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儒生



2013年8月9日,原陸軍11軍(該軍是解放戰爭期間第二野戰軍的一支英雄部隊,上世紀50年代被撤編,1969年珍寶島事件后恢復建制,1979年至1984年多次參加中越邊境西線自衛反擊作戰,戰功卓著,1985年該軍再次被撤編)所屬各部隊的偵察情報人員,聚會于昆明陸軍學院,本刊記者應邀與會。看著當年那些生龍活虎、血氣方鋼的干部戰士,如今都已成為垂暮之年的老人,面對他們喜極而泣老淚縱橫的情景,記者也不禁動容。隨著他們的講述,我也進入了祖國西南邊疆硝煙彌漫血與火的戰場。立志投軍
我叫白萬明,老家是貴州黃平,1973年入伍后就來到11軍32師偵察連,當時我們師駐云南臨滄。我是農村兵,老家生活很苦,所以我暗自下定決心,到了部隊一定要好好干。有了這樣的思想,我也就有了動力,從新兵到班長、排長、副連長、指導員、偵察參謀,進步還是挺快的。部隊精簡后,我又到師高炮營當教導員,后來回省軍區又干了幾年,1998年退休。現在經營著一個效益不錯的公司,生活還是比較滿意的,這一切都源于我的從軍生涯。
1978年末,我們就接到準備參加自衛反擊作戰的命令,部隊進入緊張的戰前訓練階段。當時我們32師是11軍的預備隊。
我們偵察兵的最基本作戰單位是班,每個班9人。每人一支56-1式沖鋒槍,就是那種槍托可以折疊的,在當時還算比較好的槍,配彈150發。連干部是54式手槍,配彈50發,還有一具62式的7倍望遠鏡。我們的報話機質量比較差,雜音挺大。每個班有一挺56式班用機槍,班長有一具指北針。每人有4枚木柄手榴彈,還有一把匕首,質量不錯,很鋒利,但功能單一,不象現在特種兵所用的多功能匕首。水壺可以裝2斤水,背包有雨衣、被子,但短時間出擊作戰不背背包。當時我們已經配發了足底有鋼板的防刺鞋,比普通的軍用膠鞋重一倍,但穿上它感覺很踏實。因為越軍到處都埋了尖利的竹簽子,如果穿普通鞋踩上就麻煩了。
吃的東西,如果是穿插作戰就帶壓縮餅干,每人500克,口味不太好,但很經飽。平時主要還是吃炊事班做的熱飯熱菜。總的講我們當時的后勤供應還是比較好,戰士們也挺滿意的。當時從上到下對自衛還擊作戰的關注度很高,全國人民捐獻的慰問品如香煙、食品也都是首先送到一線部隊,我們都很感動。
接敵出戰
1979年2月17日凌晨,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在廣西、云南同時打響。我軍強大的炮火把半邊天都打紅了,看著無數的炮彈狠狠地砸向那個忘恩負義的地區小霸,我們心里痛快極了。
開戰之后,我們部隊是從金平方向進入越南境內的,在西洛樓打了一仗,取得了很大勝利。對于我們偵察兵,我印象很深的是一次穿插作戰。有一天晚上,我們偵察連接到上級命令,執行穿插作戰,越過森林,搗毀敵人設在縱深地帶,對我軍威脅很大的大口徑火炮陣地。
接到命令,我隨即進行了緊急作戰部署,帶領隊伍出發了。在這里我還要多說幾句:雖然參戰部隊在戰前都進行了周密的準備(作戰訓練后勤等),但有些情況在當時是解決不了的。如當時我們使用的地圖還是依據法國繪制的地圖翻印的(因為越南長期是法國的殖民地),很不準確。打仗沒有精確地圖哪行啊,但繪制精密的軍用地圖是很難的,絕不是“臨陣磨槍”就能成。不僅我們部隊,兄弟部隊也存在此類情況,給部隊行軍作戰帶來很多麻煩。其它的情況我就不多說了。
我帶領連隊進入熱帶叢林之中,當時天已經很黑了,進入叢林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能依靠指北針摸索前進。為了不讓同志們掉隊,我走在最前面,把夜光表頂在鋼盔上(開戰之前,部隊給干部配發了上海產的機械式夜光表。它和一般表針發光的夜光表不一樣,有一個發光的套子,嵌在表蒙子的外面,晚上能發出象螢火蟲那樣的綠光),后面的同志就可以看著我頭頂上的夜光表一個跟一個地前進。亞熱帶叢林里根本就沒有路,到處都是沒人深的野草和盤根錯節的藤蔓,不時有同志被絆到。為了防止由于人摔倒而發生武器走火傷人,我下令關上沖鋒槍的保險。但誰也沒想到有一位新兵因為害怕敵軍突襲沒關保險。我們正在摸黑行軍,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打來敵人的冷炮,我連忙命令就地臥倒防炮。由于那位新兵的槍沒關保險,臥倒時走火了,把他前面的一位戰士打死。講到這里,讀者朋友們可能會問,不是都經過戰前嚴格的訓練,怎么還會這樣呢?我們11軍戰前只是乙種軍,全軍才一萬多人。大戰在即,軍委決定擴編部隊到四萬多人,達到甲種軍的水平。增添的兵員大部分都是1978年底才入伍2~3個月的新兵。當然為鞏固加強部隊作戰能力,也從南京、濟南等軍區部隊抽調了一批老兵到11軍,但整個部隊還是新兵多。如我們偵察連是由一個排擴編的,新戰士占大多數。再說了,訓練和實戰對指戰員的心理影響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導致了這次事故的發生。因為是在戰時,所以對那位走火的同志也沒作處理,戰后他就復員回家了。部隊臥倒后,沒有再打炮過來,看起來敵人是漫無目標瞎打炮,并沒有真的發現我們,于是我帶隊繼續前進。剛走了不大的功夫,接到上級命令:部隊作戰方向改變,原來的搗毀敵炮陣地的命令取消,命我帶隊原路返回。
接到命令,我安排戰士們輪流抬著那位戰士的遺體往后返(中央軍委嚴令: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將戰士的遺體留在敵國土地上)。不過我們在回返的路上有了意外的收獲,捉到了一個越軍俘虜,繳獲了一支美制M-14突擊步槍。那種槍射程遠火力猛烈,是越南戰爭期間美軍的主要步兵武器,美國人撤退后留下許多。
警衛師部
順利回到駐地短暫休息進行作戰總結,檢討得失,我立了三等功,其他同志也有立功的。又過了幾天,我們回到國內向河口運動,跨過工程兵部隊在紅河上剛架好不久的浮橋再次挺進敵后。我們偵察連的主要任務是負責保衛32師師部及師直屬隊。當時師部的人加起來有二三百人,警衛任務也很重。不過我們不再徒步行軍,改為三人一輛湘江-750三輪摩托車。這種車是我國根據蘇聯圖紙仿制生產的,而蘇聯人是根據二戰時繳獲的德國寶馬軍用摩托仿制的。總的講湘江-750性能還可以,但也經常拋錨,好在沒出什么大事。我們部隊一直打到郭參(越南的一個縣)后,奉命安全撤回國內。endprint
在整個作戰期間,我們偵察連有過幾次小規模的穿插設伏捕俘作戰,對越軍的作戰能力有了比較客觀的評價。總的講越軍的班排戰術機動靈活;單兵戰斗能力強,能吃苦,在叢林山地赤腳跑得還挺快,吃的也很少,一天就是一個用塑料袋包的米飯團子。但是大兵團、陣地戰、技術兵器比我們差很多。到1984年后的兩山騎線拔點作戰時,就更明顯了。
戰場負傷
1979年初的自衛反擊戰結束后,越軍不思悔改,繼續在邊境上騷擾滋事,我們針鋒相對,輪流在邊境線上實行偵察捕俘作戰。1980年9月,我帶領一個班實行了一次成功的誘敵捕俘作戰,在當地民兵的協助下,抓獲了越軍的一個班長,我軍無一傷亡。越南的偵察人員也是很狡猾的,往往裝扮成我國邊民老百姓,操一口很流利的漢話,以各種方式滲透到我境內偵察。有時還裝扮成我軍干部戰士,甚至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指揮群眾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當時我國很流行的革命歌曲。而且他們一旦被我們抓住,還挺頑強,輕易不招。
在那段時間里,我們每年差不多都有10個月的時間在邊境線上,執行偵察巡邏行動。
1981年6月的一次捕俘作戰行動中,我負傷了。當時我是副連長,帶領隊伍行進在懸崖邊的一條小路上,路很不好走,又剛下過雨非常滑。我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突然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掉下幾十米深的懸崖。情急之下,我拽住一叢竹子,結果竹子被我拽得裂開了,鋒利的竹刺一下子就把我的左手手指劃到了骨頭,鉆心的劇痛,無法再帶隊執行作戰任務了。回到后方野戰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醫院才好了,但直到現在這只左手還是不大靈活。
講到這里,白萬明參謀伸出左手,記者看見他左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根處仍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疤。
當時我們偵察兵的偵察手段主要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技術偵察,有專門的技偵分隊偵聽破譯敵軍的無線、有線通訊等情報,采用大倍率光學望遠鏡、紅外夜視裝備獲得敵人影像情報。再一類就是通過捕捉俘虜獲得敵人情報。這是一種最古老的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從古至今都在使用,在未來的高科技戰爭中也不會被廢止。根據戰場實際情況捕俘作戰分為三種形式:襲擊捕俘、伏擊捕俘和誘敵捕俘。對此我不用多做解釋,相信貴刊的軍迷朋友一看字面就了解了。
精彩一仗
下面就講講我的偵察兵生涯中最得意,受到昆明軍區和總部表彰的那一次捕俘作戰。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但那次作戰的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
1984年4月28日,14軍40師經過血戰,奪回了被越軍占領5年之久的老山地區及附近的一些系列高地。40師的部隊在經過了長達數月的艱苦防御作戰之后,于8月4日,將老山地區的防務移交給我們11軍32師所屬部隊。
1984年10月24日,我接到潛伏偵察小分隊的報告:越軍近日在我541高地南側的懸崖邊上,利用我軍的觀察、火力死角偷偷進行工事作業,用意不明。我當即向32師負責作戰指揮的楊子謙參謀長做了詳細匯報。楊參謀長他們經過研究,決定展開一次陣地前沿伏擊捕俘作戰,具體由我負責這次行動。當時我任32師偵察參謀(副營職)。接到楊參謀長的命令,24日凌晨,我帶一班人先到預伏陣地進行了詳細偵察,并聽取了防守該陣地的我軍指導員的情況介紹。
越軍有幾十個人,近幾日每天早晨上來,下午5點多以后就撤,在我陣地前的觀察死角偷偷地挖交通壕和工事。我們經過仔細搜索和偵察,果然發現敵人藏在崖壁石穴內的工具和武器彈藥。為了防止打草驚蛇,我們沒有動那些東西。當時陣地上敵我雙方情況非常復雜,危機四伏。稍有不慎或者運氣不好,就可能壞了大事。25日凌晨,當我帶領同志們進入伏擊陣地,安排就緒以后我走到一處稍平整的地方撒泡尿,不料竟沖出了一顆防步兵地雷!當時真嚇出了我一身冷汗,如果我再往前走半步,肯定就“光榮”了(老山地區地雷密度達到每平方米7顆之多)。而且清晨陣地上很安靜、又是一片凹地,四面都是山有回聲,地雷一響,越軍肯定會聽見,不敢前未了,那這次捕俘作戰就吹了。當然這是后話了。
經過縝密偵察,24日夜我回到駐地,連夜挑選人員制定作戰方案。參加這次行動的共有三個組,捕俘組由偵察連的2名排長、6名正副班長和3名戰士11人組成。火力掩護組由使用12.7毫米高射機槍、40火箭筒等近戰兵器的共16人組成。接應組由防御部隊96團3連一個排40多人組成。師首長還指定師屬122毫米榴彈炮重點打擊山凹出入口,消滅增援和逃跑之敵。我用無線電免提電話直接與楊參謀長聯系。楊參謀長坐鎮師部,直接負責我偵察分隊和96團部隊的協調。
那天晚上我心情很激動,久久不能入睡,心里一直在想著明天的作戰。我也是個老兵了,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但此次作戰非同一般。因為我從有關方面得到了確實的“小道兒消息”:根據上級的有關指示精神,11軍領導原本是不同意這次行動的,是楊參謀長他們采用“曲線救國”的方式才獲批準,如果仗在我手里打輸了,我怎么對得起領導和戰友呢?
25日凌晨,我帶領隊伍趁著山間的薄霧隱蔽進入伏擊地點,各戰斗組的同志們各就各位隱蔽起來專等敵人前來。作為一線指揮員,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弟兄們的本事,可敵人今天能不能來呢?但我想到師首長的囑咐,要沉得住氣不能急躁,早晚敵人得上鉤。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我的心也越來越緊張。早上8點多鐘時,零星的敵人果然出現了。10點左右,敵人約30多人已進入山凹處開始施工。10點30分,兩名敵人持槍和探雷針脫離大群敵人,毫無防備地進入我們的埋伏圈。在離李方正同志還有兩米處,李方正一躍而起攔腰將敵摔倒在地下,敵人拼命用探雷針擊打李的面部,但李方正仍死死的抱住越軍。另一個敵人驚了,連忙舉槍要射擊,賈天全同志一摟扳機送那小子上了“西天”。槍聲一響,在下面施工的越軍放下工具抄起武器就向我方沖來,火力組的重機槍、40火箭筒猛烈開火阻攔他們。我馬上報告聯系火炮,話音未落,早已標定好射擊諸元的122毫米榴彈炮就呼嘯而至,準確地砸向敵人的援兵。接應組他們只用了十幾分鐘就押著俘虜進入我軍的控制地區。整個作戰用了不到20分鐘就勝利結束了,弟兄們把我抬起來,拋向半空歡慶勝利,那一刻我流淚了。
由于當時戰場情況特殊,無法精確統計戰果,戰后偵察人員破譯敵人通話證明:我軍斃敵30名,俘敵少尉1名,擊毀敵迫擊炮1門、高射機槍2挺、彈藥所2處。而我方只有李方正同志的面部被敵用探雷針刺傷,大獲全勝。
當我們來到96團指揮所時,團首長拿出了所有好吃的、好煙、好酒招待我們,比招待軍長還要隆重。
俘虜14時被押送到師部,由軍區二部處長董廣安和軍偵察處長趙宗岐(現濟南軍區司令員)審問。他供認自己是敵356師153團工兵連少尉排長,被賈天全擊斃的那個也是個排長。當被問及為什么要在該地修工事時,當時他也沒說清楚。后來俘虜被帶去昆明軍區前指,供出了重要情報。
此戰的另一個重要意義在于敵人經過這次慘敗后,除了在當天進行了兩次小規模反撲(均被我優勢火炮擊退),再沒有進行偷偷摸摸挖工事的活動。10月25日捕俘作戰,徹底打碎了敵人“戰場延伸”的如意美夢。戰后,我捕俘作戰分隊榮立集體一等功,李方正、賈天全榮立一等功,我立了二等功。
這次作戰經總參謀部于當年11月2日通電全軍給予表彰,我們連被授予“英雄偵察連”的榮譽稱號。1985年11軍撤消后,我們連按照相關規定轉隸14軍42師。后來42師也解散,我們這支“英雄偵察連”也就不了了之了。現在可能在14軍軍史館里還能看到昆明軍區授予我們的那面錦旗吧。
講到這里,白萬明參謀長嘆一聲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后應記者的請求為雜志題了詞,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從他的回答聽出是一筆生意,白萬明的臉色開朗了起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干什么都力爭干得最好!當兵衛國,經商致富都是如此!”他講得很直白……
【張學寧同志為本文的采訪提供了重要幫助,在此謹致深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