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濤


晏陽初、梁漱溟、溫鐵軍、于建嶸……近現代以來,一批批知識分子走出城市書齋,走進農村。他們既是鄉村建設的研究者,也是實踐者,對當下的新上山下鄉有著啟示意義。
上過哈佛算什么,你下過鄉嗎?
“兄弟我當年在英國的時候……”這是錢鐘書的小說《圍城》中那個炫耀狂督學的一句口頭禪。雖然令人反感,卻也合乎情理——試想,有多少人能夠走出人生最巔峰的記憶呢?
實際上,直到上個世紀末,很多大學教授站在講臺上的時候,也張口閉口都是“我當年在牛津的時候”、“我在芝加哥的時候”,不然根本鎮不住場子。不過,眼下這個潮流有了新變化——一些學界大腕兒,在各種場合作報告,開口總要從“我當年在陜西農村種地的時候”、“當年在生產隊當會計的時候”說起了。最絕的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絕少談他出國經歷,而是愛說“我在完達山打獵的時候”。據說他每說到此,在場的女生都會顯出無比崇拜的表情。
原來,游戲規則改變了。在遍地都是海歸的今天,只有提種地,才是大腕的范兒——念過哈佛算什么,你下過鄉么?
原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曾說:“知識分子需要農村更甚于農村需要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前赴后繼前往農村真正的內在動因,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生命之根?!钡鋵?,學者下鄉的動因,絕不僅限于此。
2013年9月,為了搶救頻臨消失的布依族村落,也是出于治學的需要,三農問題專家于建嶸宣布自己將“不領一分錢工資補助和報銷車馬費”、“自帶干糧”,赴任一個“小到不存在級別”的職位——貴州興義市則戎鄉安章村村長助理,他躊躇滿志地宣布要“幫助當地村民拯救傳統村落”。于建嶸坦言,自己選擇了一條在外人看來沒有成就感的道路。不過他說,“我不怕沒有成就感,因為如果做不到重塑村民們的公共生活,讓他們互助起來;做不到提高村民們自身的發展能力,那才是真正的失敗?!?/p>
不同于普通的“窮教授”,早在1990年,才30出頭的于建嶸(當時他還是商業訴訟律師)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個200萬元。意氣風發的他買了部日本進口車,到全國去尋訪人生的意義,最終遇到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主任徐勇教授,開始了學術生涯。盡管早已衣食無憂,但于建嶸心中,童年在農村生活苦難的根源卻是他揮之不去的思索命題。因為那番遭遇,他看到自己與農民的命運是相連的。
底層學問,外人看來是苦苦的追尋,但誠實面對自己命運后得到的內心安適,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欲化農民,須先“農民化”
于建嶸搞的“鄉村建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民國時期梁漱溟、晏陽初、費孝通等人搞的一系列鄉村建設研究和實踐。
自“五四”以來走出書齋、走進農村的知識分子,在去農村為自己尋找、建立價值觀的過程中,也促進著農村的變革。因此,這或者可以稱為一場“雙向精神扶貧”。
中國平民教育家和鄉村建設家晏陽初,看到了中國民眾的真實狀態:生產力落后,教育落后,缺乏團結力、公共心。他堅信,要使廣大農民擺脫貧窮、病弱、渙散的狀態,就必須要深入基層,對底層民眾進行教育。
1926年春天,這位耶魯大學博士來到河北定州。起初,他和其他幾位博士的行為并不被當地老百姓接受。為了消除隔閡,跟村民“打成一片”,晏陽初特別強調團隊成員“要在各方面盡力適應鄉村生活,和農民同起同居,千萬不能在定縣形成‘小北京!”他這樣注解走進民間的真實意圖:欲化農民,須先農民化。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晏陽初身先士卒地穿起粗布大褂,與農民閑談之時,他還拿起嗆人的旱煙管猛吸幾口,并夸贊“味道不錯”,而事實上他并不抽煙。一位老人還記得,這位城里來的先生還學會用方言跟農民說話。
晏陽初在定縣推行的各項活動都從農民的切身需求出發,著眼小處:為減少通過飲用水傳染的疾病,教會農民修建井蓋與圍圈,適時消毒滅菌;訓練公立師范學生與平民學校學生進行免疫接種;訓練助產士代替舊式產婆,普及醫學常識;建立各區保健所,培訓合格醫生;組織成立平民學校同學會,建立村民自治組織。
復雜農村,并非想去就能去
然而,情懷并不是萬能的。學者們在農村的“尋根之旅”和“兼濟天下”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浪漫和富有詩意,也并非全是歡呼聲,其中有著很多非親身經歷者難以體會的辛酸苦楚。
于建嶸的鄉建運動就頗為不順。盡管他去貴州掛職前受到了當地官員的邀請,但等他真正到達安章村后,那些官員們卻又開始冷落他了。他們甚至還唆使農民不要把房子租給于建嶸。這種態度轉變的原因在于,官員們從于建嶸的鄉建熱情中嗅出了某種“危險的味道”——他們擔心,于建嶸建設“新的公共生活規則”的愿景一旦實現,村民們的自治意識將更強,這將對官員們運用個人權威來解決問題的習慣帶來沖擊。因此,于建嶸遲遲得不到正式任命,最后只得返回北京。
除卻政治阻力,學者們在農村容易碰到的另一個重要挫折是他們的實踐“不接地氣”。
2011年,一批藝術家懷著知識分子的社會理想,進駐安徽徽州古村落碧山村,提出了一個叫“碧山計劃”的鄉村建設夢想。不過,從他們入住村里的第一天開始,和村民的矛盾就產生了。豬欄酒吧前面有一塊水泥地,原來是隔壁另一戶人家的曬谷場,可是豬欄開張后,客人經常把汽車停在那邊。于是這戶人家用水泥磚把空地圍了起來,不讓他們停車,后來村委出面協調,讓豬欄酒吧每年給這戶人家1000多元錢賠償。
這些知識精英的做法,還遇到了另外的知識精英的質疑。2014年7月初,在碧山參訪過一天的哈佛女博士周韻,在其新浪微博上連發17條微博和長文《誰的鄉村,誰的共同體?———品味、區隔與碧山計劃》,質疑“碧山計劃”是精英對農村建設的一廂情愿,將真正的村民排除在外。比如,這些藝術家買下村民眼里破爛不堪的古民居并改造成酒店,房間均價在千元以上,但酒店并不允許村民進入。村里汪姓的老祠堂被改造成小資情調的先鋒書店,可是來書店的都是外地人,本村人只是偶爾進來翻翻書,從來不買,英文書更不會去碰。碧山村沒有路燈,村民十分想要,但是知識分子們卻認為,沒有路燈,可以看星星。
“碧山計劃”的發起人歐寧本想來這里尋找一種更為淳樸簡單的生活,但他承認“現在不得不和村里各種復雜的關系打交道”。他在博客里也坦承他們的做法不接地氣:“我們在璧山搞了很多文藝活動,這些活動,雖然成功動員了大量的農民參與,但他們基本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活動過后,他們很快又退回自己的日常生活。”為了進一步融入當地社會,歐寧等開始進行廣泛深入的田野調查。知識分子想要徹底適應“村情”,在探尋泥濘鄉村的同時也讓農民受益,還需要一個漫長的磨合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