釋殺手的價值與意義所在,開辟了武俠題材電影“隱俠”的審美范疇,對今后電影人創作武俠電影之余帶來新的啟發和思考。同時,武俠文學里塑造角色的審美趣味則為華夏民族關于理想化人格提供了足夠的想象空間,正如侯孝賢所言《刺客聶隱娘》重新定義了武俠電影。
【作者簡介】劉嘉任,女,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化工學院編輯,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及新聞傳播學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