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隨筆修辭探究

☉中學生學習報社 曹書云

李國文是當代著名作家，他曾經以創作小說轟動文壇。后來，他“封筆”小說，轉寫歷史散文，為讀者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擁有獨特風景、視野更為開闊的文學世界。近十幾年來，孜孜不倦的李國文又將他的視角轉向了文史研究范疇，尤其是他對“歷史散文”深入探討的獨到見解，令人嘆為觀止。李國文的散文展現了他對人生的洞悉與感悟，見解精辟而深刻，筆鋒犀利而傳神，既淵博厚重，又具文學欣賞價值。

李國文在《文學自由談》上刊發的系列歷史散文，讓我們見識了他對文字爐火純青的掌控能力，尤其體現在他對修辭格的運用能力上。在他的作品中，對移時、頂真、序換、同語等多種修辭手法巧妙運用，讓人擊節稱賞，由此產生的各種表達效果，更讓讀者眼界大開，贊不絕口。

一、極力鋪張，彰顯勻稱協調之美

作者深諳語言美學規律，在文本中大量使用了排偶、雙齊、頂真、回環、序換等辭格，給人以整齊勻稱、富有變化的美感體驗。

（一）排偶——句式整齊，節奏鮮明

1.家世的顯赫，仕途的順遂，朝野的褒譽，帝王的恩寵，也無法彌補這位詞人短命的遺憾了。（《文人長壽考》）

四個整齊的偏正短語，構成排偶，將納蘭得天獨厚的優勢鋪寫得一覽無余，作者借助這樣的排偶，并以同字和共用的辭格綜合運用，渲染反襯出納蘭過于幸福，過于美滿，過于無憂無慮，過于安逸，卻不能盡享天年的遺憾，這樣的生活對文人、對文學未必是好事，理智的反思。

2.因而，眷戀故明，憑吊舊朝，是他的精神維系；興滅繼絕，著書立說，是他的魂夢寄托；依附新主，趨迎權勢，是他的現實取向；文望鼎盛，飲譽朝野，則是他的終極向往。（《文人長壽考》）

這是典型的分句排偶形式，句中始終以“是他的”反復強調，因而戴名世那清流自許、退隱出世、心系前朝、補綴舊史的獨立特行者之形，那難耐寂寞、急于自信、頻試科場、意在功名的實用主義者之象，躍然紙上。

（二）雙齊——首尾同字，錯落有致

如今，以文字為載體，以紙張印刷物出現的，有些評論家“吹”捧的文章，有些作家自我“吹”噓的文章，有些記者和編輯“吹”擂的不實之詞，有些由有關團體組織起來的純系“吹”法螺性質的座談討論、排行頒獎之類，其可信度已接近于零。

以上這些臺面上吹拉彈唱，臺面下流言蜚語，圈子里拉幫結派，圈子外起哄架秧，全部文壇話語，其“烏煙瘴氣”，其“云山霧罩”，其“撲朔迷離”，其“狗戴嚼子——胡勒”，一言以蔽之，基本上也和牛從肛門噴發出來的氣體差不多。（《海外見聞錄》）

兩段文字中，綜合運用了雙齊、同異、排偶等修辭格。特別是以“有些”為齊頭的雙齊格，犀利地指出了評論家、作家、記者、編輯和有關團體對文章、座談討論或排行頒獎的不可信度，而以“其”字為齊頭的四處成語的使用，則言簡意賅地指出其與牛放屁之類似，放屁事小，然后患可畏。更見作者用詞功底的是文中“吹捧”“吹噓”“吹擂”和“吹法螺”同異修辭格的運用，一“吹”字，強調的是其共性，一“捧”一“噓”一“擂”一“法螺”，足見其之劣之假之勢之響。

雙齊并不一定都表達并列的語意，有時也可能在貌似并列的鋪排中表達相反的語意。例如：

老天給他的風流很多，給他的才華也很多，但是留給他享受愛情，揮灑文采的日子卻很短。（《文人長壽考》）

初讀之，三個“給他”形成雙齊格，反復強調老天給他（納蘭性德）的東西，細品之后才發現，前兩個“給他”與后一個“給他”形成鮮明對比，表達了作者對納蘭性德壽命之短的傷感與遺憾。

（三）頂真——首尾相繼，層層深入

頂真又叫作“聯珠格”，是詩、詞、曲的一種體式，其構成是下一句的首字用上一句的末字。各句之間以同字串連在一起，有如珠之聯綴，故稱之為“聯珠格”。

用頂真表示邏輯上的先后關系，造成一種一氣貫注、無懈可擊的效果。用頂真的頭尾蟬聯、遞承緊湊優勢表示事物的空間位置或位置的移動，使人一目了然。通過頂真烘托映襯，達到以簡勝繁、以少勝多的效果。借頂真來表示某種因果聯系，使詩作一環緊扣一環，結構嚴密，具有節奏感。

1.也許所任的官職，可能有大，大如王安石，為當朝參知政事，相當副宰相；可能有小，小如蘇洵，死者授霸安縣的主簿，正科級干部。（《讓人記得住的文人》）

這是一個典型的以對比式出現的頂真句，文人中官職的大小，在對比、移時與頂真辭格的運用中鮮明突出，通俗易懂。

2.因此，歷朝歷代，在野的削尖腦袋想成為在朝的，在朝的時刻擔心在野的擠掉他；在野的為了吃公糧拿官餉成為編制內必須干掉在朝的，在朝的為保住自己飯碗必須提防在野的，都是大家不言而喻的潛規則。（《讓人記得住的文人》）

句中以分句的形式兩次出現頂真，將在朝的與在野的對比，突出兩者微妙的生存關系。

（四）回環——循環往復，語意豐贍

1.實際情況卻是你的朋友，可以成為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可以成為你的朋友，獨獨我和你，偏偏不可以成為朋友。（《兩個星系不曾相交運行之謎》）

“你的朋友，可以成為我的朋友”改變前后次序并在“可以成為你的朋友”前增加一個詞“也”，成為“我的朋友，也可以成為你的朋友”。這算是寬式回環。另外，句中五次出現“朋友”一詞，這種頻詞辭格與回環綜合運用，強化了人們對朋友的認識。

2.小貓在屋子里跳跳蹦蹦，難得安閑，也正常；反過來，小貓吃了睡，睡了吃，懶得動，就不正常。（《人老莫作詩》）

“吃了睡，睡了吃”，作者巧妙地在“吃”與“睡”兩個字之間回環，突出的是小貓活動的不正常，通常小貓勤于活動，活蹦亂跳，難得安閑。然作者的用意并不在此，而是以小貓喻年輕人，以老貓喻年老者，突出老年人“人老莫作詩”這一主旨。

（五）序換——調換順序，情趣橫生

1.在文學史上，有人可能風流，可并不富貴；有人可能富貴，但并不風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討不來佳人的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寫得很拆爛污。唯這位納蘭性德，卻是兼而有之的幸運兒。（《文人長壽考》）

這里以四個“有人”的齊頭雙齊格出現，卻兩兩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前一個對比，作者獨具匠心，將“風流”與“富貴”兩個詞語，在語境中顛而倒之，序而換之。表面上似乎在闡述一個道理：風流與富貴兩者不可得兼，而所達到的效果卻是突出強化了納蘭性德的兼而有之，最后達到的效果是無論序換還是對比，都殊途同歸。

2.如果是一個正直的官，邪不壓正，反之，如果不是一個正直的官，正不壓邪的話，那就必然是一個不堪設想的后果。（《話說門子》）

在“正”與“邪”之間，無非兩種可能，一是正不壓邪，一是邪不壓正，作者巧妙運用序換的方式，評述這兩種現象，讓人記憶深刻，并達到喚醒世人的作用。

二、打破常規，凸出感官變化之美

作者深知，語言藝術中，均衡和變化是對立統一的，過分強調均衡，必將導致枯燥。因此，作者為了不讓閱讀者感覺松弛，在文本中嫻熟地使用了轉類、避復、拆詞、夸張等辭格，或轉化詞類引發讀者注意；或同義替代避免單調重復；或臨時離析，拆詞達意，以此變化，更新感官，求異創新。

（一）避復——同義替代，凝練傳神

1.所以，從他結交名流，唱和詩壇，從他游山玩水，入幕為宦，從而兩赴長安，應試求官，從他實現這美麗之夢，碰過一回釘子，不死心，又碰第二回釘子，說他是雅愛山林，更戀紅塵，素好恬淡，更慕虛榮的詩人，也不為過。（《夢碎孟浩然》）

句中“愛”“戀”“喜好”“慕”，是作者在突出詩人孟浩然四個特征時，為了避免詞語的單調重復有意選取的四個近義詞，這樣既凝練又傳神，既富于變化，又生動活潑。

2.如果他的那位同鄉，當年楚國的三閭大夫屈原，懷王請他作賦，鄭袖給他發嗲，子蘭替他鋪紙，靳尚為他倒酒，他會去跳汩羅江嗎？（《夢碎孟浩然》）

“請”“給”“替”“為”四個詞的意義近似，平時運用時難以區分。但上句作者在使用時就呈現了妙筆生花的效果，傳神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二）拆詞——加強語意，幽默活潑

拆詞又稱析詞，是指把結構固定的詞語拆開來用的一種修辭方式。例如：

因此，在一些場合，人家一說到這兩個字或三個字的時候，我們就顯出很理不直，很氣不壯，很有一種矮人半頭的羞愧感。（《詩人何以秦中吟》）

這句話中，作者活用拆詞的修辭手法，在“理直”和“氣壯”中間又加了反義詞“不”，前面又加上程度副詞“很”，其中蘊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巧妙傳神，感情表達得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