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的敬畏

喬傳藻

我問自己：“你對字的敬畏，開始于什么時候呢？”

沿著記憶的小路往回走，來到一個村莊，名字就叫：童年。油漆斑駁的檐柱上，貼著一張紅紙告示，上面寫著四個字：敬惜字紙。記得小時候，小鎮(zhèn)上有一位老人，每天都背著一個大竹簍，出沒在街頭巷尾。她佝僂著身子，用手里的火鉗夾起地上的字紙，背到青磚搭蓋的“紙火庫”里焚燒。望著化為青煙的字跡，做長輩的總是告誡我們說：

“地上的字紙不能踩，要不，眼睛會瞎呢。”

地上是臟的，天空是干凈的，一個個方塊字哪怕“死”了，也要“住”到天上去。這是一些多么神圣的小精靈啊！

鄉(xiāng)俗也是一種文化。這樣的文化積淀在心里，猶如植根于肥沃的土壤中。漸漸地，我萌生出了探尋方塊字奧秘的愿望。

小時候讀《聊齋志異》的情景，怎么也不會忘記： 分明是晴天，分明是坐在家里的，可讀著讀著，忽覺情況不妙，好像是身不由己來到了一片荒郊野地，四周一片空寂，落木蕭蕭的白楊林里，有一個小女子在低聲抽泣，走近了看，卻又杳無人影……霎時間，脖子背后直冒涼氣，不敢再讀了，丟下書本，一陣風似的跑到街上去，站著喘息一陣，到底放心不下，折回來，小小心心地拾起書本，捧到太陽底下驗證……這才發(fā)現(xiàn)，滿紙鬼氣，不就是蒲松齡用一個個橫撇豎捺的方塊字營造出來的嗎？方塊字啊，你雖然不是神仙，可用得好，你也是具備呼風喚雨的本領啊！

方塊字的神奇魔力，我不敢說已經(jīng)領教了不少。讀大學時，淺陋的我，也只是在唐詩的門檻外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卻也讓唐詩震懾住了，這些傳世佳作，從某種角度來說，不也是方塊字創(chuàng)造的奇跡嗎？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

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聽張立本女吟》

這是邊塞詩人高適的作品。在高適生活的年代里，科學家還沒有發(fā)明錄音機，這位女歌唱家的吟唱，卻被方塊字保存下來了。在這首詩里，釵和竹，是可以觸摸的，月色，也是可以想象出來的，唯有歌聲，怎么才能在紙面上流傳下來呢？詩人通過具體的視覺形象，用不多的幾個字，寫出了女歌唱家月光下那不絕如縷的歌唱，凄愴蒼涼，從一個年代“唱”進另一個年代，余音總不會在字里行間消散。

多年之后，我終于悟通了這個道理：中國的漢字，只要你用得巧妙，就是在字里行間的空白處，你也覺得有味；很多意思，可以意會，卻不可以言傳。中國人發(fā)明的字終究像中國人一樣，含蓄。有時，表面上淡淡數(shù)語，內(nèi)里卻藏著不盡的意蘊。方塊字這種言簡意賅的特點，與集成電路板相似：面積小，它所包含的信息量，卻是驚人。單獨來看，方塊字幾乎可以入畫。它的形象幾乎可以觸摸。譬如一提到“翠”字，我們就有一種看到玉石的感覺，潤潤的；一提到“紅”字，我們眼里頓時亮了許多；一提到“風”字，我們仿佛見到了飄飛的柳絮；一提到“雨”字，我們仿佛見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朧。這些分開的字，要是請一位書法高手寫下來，可以懸掛起來當作一幅畫欣賞。可要是再把這些字疊連在一起，又會是什么景象？一位無名氏詩人，曾在西湖留下過這樣的楹聯(lián)：

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這副楹聯(lián)的音節(jié)有快有慢，大聲念出來，也像大聲唱出來一樣使人愉快。作者所使用的字也不多，分開來算，也就是十個字，可它所渲染出來的，卻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圖畫。方塊字的空間調(diào)度能力，在此充分展示給了我們。

降生在這個世界，會用方塊字閱讀，會用方塊字寫作的人，算是有福的人。這些年，對方塊字的敬畏，引導我走進了漢字大世界。也許是早年受過“敬惜字紙”的影響吧，漢字，在我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它們就像我們的國民一樣。不論自己職位高低，和它們面面相對時，我是從不敢怠慢的。

【點讀】

《淮南子·本經(jīng)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倉頡造字的傳說為漢字的起源蒙上了神秘色彩。從少時長輩的告誡讓我懂得要“敬惜字紙”開始，心中便駐進了方塊字這小精靈的神圣感，領教了漢字的“神奇魔力”，走進了漢字大世界。“漢字，在我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和它們面面相對時，我是從不敢怠慢的”。是的，漢字有畫，蘊藏山川萬物，生機無限；漢字有魂，浸潤精神文化，傳承春秋。只有如此懂得敬畏漢字的人，才能深得其中的那份靈動與豐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