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九發
中國革命過程中“工人階級”的話語實踐
嚴九發*
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在“十月革命”的實踐中得到檢驗。因而,在共產主義的革命話語體系下,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革命的主體。中國由于現代產業未發達,產業工人人數少,無產階級革命只有轉入人數眾多的農村,依靠農民繼續進行。但是,轉入農村后,在中國革命過程中就必然出現一個問題,如何處理政治話語上以工人階級為主體而在實際中又不得不依靠農民的沖突,本文嘗試理清這一沖突。
中國革命;工人階級;農民群眾;話語
馬克思主義理論影響下的中國革命,開啟了中國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以說,中國革命的過程就是中國社會的重塑過程。然而中國革命是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影響而發生的,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革命話語緊緊地扣住了中國革命過程的脈搏。在中國,以工人階級為主體進行革命不符合工人少、農民多的具體實際,城市統治階級力量過于強大,鄉村力量的薄弱,決定了中國革命必然要走一條與“十月革命”不同的路。但是,在中國革命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的過程中,中國革命面臨如何處理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政治話語與實際上又不得不依靠農民的沖突?
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一文中描述了工人階級的形成和生活的悲慘狀況,認為無產階級就是工人階級且斷言工人階級是最具革命性的階級。英國工人階級是在工業革命的背景下形成的。工業革命一方面使生產力得到迅速發展,另一方面卻帶來貧富的巨大分異。”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1頁。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工人與先進生產力的結合、工人的集中、工人工資的不穩定和工人生活地位的無保障,使工人逐步聯合起來,成為資本主義“掘墓人”。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歐洲爆發了三大工人運動,馬克思恩格斯看到了工人階級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條件下的反抗力量。工人的先進性、工人的斗爭以及工人在斗爭中越來越擴大的聯合,促使馬克思恩格斯把歷史責任賦予到工人階級身上。
恩格斯通過對英國工人階級的實證調查,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分裂為兩大階級,一是以占有社會生產資料并使用雇傭勞動的資產階級,另一是沒有生產資料只能出賣自己勞動力的無產階級。這兩大階級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日益分化和對立,而其他一切階級都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而日趨消亡,只有工人階級是最先進的階級。“在同資產階級對立的一切階級中,只有無產階級是真正的革命階級。”②同上,第282頁。《共產黨宣言》的發表宣誓著工人的未來在于通過工人階級的斗爭和無產階級革命打破自己的枷鎖,消滅私有制。工人通過階級斗爭形成的無產階級組織——共產黨,與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是一致的,都是為了使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進行革命。資本主義社會所形成的的兩大對立階級,無論是資產階級還是工人階級,都是大工業的產物,大工業又處于城市之中。因此,由階級斗爭導致的無產階級革命必然爆發于城市,然后逐漸波及到鄉村。
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在俄國取得成功,使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無產階級是真正革命的階級,其它階級如小工業家、小商人、手工業者、農民都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得到了歷史和實踐的檢視。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首先是依靠工人階級在中心城市舉行暴動,奪取了中心城市,然后向農村推進——被證明是一條正確的革命道路。雖然在蘇聯的官方史學中認為“十月革命”是依靠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把廣大群眾團結起來組成了革命的政治隊伍,鞏固了工人階級與貧農的聯盟而取得了勝利。①[蘇聯]明茨主編:《世界通史》第8卷上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年,第2頁。但是,列寧直到1917年的10月17日仍然認為俄國的農民運動——據蘇聯檔案館的判斷,在1917年的2—10月期間,農民的暴力事件有上千起——只是在客觀上、用行動而不是言論表明已經轉到布爾什維克方面來了。②《列寧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91—392頁。雖然在此時農民運動磅礴興起,但是并不表明農民在主觀上認同無產階級革命。列寧在與普列漢諾夫爭論俄國革命的道路時認為,俄國的無產階級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它具有自己獨特的優勢,小農和極小農由于相信無產階級革命工作成果而跟著它走③《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94頁。、無產階級能夠實現無條件的集中和極嚴格的紀律④同上,第135頁。等,因而國際社會主義革命先鋒隊的使命在于俄國的被剝削勞動階級⑤《列寧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6—417頁。。因此,列寧認為布爾什維克黨主要掌握的是工人和士兵,而不是農民,農民是在布爾什維克取得勝利的影響下才起來革命的。這條革命道路的成功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一個標志和模式,在共產國際指導下的各國無產階級革命必須以工人階級作為革命的主體。在中國革命過程中,工人階級的革命理論隨著馬克思主義理論一并傳入中國,而且中共二大決定加入共產國際,成為它的一個支部。這樣,以工人階級為主體進行無產階級革命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已經形成,共產國際的話語在中國革命過程中變成了實踐。
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傳入中國之后,早期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者開始在城市“尋找”承擔歷史使命的“工人階級”,他們發現中國城市中的工人階級與恩格斯描述的工人階級狀況幾乎一樣,因而他們認為城市工人階級的工作是核心。隨著西方國家進入中國,西方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傳入了中國。在1914—1918年間,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進入了春天,產業工人迅速發展壯大,到1923—1927年期間,全國共有產業工人約261萬人⑥劉明逵編:《中國工人階級的歷史狀況》第1卷第1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5年,第122頁。,大約在此時,馬克思主義開始在中國得到系統的傳播。
相對于四萬萬人口來說,工人階級在數量上只是少數,但是中國工人階級所受的痛苦是慘無人道的,正所謂“先雞鳴而興,后斗轉而息”,工資還不過數角。因而中國工人階級從誕生開始就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抗爭,如1913年的漢陽兵工廠的罷工、1915年安源煤礦的罷工、1922年的海員罷工、1923年的京漢鐵路罷工、1924年的沙面罷工和1925年的“五卅”運動。“五卅”工人運動的勝利,使中共從實踐上認識到工人階級力量的強大,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十月革命”模式適用于中國革命。但是,中共又不得不面對一個悖論,盡管工人在不斷的抗爭,但是產業工人人數少也是不爭的事實,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一文中認為現代工業無產階級約二百萬人。鄧中夏在1923年發表的《論工人運動》一文也認為,當下中國產業還未發達,新式工業下的工人可統計的只不過六十三萬余名,連不可統計的,充其量亦不過一百萬名。然而鄧中夏認為中國欲圖革命之成功,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最重要的主力軍都是工人群眾。因為工人在實際生活中所受的壓迫比任何階級都要深刻和殘酷,工人革命的態度比任何群眾都要勇敢和堅決。工人階級的勇敢和堅決在世界民主革命或社會革命中有法國大革命和俄羅斯的“十月革命”證明,中國工人階級是勇敢的先鋒隊有香港海員和京漢鐵路兩大罷工可以證明。⑦《鄧中夏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2—44頁。因此,雖然中國早期革命者意識到了工人階級數量少的問題,但是他們堅信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無產階級革命道路能夠“移植”到中國革命中來。
然而裴宜理在《上海罷工》一書中認為,中國工人并非白板一塊,他有植根于其自身故土文化和工作經歷的傳統邏輯,不同的工人形成了不同的政治。①[美]裴宜理:《上海罷工》,劉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278頁。正因為不同的工人形成了不同的地緣政治、產業政治和政黨政治,不能隨意把黨的政治色彩涂抹到工人身上,工人運動有高潮和低潮,從中共成立到“二七”慘案,中國工人運動經歷了第一次罷工高潮;而從“二七”慘案到1924年7月廣州沙面罷工,中國工人運動處于消沉狀態中。恰恰在此期間,陳獨秀發表《中國農民問題》和《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對農民進行了階級分析,認為能夠引導農民加入國民革命。他在《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中說:“農民占全國人口之大多數,自然是國民革命之偉大的勢力,中國之國民革命若不得農民之加入,終不能成為一個大的民眾革命。”②《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第366—367頁。惲代英在1924年發表的《何謂國民革命》一文中,要求青年知識分子“到民間去”③《惲代英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39頁。。鄧中夏在1925年的《工人之路》上明確提出,“組織農村‘宣講隊’,到農村去,實現工農聯合”④《鄧中夏文集》,第155頁。。1925年召開的第二次全國勞動大會上,通過了工農聯合的決議案。中共“三大”通過了黨的第一個《關于農民問題的決議案》。關于農民與無產階級革命的論述為中共在大革命期間深入農村從事農民運動奠定了理論的基礎。農民運動造成一個空前的農村大革命,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稱農民運動“好得很”。在共產主義指導下的中國革命,盡管始終堅持工人階級的無產階級革命,但是,中共的早期革命家一致認為能夠引導農民參與到無產階級革命中。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以奪取中心城市為目標和進行工人武裝起義的南昌、廣州和秋收起義,都失敗了。處于起義第一線的中共早期職業革命家開始意識到,在政治經濟發展極不平衡的中國,僅僅依靠城市工人階級取得革命的勝利已經變得不可能。無論是朱德還是毛澤東都把革命的視角轉向農民運動興盛的農村。當然,他們把革命轉向農村,與其說是從城市到農村的轉變,還不如說是為了革命力量的保存,并沒有形成以農村為中心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毛澤東在1929年《紅軍第四軍前委給中央的信》中稱:“無產階級領導是革命的唯一關鍵,黨的無產階級基礎之建立,大區域產業支部之創造,正是目前黨在組織方面的最大任務,但同時農村斗爭的發展,小區域蘇維埃的建立,紅軍之創造與擴大,亦是幫助城市斗爭、促進革命潮流高漲的條件。”⑤《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5頁。1929年《江西省委通告》中稱:“在新的總路線中,應依照城市領導農村,工人領導農民的中心路線。”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中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8頁。可見,盡管他們把無產階級的革命帶入農村,但依然認為農村斗爭是配合城市斗爭、取得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一個因素。
1929年2月17日,朱德和毛澤東率領的紅軍到達東固革命根據地,朱毛在東固停留的一個星期,與東固根據地的領導人李文林、段月泉進行了詳細的革命經驗交流。毛澤東意識到東固農村革命根據地能夠存在的兩個可能:一是把革命立足農村,以農民為革命主體,發動農民暴動和武裝農民,使革命的隊伍迅速擴大;二是把農村作為大后方,以游擊戰爭的形式,讓革命處于波浪式前進的發展模式。離開東固之后,毛澤東已經開始構建如何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的理論。1930年,以攻打中心城市和城市暴動為目標的“李立三路線”的再一次失敗,使中共中央認識到在政治經濟發展極不平衡的中國,“十月革命”的模式與中國社會存在不可調和的悖論。毛澤東在蘇區所作的農村階級分析表明,中國的農村不存在共產國際革命話語下的“工人階級”,即使是把手工工人作為“工人”也是數量極少。毛澤東在1930年的《尋烏調查》中認為尋烏城的手工工人只占百分之十一,而農村的手工工人只占百分之三;在同年所作的《興國調查》中他認為,興國的手工工人只占百分之七,且鄉村手工工人總是兼耕田;在1933年的《長岡鄉調查》中他認為,工人、雇農、苦力是一百零二人,占百分之六;在《才溪鄉調查》中認為全鄉工人一百八十三人,占百分之四。①《毛澤東中央革命根據地斗爭時期調查文集》,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63、68、148、204、246頁。但是,不是以工人階級為主進行革命的蘇區,紅軍的力量在不斷的壯大,并且取得了四次反“圍剿”的勝利。因此,中國革命者認為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創建有可能使革命走向成功。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必須依靠農民群眾,要爭取農民群眾就必須解決農民的實際生活問題。毛澤東在蘇區對農村和農民的生活狀況進行的一系列的調查,查清了攸關農民實際生活的問題是吃穿、柴米油鹽問題。這些問題都涉及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農民的生存根基——土地問題,要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就必須要解決農民的土地問題。因而,在蘇區革命根據地,以發動農民群眾作為主要任務的蘇維埃紅軍和政府,通過平均分配土地來動員農民群眾。在分配土地的過程中,蘇維埃干部以艱苦的作風和時刻關心群眾的生活贏得了農民群眾的信任和認同,提高群眾的階級覺悟和推動農村的階級斗爭,農民群眾逐漸成為農村革命的主體。
發動貧雇農起來進行階級斗爭是農村革命根據地創建和鞏固的基本條件。農民群眾的階級斗爭是以貧雇農的身份親身參與反抗地主富農剝削的斗爭中,并在斗爭的過程中啟發了農民群眾的階級覺悟,使農民群眾積極地參與到中國革命過程中。貧雇農在農村人口中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②同上,第68頁。,是農村中一個最大的群體。農村革命根據地能否得到鞏固,取決于能否得到貧雇農的支持和解決貧雇農的基本問題。毛澤東在蘇區調查的文稿清晰地呈現出當時贛南農民生活的窮苦,在《尋烏調查》中還詳細地描述了農民受地主的地租剝削和受富農的高利剝削狀況,通過農民群眾的語言如“禾頭根下毛飯吃”、“賣奶子”生動地揭露了貧雇農在農村生活的慘狀。貧雇農不僅生存狀況惡劣,而且無土地、無農具、無絲毫資金、只得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因而,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中把農村的雇農稱為農村的無產階級。要發動貧雇農參與到革命中,就必須對地主和富農進行階級斗爭,把地主和富農的土地、勞動工具分給貧雇農,以此改善他們的生活。農民起來革命后,生活才能得到改善。毛澤東在《長岡鄉調查》中用群眾語言描述了革命后群眾生活的改善:“油有多余”、“吃肉,貧農增一倍”、“衣增一倍”、“雞鴨多數自己吃,過去則多數賣出”。③同上,第222—223頁。農民群眾生活的改善增強了農民參加革命的信心,在不斷參與中國革命的進程中,農民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主力軍。中共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在農村能夠持續的取得成功,在于依靠農民群眾,為農民群眾切切實實的謀利益和改良他們的生活,使農民在中國革命過程中成為革命的主體。
然而,中共又不得不面臨另一個難題:如何處理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在事實上依靠農民,而與中共的“組織無產階級,用階級斗爭的手段,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的革命綱領的沖突。
在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話語體系下,無產階級革命以工人階級為主體,依靠工人階級取得革命的勝利。然而,在中國革命轉入農村之后和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創建,中國革命實際上又是依靠農民。面對中國革命過程中這一話語沖突,中國共產黨通過在蘇區不斷地糾正農民意識,實現農民群眾的無產階級化,來解決這一沖突。農民意識在中央蘇區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政治性名詞,它是指不符合無產階級思想的落后保守的思想意識。有研究者指出,蘇區農民意識的使用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29—1930年夏,此時的農民意識是指開始在農村建立革命根據地,重視農村的斗爭和農民群眾的利益,忽視了工人運動,在政治上農民黨員的增多,“無產階級的領導”作用不突出乃至不明顯;第二個階段是1930夏秋期間,此時的農民意識主要是指蘇區的發展缺乏積極進取的精神,不愿意攻打城市;第三個階段是富農路線的出現,農民意識是指農民太注重實際和自己的利益。④何友良:《中國蘇維埃區域社會變動史》,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第168—172頁。農民意識的使用反映了蘇區在革命話語上的張力,也反映了蘇區領導人認為農民在革命的勇敢和堅決方面都不如工人階級。農民意識的提出意味著中國革命的領導人意識到了無產階級革命轉入農村后面對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更多地反映在蘇區農民出身的干部上。張國燾在1931年5月《關于鄂豫皖區情況給中央政治局的綜合報告》中寫道,“分明是一個貧農,一旦被選為蘇維埃執委,就要千方百計去找件長衫和馬褂穿起來”和“我們是老革命,應當享福了,革命的事應由他們去做了”①《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鄂豫皖時期》下冊,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3年,第140頁。的農民享樂思想。雖然農民意識在當時的革命環境中和革命語境中,存在錯誤的使用和錯誤的指向,但是提醒我們的是農民意識的產生與農民體現的進步思想觀念是同存的,革命過程中去農民意識恰恰體現了農民在中國革命過程中的主體地位。蘇維埃政府對于轉變農民意識一直不遺余力,不斷的在蘇區推行文化運動和對農民群眾進行共產主義教育,讓農民群眾認識到現階段的革命及最后的革命目標,從而實現農民群眾的無產階級化。
從長時段理論來看,農民群眾的無產階級化存在彈性和賡續性,農民意識的轉變并不像攻城略地那樣斷然。因而,中共通過在政治話語體系里增加工人階級的成分來處理政治話語邏輯和事實邏輯的沖突。在農村革命根據地的蘇區,真正的產業工人很少。1930年4月《張懷萬巡視贛西南》的報告中稱“吉安并無真正產業工人”和“贛西無多產業工人”。毛澤東在《興國調查》和《長岡鄉調查》的報告中,工人指的是手工工人。革命史料的敘述表明,蘇區的工人概念已經超出了經典作家所定性的產業工人的范疇,因而,蘇區的工人構成比較寬泛。經典作家意義上的產業工人,在蘇區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中共從上海等地派送蘇區的工人干部和技術工人,二是蘇區國營工廠建立后招收吸納的工人;相比于蘇區的農民群眾,產業工人人數極少。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認為蘇區存在極大數量的農村無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農村無產階級是指農村雇農,半無產階級是指貧農、手工業者、店員和小販。②《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頁。雖然蘇區工人階級少,但是農村無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無土地和生產工具,僅有一部分人有極少量的土地和極簡單的工具,以出賣勞動力為生,工資之少,待遇之薄,與經典作家關于工人階級的定性何其相似——人數之多,卻又成了中國革命的主體力量。不斷增加農民的工人成分,實現無產階級化,是維護政治話語上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重要方式。據周恩來的回憶,1940年他赴莫斯科治病時,“共產國際的領導同志還擔心我們離開工人階級太遠了”,周恩來回答說“我們在農村里經過長期斗爭的鍛煉,有毛澤東同志的領導,完全可以無產階級化。共產國際的一些同志聽了之后大嘩,不以為然”。③《周恩來選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78—179頁。
維護工人階級在政治話語體系里的主體地位,還體現在加強工人階級的政治地位以及提高工人階級的物質生活。1929年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會議通過的《蘇維埃組織法》,明確規定縣蘇維埃代表農民代表占百分之十,工人代表占百分之二十五。1933年的蘇維埃選舉,普遍存在擴大工人的成分的現象,把工人家屬算入工人成分。毛澤東在《才溪鄉調查》中說:“原五十三個代表中,工人十三人,加新增二十二人,共有工人代表三十五人,余四十是農民代表。全鄉工人一百八十三人,屬于一百六十三家,連家屬平均每家以三人計,共四百八十九人,每十三人舉以代表,故舉代表如上數。”④《毛澤東中央革命根據地斗爭時期調查文集》,第246頁。為了突出工人階級在政治話語體系中的地位,1931年12月1日頒布施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作為只適用于城市產業工人的勞動法,卻移用到農村無產階級、半無產階級的斗爭上,機械地實行八小時和青工六小時的工作制。由于蘇區《勞動法》規定工人工資的增加和工人工作時間的限定,就意味著農民請工須多付工錢而少得利益。而且在革命后,農產品價格的下降和農民的生活日用品的價格的翻漲——毛澤東在《長岡鄉調查》和《才溪鄉調查》中對農產品在革命前和革命后的市價進行了對比,農民能夠賣的谷、豬肉、花生油、小橘子的價格在革命后都下降了,農民的生活日用品如鹽、布、洋火和洋油在革命后都是翻漲了幾倍——故蘇區的農民常常抱怨“工人又分了田,工資增加了,還要減少時間”,感覺“不滿意”。⑤《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4頁。
當以增加工人階級的成分和一味維護工人階級的政治地位,來處理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政治話語而事實上又依靠農民的沖突時,不僅挫傷了農民群眾的革命積極性,而且忽視了經典作家所描述的工人階級的階級先進性,因而蘇區的一部分工人階級表現出不積極甚至破壞革命的情況。1930年7月22日贛西南特委劉作撫給中央的報告說:“農村的工人比農民還壞,不革命。”①《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0頁。至于工人領導問題,由于是政治話語上一味的命令工人領導農民,而當時的工人和農民并不理解,因而在根據地工人領導農民的實行效果大打折扣。由于蘇區工人基本是手工業工人,讓手工工人組織工會領導農民,農民不服氣,手工工人既不能為農業服務,也不出外參加紅軍和做脫產的蘇維埃政府工作,而且農村無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都是半農半工的人,所以當時的農民不認為工人是自己的領導者。蘇區的工人也不認為自己可以領導廣大農民,反而害怕農民不請工或者少請工,讓自己處于失業和半失業的狀態,因而在土地革命中,堅決要求分田。過分拔高工人的成分和工人的領導地位,都會與蘇維埃在農村實際上依靠農民的事實邏輯相矛盾。在農村發動工人的斗爭往往與農民運動產生矛盾:“工人說工人大,農民說農民多;工人說他們是領導階級,農民說我們革命時沒見你們;工人說我們有工會,是我們的斗爭機關,農民說我們有蘇維埃與敵人作〈戰〉;工人糾察隊說我們是保障工人利益的,蘇維埃不能指揮我,農民說你們是領導階級你要上前線去。”②《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鄂豫皖時期》上冊,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3年,第644頁。
總之,探討中國革命過程中“工人階級”的話語實踐,呈現了中國革命的發生和走向成熟的過程,以及中國革命過程中的微觀細節。處理中國革命過程中出現的在政治話語上以工人階級為主體與實際上依靠農民的沖突,往往與“左”或“右”的路線有關,甚至有時是“左”或“右”的路線的直接體現。“左”的路線往往過于強調貧雇農的無產階級化,“右”的路線被認為是忽視貧雇農的利益以及維護了富農的利益。
中國革命轉入農村之后,革命的主體實際上是農民。要發動農民進行革命,必然需要給予農民一定的物質利益和政治利益。農民在政治利益上的獲得必然會與共產國際的革命話語相沖突,農民在物質利益上的獲得又與城市的工人、市民的利益形成了沖突。如農民在經過革命翻身后,成為了糧食的主人,糧食留在農村,那么城市的糧價可能上漲,必然影響城市工人和市民的生活,而反過來這些人又可能支持鎮壓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因此,中央蘇區的轉移又含有一定的必然性。而且在共產國際的革命理論傳入中國后,中國共產人只是簡單地認為生動的工人運動或者是農民運動會成為強大的力量,并沒有成功地把工人組織與農民組織統一起來。因而,中央蘇區農民運動激進發展,但與此同時也滋生了工人的嫉妒和憤怒的情緒。
中國共產黨在處理中國革命過程中出現的在政治話語上以工人階級為主體與實際上依靠農民的沖突時,需要一種更溫和的方式。這個方式就是以“群眾”為基礎的革命話語的出現。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革命家在處理這個沖突時,意識到僅僅依靠農村的貧雇農進行革命的策略與當時農村的農民廣泛參與革命的現實狀況不符,而且農村的貧雇農是受剝削的底層勞動者,容易孤立農村的其他農民群體。因此,以依靠“群眾”為主體的中國革命話語就呼之欲出了。“群眾”多指社會中的某一階層的某一些人,是處于社會聯系中的個人組合起來的;也不一定是指整個階級,可以是某一階級的一部分人,或者是幾個特定階級的聯合而組成“群眾”。“群眾”的革命話語的出現是對共產主義革命話語強調階級斗爭指導的激進革命策略的調整,也是適應通過群眾路線來了解農民的實際利益和需要的前提,更是體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農民群眾實現最終目標之能力的根本前提。“群眾”革命話語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國革命中國化道路的開啟。
(責任編輯 欣 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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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5)03-0043-06
嚴九發,(廣州510275)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