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三
(作者系《三聯生活周刊》主筆)
我初到德國是20世紀80年代末,臨時到一個朋友家借住。時值3月,北部德國春寒料峭,進到房間,朋友立刻打開了燃氣灶,屋里很快溫暖如春。朋友告訴我,熱源來自壁掛式燃氣爐,我注意到白色的燃氣爐上面帶有“綠兔子”標識,當時沒有品牌的概念,就沒有過多留意。直到很多年以后,到威能采訪,這才知道,當年在朋友家里見到的“綠兔子”就是威能的標志。
威能位于科隆附近一個景色秀麗的河谷里面,是一家始創于1874年的家族企業,就像所有的德國公司一樣,它的每個車間都布置得井井有條。盡管威能的體量在德國不算非常大,但它卻是全球該行業的領頭羊。
憑借市場份額或技術優勢在行業內領先,但在公眾視野內相對低調,年收入在50億歐元以內,對這樣的企業,管理大師赫爾曼·西蒙將其定義為“隱形冠軍”。威能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隱形冠軍”。
不過,近年來“綠兔子”似乎越來越不“隱形”了。在中國,越來越多的朋友開始享受威能的產品,“綠兔子”成為高品質生活的標配。
像威能這樣的百年老店,在德國還有很多,每家都有自己的絕活,都有經過上百年錘煉的“知識產權”。實際上,德國工業強大的背后,正是這些龐大的中小企業群。例如領先世界的德國汽車工業背后就有無數個“威能”供應商。
德國制造,代表著高標準和近乎“偏執”的嚴格要求。德國人有子承父業的習慣,在很多德國公司,經常能聽到三四代人在同一公司工作的故事,尤其是在機械制造方面,很多中小型公司都是家族企業,依靠高品質延續了上百年。有了這樣的傳承,在產品質量上就有了敬畏之心。
德國企業特別重視培養年輕才俊。幾年前,我在采訪中遇到一個還是大二物理系的學生,他發現了平衡汽車在高速轉彎時離心力的辦法。因為這一發明,一個大型公司專門為這個剛剛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提供了豐厚的獎學金和研究經費,同時還為其配備了專業團隊。幾年之后,我發現當年的毛頭小子不僅拿到了博士學位,還成了一個重要研究項目的主管。
德國工業的強大也受益于其雙軌制職業教育。學生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很快就能在實踐中得到驗證,學徒工很早就可以接觸行業,這讓德國擁有其他國家無法企及的熟練技工。
我在德國學習工作近十年,當年并不太注意所謂的“德國制造”,因為比比皆是,無論是沖水馬桶、居室門窗,還是奶粉、牙膏、廚房用具,等等。反倒是回國以后的這些年,對“德國制造”的優越性體會越來越深。因為采訪的緣故,我經常到德國出差,國內的朋友們就托我采購“德國特產”。回憶這些年的購物清單,有Fissler高壓鍋、RIMOWA旅行箱、奶粉、門鎖、花灑等,五花八門。
我就在想,什么時候,德國朋友也開出購物清單,也讓我從中國給他們捎點“中國制造”?

《德國制造:一個國家品牌如何跑贏時間》出 版 社:重慶出版社出版時間:2015年6月
與如今高端大氣的形象不同,“德國制造”在一百多年前幾乎就是現在“中國制造”的復刻:技術的落后和工藝的粗糙令產品質量飽受詬病;但勞動力的優勢卻讓價格十分低廉,這使得當時還是“發展中國家”的德國開始向周邊,包括像英國這樣的工業先進國家大量出口自己的產品,“德國制造”迅速被貼上了低價和劣質的標簽。為了謀求更高的利潤,德國的商人還常常為自己的貨品貼上“英國制造”的標簽,以次充好。

德國制造,代表著高標準和近乎“偏執”的嚴格要求
之后,面對英國人修改《商標法》,試圖把劣質的德國貨和優質的英國貨區分開來的努力,德國人也不乏對策:當時,有一家德國的縫紉機制造商向海峽對岸出口了一大批產品,消費者買回家后才發現,這家公司把“德國制造”的標簽一律印在了縫紉機踏板的底部。
1876年5月,在美國費城舉行的第六屆世界博覽會上,被譽為“機構動力學之父”的德國機械工程學家弗朗茨·勒洛(Franz Reuleaux)也不得不承認德國產品質量粗陋,并批評德國工業界當時的生產原則——價格低廉和假冒偽劣。
然而,勒洛的話似乎在德國人中間起到了“知恥而后勇”的功效。自那以后,德國產品的質量開始漸漸提升,與英國產品相較,性價比也不斷攀升。隨著工業革命的不斷深入,到了19世紀末期,“德國制造”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已從“便宜和劣質”(cheaper and bad)慢慢蛻變成“更便宜與更好”(cheaper and better),許多德國品牌如阿司匹林、4711香水、ODOL漱口水、Faber-Castell鉛筆、Ibach鋼琴與Beck啤酒等甚至開始成為質量保證的代名詞。作為英國當時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的張伯倫就在一份經濟報告中羅列了包括服裝、玻璃器皿、化工產品以及金屬制品等在內的十多種物美價廉的德國商品。“德國制造”完成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絲逆襲”。
構建這個“德國制造”品牌的,縱然有聲明顯赫的寶馬、西門子、博世(Bosch)等國家化巨頭,然而這個國家經濟的中流砥柱則是被統稱為Mittelstand的中小企業,占德國企業總數的99%以上。
Mittelstand這個詞在德國具有兩重含義:第一重是指員工數在500人以下,年營業額不超過5000萬歐元的中小型企業;第二重則可以理解為一種企業的經營模式和文化理念。
德國哥廷根大學經濟和社會歷史學院院長哈特穆爾·貝格霍夫(Hartmut Berghoff)教授闡述了他眼中德國Mittelstand的六大特點:家族企業,專注及長期戰略,情感紐帶,代代相傳,家長制及非正式性、獨立性。他的見解以及一些相似的觀點得到許多企業家和觀察者的認同。因此,那些像威能一樣“規模超標”卻仍具有上述特質的企業,在很多情況下也被劃入Mittelstand的行列。此外,許多曾經的中小企業在蛻變成大企業之后也依舊秉承著這些特質。
德國聯邦經濟技術部的報告顯示,Mittelstand為德國經濟提供了約60%的就業和55%的經濟附加值。當然,這僅是第一重含義下的統計結果。若按照第二重含義,Mittelstand實際上已經超出了企業規模的范疇,成了一種德國企業精神的集體象征,以至于連博世集團這樣的行業巨頭也因為具有上述品質,常被認為是德國最大的Mittelstand。
為了更廣泛和深刻地理解Mittelstand對于德國經濟和“德國制造”的意義,新近由重慶出版社出版的《德國制造》一書中,將其兩重含義并用,書中的“Mittelstand”既指那些符合一般規模定義的中小公司,也指那些具有“特質”的德國企業;而“中小企業”一詞則僅用來指代符合官方規模指標的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