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忠 劉紅衛
毛澤東與農村人民公社制度的修護
徐俊忠 劉紅衛*
毛澤東從1958年直至他的逝世,一直都在致力于對于農村人民公社制度的修護。這一修護涉及人民公社的經濟體制與經濟制度等內容,也涉及人民公社的產業發展。修護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探索、試錯與提煉的曲折過程。它是理解毛澤東農治思想與實踐的一份重要遺產。
毛澤東;人民公社;社隊企業
在全國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并不斷對之修護,是繼合作化后毛澤東最具革命性的農治實踐。自從毛澤東去世以來,隨著人民公社制度在實際制度安排和憲法上被取消,許多人對于人民公社制度的批評和否定更加激烈。但是,從毛澤東時期的農治歷史看,人民公社是一個持續時間長,為新中國的農村發展留下最豐厚和最復雜的遺產,也是毛澤東最后一直堅持和為之完善奮斗不已的對象,因而,是理解毛澤東農治思想的最重要范本。
一
人民公社的由來與合作化邏輯的展開息息相關。在合作化過程中,由于農田基本建設的推進和多種經營的發展,顛覆了人們對于中國農村人口太多的消極性看法,而合作化組織規模過小對于向生產的深度與廣度進軍的制約性也凸現出來。在《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的相關按語中,毛澤東就明確指出:“現在的小社和初級社,對于充分地利用勞動力和諸種生產資料,還是一種束縛。到了辦大社和高級社的時候,就可以沖破這種束縛,而使整個生產力和生產向前發展一大步。”①② 《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中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756頁,第611頁。毛澤東在為《大社的優越性》一文寫的按語也指出:“現在辦的半社會主義的合作社,為了易于辦成,為了使干部和群眾迅速取得經驗,二、三十戶的小社為多。但是小社人少地少資金少,不能進行大規模的經營,不能使用機器。這種小社仍然束縛生產力的發展,不能停留太久,應當逐漸合并。”②后來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的講話中也指出:“為了水利綜合利用,使用大型機械,會合并一些社。除了地廣人稀的地區外,五年之內逐漸合并。”③《毛澤東傳(1949—1976)》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794頁。這里的基本精神是土地的小塊分割,不利于水利綜合利用和農業機械的使用。后來他在讀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也講到:“合作社的規模小,土地不能統一使用,要修大中型水庫,得利的在下游,受害的要淹掉一部分土地的在上游。明明應當建設這樣的水庫,但是因為這些利害關系,無法進行建設。廣東的漳市社,山里有很多森林資源,但是勞動力不夠,不能采集;山下有很多富余的勞動力,可是不能上山勞動;其他如手工業、運輸業等等,也都不能統一安排,妨礙生產的發展。成立大社,組織公社以后,這些問題都解決了。”④《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批注與談話》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學會編印,1998年,第736頁。這些都說明,毛澤東對于問題的思考,其實并沒有許多人所想像的那樣,執著于某種意識形態,而是基于生產發展的需要的。
遵循這一邏輯的發展,中共中央在1958年4月發布了《關于把小型的農業合作社適當地合并為大社的意見》,指出“農業生產合作社如果規模過小,在生產的組織和發展方面勢將發生許多不便。為了適應農業生產和文化革命的需要,在有條件的地方,把小型的農業合作社有計劃地適當地合并為大型的合作社是必要的”。①②③④⑤⑥⑦ 《建國以來重要文件選編》第1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209頁,第223頁,第223—224頁,第224頁,第224頁,第225頁,第225—226頁。文件強調,小社合并為大社應具備的條件是:在發展生產上有需要,絕大多數社員確實贊成,地理條件適合大社的經營,合作社的干部有能力辦好大社。可以說,這是中共中央以文件的形式,使合并大社的問題從農民的自發行為和毛澤東的主張變成中共中央的集體意志。這是新中國農治發展的一個重要節點。
幾乎與這一文件同時的還有另一個對于新中國農治影響深遠的文件,這就是《中共中央關于發展地方工業問題的意見》。首先,文件明確提出發展地方工業以落實工業支援農業的戰略。文件指出:“由于地方工業同農業有更為直接、更為密切的聯系,所以,實行這個方針,就可以更有效地使發展工業和發展農業同時并舉和相互支援;就可以把地方辦工業的積極性、人民群眾辦工業的積極性更廣泛、更充分地調動起來;從而必然會加快我國工業化的速度和農業技術改造的速度。”②發展地方工業的首要任務,就是落實工業支持和服務農業的戰略。文件還以一系列“基本”和“首先”的用詞,反復強調地方工業服務農業的意義。例如,把“為農業服務”直接界定為地方工業的“基本任務”;對于“整理和發展手工業”,文件強調“首先應該注意發展為當地農業生產和人民生活服務的手工業生產。特別是在當前改良農具的群眾運動中,應該充分發揮手工業的作用”;文件還強調,“建設新企業,應該首先注意興辦為農業服務和為大工業服務的企業”。③所有這些論述,都突出了地方工業支持農業現代化發展的主題,力圖使國家提出的工業支持農業的戰略構想得以落地和實施,并預示著農業將會迎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其次,文件把農業社興辦小工業納入地方工業的目錄名單,為“社辦工業”脫穎而出提供了合法性依據。“地方工業”是與“中央工業”相對應的概念。文件提出以省、自治區為單位,“爭取在五年或者七年內使地方工業的總產值趕上或超過農業的總產值”④。對于“地方工業”的所指,文件明確強調“應該包括縣、鄉、社所辦的工業在內”⑤。這個“社”是指“農業社”和“手工業社”在內的“合作社”,尤其指農業合作社。⑥文件還特別指出,“縣以下辦的工業主要應該面向農村,為本縣的農業生產服務”;“農業社辦的小型工業,以自產自用為主,如農具的修理,農家肥料的加工制造,小量的農產品加工等”。⑦這些論述,既切合社辦工業的草根特點,也為社辦工業的合法登場提供了依據,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對于農業合作社的經營方針在原來強調“多種經營”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社辦工業”的問題。
隨著并社問題與社辦工業問題的提出,新中國的農治實際上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一階段的基本特點是:社的組織規模在通過“高級社”實現了生產資料集體所有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程度的擴大,因而具有較之以前更大更公的特點;社所經營的業態也超出了農業和主要屬于農業范圍的“多種經營”的范疇,包含了工業的發展。雖然這里的工業在當時主要還是某些手工業和相對簡單的加工工業等,總體上屬于相當低級形態的“草根工業”的范疇,但是,毛澤東卻在這種發展中看到了新中國農治的嶄新方向,甚至認為這種發展預示著中國的農村將走出一條與蘇聯集體農莊不同的發展道路,因為“蘇聯的集體農莊,不搞工業,只搞農業,農業又廣種薄收”⑧《毛澤東萬歲(1958—1960)》,第144頁。,“他們要使農民永遠成為農民”⑨《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批注與談話》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學會編印,1998年,第332頁。。對于毛澤東而言,這種對于蘇聯集體農莊模式的突破,意義十分突出。它不僅是中國農村“兼業”傳統的繼承,而且是適合中國農村走向現代化的重要方式。中國如果照搬蘇聯集體農莊的模式,農業社只搞農業,即使搞點副業,也無法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尤其無法解決勞動力的出路問題。
既然農民組織起來的生產合作社,經營范圍有些已經超越了農業和在農業范疇內的副業范圍,而且未來的發展中還要大辦工業,那么,繼續以“農業社”來標定它,就顯得名實不符了。于是,就有關于名稱的選擇問題。后來,把它以“公社”標定,除了表明合并而來的新社具有公有這一社會主義性質外,主要是使它不受單一的農業生產的限制,以便它具有不受具體業態限制的綜合發展空間。至于以“人民”冠其之前,既與當時社會主義中國對于行業、單位命名的特點有關,與“人民郵電”、“人民鐵路”、“人民銀行”、“人民文學”和“人民畫報”等相類似,也有對于公社應有的治理性質和價值取向的強調意義。
從歷史的基本事實看,“人民公社”這一制度與名稱的確立,至少反映了當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群體的“集體意識”。根據薄一波的回憶,1958年4月劉少奇、周恩來、陸定一等同志在從北京開往廣州參加毛澤東主持會議的列車上,就大談大侃關于組織公社的設想與遠景。河南為什么會在全國率先搞公社試點,就是列車上的這個高層領導群體在這趟列車經停鄭州短短十幾分鐘內,向吳芝圃提出的建議而搞起來的。參與這一構想和名稱醞釀的,至少還有譚震林、陳伯達等以及一批地方工作的干部。因此,當毛澤東在1958年8月6日在新鄉七里營看到人民公社的牌子而肯定“人民公社名字好”①② 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實踐的回顧》下,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520頁,第520頁。時,當他在此三天后聽到山東省委書記譚啟龍匯報歷城縣北園鄉準備辦大農場而明確表示“還是辦人民公社好,它的好處是,可以把工、農、商、學、兵結合在一起,便于領導”②時,實際上是對當時中央決策層形成的集體意識的公開認可和贊同。毛澤東后來反復強調,對于人民公社,他無發明之權,只有建議之權,應該說,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正是在社的規模擴大了,經營業態即將發生了變化,反映這種變化的新的名稱已具備,而且中央領導層主要決策人群的看法也基本一致的條件下,在北戴河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基本是水到渠成地做出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決議認為,人民公社的發展是一個來自于群眾創造的必然過程。它說:“大型的綜合性的人民公社不僅已經出現,而且已經在若干地方普遍發展起來,有的地方發展得很快,很可能不久就會在全國范圍內出現一個發展人民公社的高潮,且有不可阻擋之勢。”③④⑤⑥⑦⑧⑨ 《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第446頁,第447頁,第449頁,第446頁,第447頁,第447頁,第448頁。這種發展趨勢使然的根本原因在于“幾十戶、幾百戶的單一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已不能適應形勢發展的要求”,需要“建立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工農商學兵互相結合的人民公社”。④決議對于名稱的問題,特別做出說明:“大社統一定名為人民公社,不必搞成國營農場,農場就不好包括工、農、商、學、兵各個方面。”⑤這是以黨的決議形式,強調工農商學兵的結合,是人民公社的最本質規定,它成為新中國農治的一個重要路標。
二
雖然,北戴河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已經做出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但這并不意味著已經建立了一個完整的人民公社制度。
具體了解《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的內容,可以看到:首先,決議強調“人民公社是形勢發展的必然趨勢”⑥,“說明幾十戶、幾百戶的單一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已不能適應形勢發展的要求。在目前形勢下,建立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工農商學兵互相結合的人民公社,是指導農民加速社會主義建設,提前建成社會主義并逐步過渡到共產主義所必須采取的基本方針”。⑦其次,決議對于人民公社的組織規模做出大致規定,強調“就目前說,一般以一鄉一社、兩千戶左右較為合適”,并指出在“社的規模擴大以后,由于農林牧副漁、工農商學兵綜合性的發展,社的管理機構也必須有適當的分工,要在組織精干和干部不脫離生產的原則下,建立若干分工負責的部門、并且要實行政社合一,鄉黨委就是社黨委,鄉人民委員會就是社務委員會”。⑧這大概就是所謂“政社合一”體制的明確表達。再次,決議對于“小社并大、轉為人民公社的做法和步驟”做了特別的說明。其中,對于我們所討論的問題特別需要關注的內容是對所謂“上動下不動”做法的強調。決議指出:“并大社,轉公社必須與當前生產密切結合,不僅不能影響當前的生產,而且要使這個運動成為推動生產更大躍進的一個巨大力量。為此,在并社初期可以采取‘上動下不動’的方法,首先由原來各小社聯合選出大社的管理委員會,搭起架子,統一規劃部署工作,把原來的各小社改為耕作區或者生產隊,原來的一套生產組織和管理制度暫時不變,照常經營,一切應該合并調整的東西和合并中應該解決的具體問題,以后再逐步合并、逐步清理、逐步解決,以保證生產不受影響。”⑨說穿了,“北戴河會議”決議提供給農村人民公社的,主要是關于它的“必然趨勢”、大致規模、管理機構等原則性問題的說明,而不是人民公社內部具體的生產組織和管理制度包括經營管理制度等。或者說,按照決議的說法,這時期的人民公社,貫徹“上動下不動”的要求,僅僅是“搭起架子”而已。在稍后一點的時間里,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也講到這個問題:“人民公社是一件大事。人民公社大概九月就差不多搭架子搞起來了……至于把一些問題搞清楚,充實這個架子,那就要冬春。”①②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398頁,第360頁。這意味著在這個時候,人民公社還是一個沒有完成的過程。所以,在此之后的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毛澤東在人民公社問題上的主要著力點,基本在于兩個方面:一是關注、總結并推廣各地如何“充實這個架子”的經驗,力圖為各地的農村人民公社在組織、管理和實際運作方面提供好的借鑒;二是對這個雖未充實,但畢竟“搭起架子”的人民公社進行修護,以努力排除來自左的和右的干擾。這兩個方面的工作,具體主要體現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關于所有制和經營核算體制的問題。可以說,這是毛澤東最為重視的。因為他深知這是生產關系的基礎和具體體現,處理不當就會直接導致生產中的巨大“麻煩”。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伴隨著人民公社熱潮的,有一股急于提高生產資料公有制程度并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狂熱。因此,必須在不過分壓抑積極性的同時,使人們在這些問題上有所降溫和更加清醒。第一個重要的舉措,是毛澤東為北戴河會議關于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增寫以下一段文字:“人民公社建成以后,不要忙于改集體所有制為全民所有制,在目前還是以采用集體所有制為好,這可以避免在改變所有制的過程中發生不必要的麻煩……由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是一個過程,有些地方可能較快,三、四年內就可完成,有些地方,可能較慢,需要五、六年或者更長一些的時間。過渡到了全民所有制,如國營工業那樣,它的性質還是社會主義的,各盡所能,按勞取酬。然后再經過多少年,社會產品極大地豐富了,全體人民的共產主義的思想覺悟和道德品質都極大地提高了,全民教育普及并且提高了,社會主義時期還不得不保存的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工農差別、城鄉差別、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差別,都逐步地消失了,反映這些差別的不平等的資產階級法權的殘余,也逐步地消失了,國家職能只是為了對付外部敵人的侵略,對內已經不起作用了,在這種時候,我國社會就將進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時代。”②盡管后來毛澤東對于這段話中所說的過程時間過短有些后悔,但平抑急于向“全民所有制”和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沖動這一思想還是十分清晰的。后來,他嚴厲地批評在人民公社化的過程中出現的“一平二調三收款”的現象,努力總結來自基層的體制創新經驗,直到確立起“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并明確這個“隊”就是“生產隊”的根本性體制規定,人民公社的經濟體制基本定型,并被基本穩定地實施到它的被終結。
第二,關于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問題。實事求是地審視我國農村集體化的過程,推動性因素也許是十分復雜的,其中最直接而有力的推動因素是國家對于糧食等戰略性農產品實施“統購統銷”的政策。這一政策的實施對于中央的決策層而言,是特定歷史態勢下的一種無奈之舉。然而,它的剛性實施,尤其是“三定(即定數量、定品種、定價格)政策的到位,農民基本失去了在經濟活動中主體地位應有的自主性,也必然會在經濟上長期陷于困頓之中。因此,必須在政策設計上,留有減壓的閥門,以舒緩農民的經濟壓力,并保有和扶植農民的經濟活動的積極性。因此,讓農民在完成國家的“統購派購”任務的同時,也能夠生產一些用于市場交易、以滿足社會需要和增加農民經濟收入的產品,就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政策性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人民公社在國家對糧食等主要戰略性農產品實施“統購統銷”的同時,是否應該發展“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問題。可以說,處于中央“一線”的領導人,迫于糧食、棉花和油料等大宗戰略性農產品的需求壓力和維持全國性“統購統銷”政策的嚴肅性的擔憂,對于問題是持有比較謹慎的態度的,甚至還常常借助各種政治教育運動,去壓抑它們的發展。一些經濟學家為反映中央“一線”領導人的擔憂,也從理論上反對農村人民公社發展“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然而,對于毛澤東而言,認識和態度卻是全然不同的。就在北戴河會議做出關于農村人民公社問題決議后不久,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國是商品生產很不發達的國家,比印度、巴西還落后……去年我們生產糧食三千七百億斤,其中三百億斤作為公糧,五百億斤作為商品糧賣給國家,兩項合起來商品糧還不到糧食總產量的四分之一。糧食以外的經濟作物也很不發達,例如茶、絲、麻、煙都沒有恢復到歷史上的最高產量……每個公社在生產糧食以外還要發展能賣錢的東西,發展社會主義的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①《毛澤東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35—436頁。他還說:“如果公社只搞自給性生產,不搞商品生產,不進行商品交換,農民不把糧食等農產品和工人生產的工業品交換,那么工人怎么能夠有飯吃,農民怎么能夠有衣穿,怎么能夠得到拖拉機等農業生產資料?如果公社不把自己多余的產品賣給國家,賣給其他公社,怎么能夠得到貨幣收入,哪里有錢分給社員?”“京、津、滬郊區農村之所以比較富裕,是因為這些地方商品生產比較發展,商品交換比較發達……要多搞商品生產,要盡可能多地生產能夠交換的東西,向全省、全國、全世界交換。”②《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批注與談話》上,第38—39頁。在關于毛澤東的文獻中,我們看到1959年8月1日他對《廣東省委糾正農村副產品自給部分過多的現象》所做的一個批示。批示屬于轉發廣東省番禺公社提高農副產品商品比例的經驗。材料說到:“目前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已經收獲的農副產品,產量比去年大為增加,可是商品部分少得可憐,有些產品原來商品程度很高的,現在也變成自給了。例如,水果,過去上市量達百分之八十,現在只達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今年的荔枝特大豐收,比去年超產三倍以上,可是產區大隊大量分賣給社員……剩余部分才賣到市場,有的甚至全部分光吃光,故上市量約減少了百分之五十。牛奶蛋品一向商品率很高,現在自給多于出售。”③《農業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下,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第240頁。這一現象直接反映了社會經濟生活中人們對于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態度,而具體原因則是“以供給制為主”的分配方法所致。甚至許多地方的生產隊,采用凡是供人吃的東西,都作為自給性生產,直接分給各戶或拿到食堂吃掉了。廣東省糾正這種現象的重要措施是“堅決壓縮供給制部分,實行按勞分配為主的分配辦法”。所謂壓縮供給制部分,實際上就是讓這些農副產品更多地進入市場交易,擴大產品的商品率。毛澤東高度重視這一經驗。他的批示是:“廣東省委的這個材料印發各同志。各省、市、區情況如何?是否同廣東相似?你們注意了這個問題沒有?你們是否認為廣東省委的措施是適宜的?廣東的措施是:關于農村副產品,堅決壓縮供給部分,實行按勞分配為主的分配方法,你們是否認為是適宜的?照我看,是適宜的,你們以為如何?這是一個大問題,必須一律采取措施,改變現狀。請你們回去研究施行。”④同上,第240頁。這個批示發問達六個之多,語氣又是那么堅定和堅決,充分地體現了毛澤東對于改變人們消極于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態度,以及積極發展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迫切期待。他甚至認為,沒有人民公社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大力發展,就不會有良好的工農聯盟關系,不會有農民生活的改善,也不會有人民公社的鞏固與發展。因此,必須在被迫實施“統購統銷”政策的同時,堅定不移地發展農村社會主義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雖然兩者有相抵觸之處,以至于為了維護“統購統銷”政策的嚴肅性,人們常常以各種借口,甚至借用各種意識形態的包裝,去打壓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但對于毛澤東來說,必須認真地平衡它們的關系,處理好兩者之間的張力。
第三,關于分配問題。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曾經批判過不重視所有制改造而醉心于分配問題的庸俗社會主義者觀點,并明確指出社會主義不是在分配問題上兜圈子的,因為分配決定于所有制。所以,馬克思幾乎不讓人留下任何幻想地指出:“一個除自己的勞動力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的人,在任何社會的和文化的狀態中,都不得不為另一些已經成了勞動的物質條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隸。他只有得到他們的允許才能勞動,因而只有得到他們的允許才能生存。”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8頁,但是,分配對于整個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影響十分重大,是參與者利益實現的重要環節。處理不當,共同參與者的身份就有可能被虛置,也有可能誘發低效率甚至滋長懶惰之風,而這都將嚴重地影響生產與再生產過程的良性循環與發展,因此,它成為毛澤東修護人民公社的重要課題。
在分配問題上,首先需要處理的是國家、集體和個人之間的所得比例。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抗美援朝戰爭的爆發,國家面臨著空前繁重的工業化壓力。人民公社化的進程,在農村開啟了統一調配勞動力,以利于分工分業,全面發展農林牧副漁、工農商學兵的嶄新過程。但這都需要有必要的經濟投入,因此,國家全面建設的發展對于積累的要求十分強烈。在新中國全新的政治生態的感召下,人民當家作主的地位,喚起了人們對于國家建設的空前熱情。所謂“先治坡后治窩,先生產后生活”等口號,就是鮮明的寫照。但是在社會生產力水平相對低下的條件下,用于建設的“積累”與用于人們生活的“分配”的比例關系,是無法長期失衡的,因為新中國畢竟需要讓群眾得到看得見的實際利益。由此的選擇,只能是讓人民生活在生產發展的基礎上“逐年有所改善”,而不能有過高的承諾。但是在政策的制定和執行中,許多地方尤其是農村發生了較為嚴重的偏差,并導致了一些嚴重的消極現象。其中的主要問題是積累與提留過大,壓擠了用于群眾分配的比例。有些地方留給群眾分配的份額,僅占三成。在整體生產水平不高、土地產出有限的情況下,這個份額實在影響了群眾的實際生活,由此引發了幾乎全國性的“瞞產私分”這種反體制行為。毛澤東對于群眾僅有三成的分配比例十分不滿。質疑這個比例與農民生活在地主經濟下的所得有啥不同?他說,“和地主一樣,群眾只得三成”,雖然地主是為了個人發財,我們是為了國家多搞工業是好心,“但是,我叫作這是好心不是好意(不是好主意)”。①②③④⑤ 《毛澤東思想萬歲(1958—1960)》,第199頁,第211頁,第217頁,第218頁,第217頁。那么,這個比例應該如何確定?合理的做法當然需要根據生產的發展水平、產品產出的量與質的狀況來確定,因此它應該是一個變動的過程。但在當時特定條件下,必須讓群眾有一個實實在在看得見的利益,以化解群眾性的“瞞產私分”這種反體制性行為的普遍發生,促進人民公社的鞏固和良性發展。也許是出于排除體制性障礙的考量,毛澤東不僅提出了問題,而且提出了方案。這就是他在1959年初的鄭州會議上,反復加以探討和說明的農民分配應占55%的建議。他認為,不論如何,河南省在農村中,稅收、積累與提留占比高達50%,加上20%的生產成本,用于農民分配的只有30%,實在過低,必須改變。他認為,以當時的生產水平,國家對于農村的稅收確定為7%,這不算多,農民也是同意的;但社隊積累和公積金、管理費等的提留,應該大幅降低,可以確定在18%左右。這樣,稅收、積累與各種提留就可以控制在25%的幅度里,加上生產成本20%,總共應為45%。這就可以保證農民的分配占比為55%。他反復提出,這樣的方案,應該向群眾宣布,“以安人心,以利于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以利春耕”。②當然,毛澤東當時的這一方案是否為中央“一線”和各地所采納以及采納到何種程度,確實是很難說的。但是,他對于問題以及方案提出所體現出來的人民本位取向令人感動。相對照于那些冷漠大眾利益的官僚主義政客,面對所謂“瞞產私分”,毛澤東看到的是政策檢討與調整的必要性。就在這次鄭州會議上,他完全站在同情農民的立場上去為農民辯護。他說:“一個是瞞產私分,一個是勞動力外逃,一個是磨洋工,一個是糧食伸手向上要,白天吃蘿卜,晚上吃好的,我很贊成,這樣做非常正確。你不等價交換,我就堅決抵制。河南分配給農民30%,瞞產私分15%,共45%。否則就過不了生活,這是保衛他們的神圣權利,極為正確。還反對人家本位主義,相反應該批評我們的冒險主義。”③他還說:“謝謝幾億農民瞞產私分,使我來想這個問題。要使公社一般懂得這個問題,這是客觀法則,違反它就會碰得頭破血流。如果我們不能真正說服他們,還是這樣猶猶豫豫,公社就會跨,人就會跑。”④毛澤東還以他固有的幽默,引申古人調侃之語教育干部:“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又不瘦,除非冬筍炒肥肉。”他的基本思想是說,在群眾利益問題上,來不得半點浪漫主義,應該“多給一些社員看到的東西”⑤。
其次,強調以“按勞分配”為主要分配原則。前述提及毛澤東為北戴河會議關于人民公社問題決議增寫大段文字,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強調人民公社的“集體所有制”性質和社會主義社會的長期性。這些規定實際上奠定了分配制度只能是“按勞分配”而不是別的。但是,由于新中國建立之初,脆弱的國力基本無法擔當得起廣大農村社會救助的責任,只能把它轉嫁到集體經濟組織上去。因此,分配的構成就被設計為“按勞分配”加“供給制”,而且“供給制”還被當做“共產主義萌芽”去加以宣傳。這樣,如何確定“按勞分配”和“供給制”比例就成為一個突出的問題。在當時各地各級都熱衷于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特定條件下,“供給制”的比例往往都被不斷的加大,不利于勞動積極性的調動。為糾正這種傾向,在1958年底召開的中共八屆六中全會上通過的《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指出:“在人民公社的社員收入中,按勞分配的工資部分,在長時期內,必須占有重要地位,在一段時間內并將占有主要地位。”①③⑤ 《農業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下,第115頁,第285頁,第463頁。決議還指出:“企圖過早地否定按勞分配的原則而代之以按需分配的原則,也就是說,企圖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勉強進入共產主義,無疑是一個不可能成功的空想。”可以說,決議的這一精神保持了北戴河會議毛澤東所強調的“按勞分配”的思想,成為扭轉在分配問題上的“共產風”的一個重要基調。1959年1月新華社一篇題為《新會縣人民公社在發放第一次工資后出勤率、勞動效率為什么普遍下降》的內參材料,引起毛澤東的高度重視。材料反映了新會縣一些地方,在發放第一次工資后出現了“四多四少”的現象,即吃飯的人多、出勤的人少,裝病的人多、吃藥的人少,學懶的人多、學勤的人少,讀書的人多、勞動的人少。有的地方出勤率普遍降了五六成,而且存在著出勤不出力、勞動質量普遍下降等問題。材料認為,導致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分配比例不合理,供給部分和體現按勞分配的工資部分的比例,一般都是六比四和七比三,供給部分過多,因而“多勞不能多得”、“干多干少都一樣”。這一內參的發表正值中央在北京召開工作會議,毛澤東把它批示鄧小平:“此件極有用,請印發到會各同志閱讀,想一想,研究這個問題。”在后續的一系列文件和批示中,毛澤東反復強調的基本思想都是:堅決壓縮供給部分,實行以“按勞分配”為主的分配原則。
在討論當時人民公社的分配問題上,無法回避“公共食堂”的問題。有一種說法,“公共食堂”發端于徐水縣。1958年8月5日,毛澤東視察徐水縣大寺各莊農業社時就參觀了“這個農業社的食堂”。但實際上,這一年的7月8日,《人民日報》就以《農業社辦食堂促進生產發展和集體主義思想成長》為題,推廣湖南、湖北和福建等地農業社試辦公共食堂的經驗。公社化運動開始以后,辦好公共食堂被當作“進一步解放勞動力,特別是解放婦女勞動力,提高勞動力的利用率和勞動生產率的最有效的措施,也正是實現生活集體化,培育社員集體生活習慣和集體主義、共產主義思想覺悟,鞏固人民公社的基本關鍵”②《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第518頁。。在大辦公共食堂的過程中,毛澤東確實曾經熱情地推進過。1959年8月5日,他對湖南平江縣談岑公社稻竹大隊的幾十個食堂解散又恢復的材料作出較為長篇的批示,認為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這一類的事情,是有深厚的社會經濟根源的,一風吹是不應當的。1960年3月4日,毛澤東以代中央擬寫批語的形式,推廣貴州省委辦好農村公共食堂的經驗,提出應在全國“一律仿照執行,不應有例外”的剛性要求。③然而,毛澤東的可貴之處在于他一旦發現問題,絕不固執,并且堅決糾正。從進入1961年開始,他就把調查農村公共食堂問題作為重要課題。2月份在湖南調研時就直接質疑胡喬木、張平化仍然持有的肯定農村公共食堂的觀點,并明確表示“食堂不能勉強”④⑥⑦ 《胡喬木傳》上,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71頁,第375頁,第378頁。!由此,撬動了扭轉黨內高層對于農村公共食堂的既有認識的閥門,直接導致3月29日發布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對于公共食堂問題有了一個具有很大彈性空間的說法:“公共食堂必須真正實現自愿參加的原則。根據具體情況和社員的要求,可以辦全部人參加的食堂,也可以辦一部分人參加的食堂;可以辦常年食堂,也可以辦農忙食堂。在居住分散或者燃料困難的地方,也可以不辦公共食堂。”⑤后來毛澤東進一步反思公共食堂的問題,認為它不僅浪費勞動力、破壞山林、不能養豬、飯菜還沒有家里搞得好吃⑥,而且“這是脫離群眾、最不得人心的一件事。辦了食堂妨礙了生產的發展,對于救災非常不利”⑦。這實際上宣告了農村公共食堂的終結。隨著這一終結,農村的分配制度也就除了保“五保戶”和適當照顧困難戶外,全面實現“按勞分配”。所謂“各盡所能、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就是這一原則的具體表述。可以說,這是修護人民公社分配制度的最終成果。
此外,對于人民公社的修護,還大量體現在探索一系列便于群眾參與管理和監督、并能防止由經濟集體化通向權力壟斷等消極前途的制度,也體現在形成一系列關于防止干部脫離實際的措施,如關于干部參加生產勞動制度、推廣干部種試驗田的經驗等等。這些都是在北戴河會議搭起人民公社的架子之后,對于人民公社制度進行全面修護的重要內容。可以說,只有到了這個階段,人民公社作為農村一種新的集體組織體制才基本形成。
三
人民公社作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最具創造性的內容,在于它力圖突破由蘇聯集體農莊經驗而來的那種單一純農發展思路。毛澤東指出:“人民公社是工農商學兵相結合的組織,有條件實行以糧為綱,發展多種經營,因地制宜地發展農業和發展工業同時并舉。”①②③ 《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批注與談話》上,第38頁,第45—46頁,第197頁。又說:“我們建立了人民公社,要全力發展工業、農業和商業……這樣搞起來,全國的工業大發展,公社的商品生產大發展,錢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全國農民就可以逐步地共同富裕起來,他們的文化水平也可以逐步普遍提高起來。”②這些論述,涉及人民公社的產業發展、狀況改良和可能前景等,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強調發展工業對于人民公社各項事業以及社員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生活方式的改善等的基礎性意義。這實際上是把“因地制宜地大力發展工業”作為人民公社應有的基本功能加以強調。
基于人民公社應因地制宜地大力發展工業的認識,毛澤東認為,借助這種發展,不僅可能有效地解決農村人多地少的突出矛盾,還可以使國家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有效地避免重蹈西方城市化發展道路的覆轍。他明確指出:“在社會主義工業化過程中,隨著農業機械化的發展,農業人口會減少。如果讓減少下來的農業人口,都擁到城市里來,使城市人口過分膨脹,那就不好。從現在起,我們就要注意這個問題。要防止這一點,就要使農村的生活水平和城市的生活水平大致一樣,或者還好一些。有了公社,這個問題就可能得到解決。每個公社將來都要有經濟中心,要按照統一計劃,大辦工業,使農民就地成為工人。公社要有高等學校,培養自己所需要的高級知識分子。做到了這一些,農村的人口就不會再向城市里盲目流動。”③這里提供的是一條通過人民公社大力發展工業的方式去實現“在地工業化”,“使農民就地成為工人”,從而實現“在地城鎮化”的嶄新發展構想。基于這種構想,他主張“將來的城市可以不要那么大。要把大城市居民分散到農村去,建立許多小城市”。④《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批注與談話》下,第739頁。可以說,這個構想最具有獨創性意義的,就是它力圖接通農村發展與城市化發展的一致性脈動,以期實現城市化與農村繁榮的同步發展,從而避免西方那種以農村的衰落、破敗和流民四起為代價的城市化道路的覆轍。
然而,歷史并沒有對毛澤東有特別的眷顧。尤其是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之后,國民經濟進入了調整和整頓時期,人民公社大辦工業的戰略受到非議。處于“一線”主持經濟工作的中央領導一再以中央文件的形式,限制甚至禁止人民公社興辦企業。1962年4月20日,《中共中央關于批發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調整計劃的指示》規定:“農村人民公社或大隊舉辦的工業企業,凡不是為當地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直接服務的,不具備正常生產條件的,應該一律停辦。”⑤⑥⑦ 《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385頁,第464頁,第621頁。同年5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又發文指出:“農村社辦工業企業有一百二十六萬多人,攤子多,人數多,產值低,勞動生產率低,原材料浪費大,消耗商品糧不少,一般地應當停辦,人員回到生產隊。”⑥后來中共中央在《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進一步提出:“公社管理委員會,在今后若干年內,一般地不辦企業。已經舉辦的企業,不具備正常生產條件的,不受群眾歡迎的,應該一律停辦。”⑦這些規定的出臺,對于治理陷于混亂的經濟秩序和應對當時的危機是必要和有效的,但它實際上等于對人民公社實施“去工業化”的處理。這種處理使人民公社實際上失去了它應有的基本功能,因而,這種處理對于人民公社的發展無異于釜底抽薪。因為失去舉辦工業資格的人民公社,其最大功能就是除了以龐大的農民組織去耕種人均不多的土地外,還可以從事一些農田基本建設和基本屬于大農業范疇的農林牧副漁。這種狀況對于中央“一線”的領導人來說,也許有利于加強農業的勞動力投入,減輕糧食供給的壓力,有利于糧食“統購統銷”政策的實施。但在這種功能設定下,人民公社充其量就是中國版的“集體農莊”,弄不好還會由于中國的人多地少、產出有限而比蘇聯的集體農莊的狀況更糟。農民整體狀況的根本改善因此而陷入了渺茫。至于“在地工業化”,進而“在地城鎮化”的理想也就由于“去工業化”而被擱置了。
毛澤東對于這種狀況是不滿的。但是在經濟出現危機和混亂的情況下,他只能將就現實。然而,毛澤東并沒有因此而放棄他的農治追求。他一方面盡其所能地堅持農民組織起來的思想。他可以接受各種生產責任制的形式,但絕不能接受任何可能動搖和損害已經建立起來的農民集體經濟組織的形式,尤其堅決地反對“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另一方面則抓住一切可能時機,繼續力推社隊企業的發展。1966年他在給林彪那封被冠以“五七指示”的信中,就力圖突破中央在1962年做出的關于人民公社“一般地不辦企業”的禁令,提出農村“在有條件的時候也要由集體辦些小工廠”。①《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54頁,由于這一“指示”的宣傳恰好與“文化大革命”在時間上幾乎同步,社隊企業的恢復和發展都被當作“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去歡呼。
后來在1975年9月,毛澤東又不失時機地把浙江省永康縣人民銀行干部周長庚要求中央改變“不準社隊舉辦企業”政策的信件,批轉給主持中央和國務院工作的鄧小平,一并批轉的還有華國鋒1974年12月28日給中共湖南省委的信、河南日報1974年12月15日發表的調查報告《光明燦爛的希望——鞏縣回郭鎮公社圍繞農業辦工業、辦好工業促農業的調查》。批文強調“此三件(兩封信及一篇報導)可否印發在京各中央同志”②③④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70頁,第470—471頁,第471頁。。這種處理方式,反映了毛澤東對于問題的高度重視。實際上,它是毛澤東為捍衛社隊企業,進而為捍衛人民公社理想的最后努力。
兩封信件,來自于兩個不同的階層,但都暴露了由1962年禁令而來的抑制社隊企業生存發展的政治、政策環境仍然嚴重存在,都熱切呼吁改變政策與態度,支持社隊企業的發展。
周長庚的信來自基層,反映了社隊企業在政策打壓的環境下,夾縫生存與發展的艱難和期待。周信指出:“目前我省廣大農村社(隊)辦企業,如爛漫的山花,沖破種種阻力,到處開放。但省內一些黨政領導同志對這一新生事物態度曖昧,不敢大膽支持和領導,致使一些地方的社(隊)辦企業自流發展,偏離社會主義方向,走了彎路。在實際工作中,有一些社辦企業搞得好,省、地、縣有的領導部門就千方百計要把它們轉變體制,收歸他們自己所轄的企業范圍,并說:‘社辦企業轉大集體專業社、廠,大集體專業社、廠轉全民所有制的國營工廠,是社會主義大方向。’如不轉變體制就不分配原材料,不安排產品銷路。這種說法和做法受到基層黨組織和廣大貧下中農的堅決反對。最近中央即將召開農業學大寨會議,我們懇求黨中央對這方面作些新的指示,動員全黨和全國各條戰線,學習、推廣一些先進省、市的典型經驗。”③這里可以看出,1962年中央文件的禁令所造成的政策環境和對于社隊企業的處置方式依然如故,也清晰地傳遞了來自基層組織和農民對于中央原有政策的不滿和改變的期待。
華國鋒的信則反映了一個曾經主持過縣、地、省級工作而現在位居中央高層的政治家對于問題的看法。華國鋒在信中指出:“目前社隊企業取得了可喜成績,顯示了強大生命力,對于鞏固發展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加速實現農業機械化,消滅‘三大差別’,都有重大意義。它代表了人民公社的偉大希望和前途。但有一些同志對此卻瞧不起,以種種理由妄圖取消或砍掉社隊企業。我們勸這些同志要堅決丟掉錯誤思想,熱情支持這一新鮮事物,加強領導,全面規劃。這樣社隊企業就會由無到有,由少到多,由低級到高級不斷向前發展。一個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會展現在我們面前。”④這封信的基本思想與毛澤東對于人民公社的構想高度契合。它不僅準確地闡述了社隊企業對于鞏固和發展人民公社以及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意義,也旗幟鮮明地反對力圖“取消”或“砍掉”社隊企業的“錯誤思想”,強調對于社隊企業應予熱情支持、積極領導和全面規劃。尤其信中使用的批評性語言,形象、具體地傳達了當時社隊企業生存的政治、政策環境和艱難狀態。
與上述信件形式和內容不同,被批轉的報道,不僅以題目《光明燦爛的希望——鞏縣回郭鎮人民公社圍繞農業辦工業、辦好工業促農業的調查》生動和準確地反映毛澤東心聲,也以具體案例證明了毛澤東農治思想的有效性。1959年2月27日,毛澤東在“第二次鄭州會議”談到公社所有制的發展時指出:“由不完全的公社所有制走向完全的、單一的公社所有制,是一個把較窮的生產隊提高到較富的生產隊的生產水平的過程,又是一個擴大公社的積累,發展公社的工業,實現農業機械化、電氣化,實現公社工業化和國家工業化的過程。目前公社直接所有的東西還不多,如社辦企業、社辦事業,由公社支配的公積金、公益金等。雖然如此,我們偉大的、光明燦爛的希望也就在這里。”①《毛澤東思想萬歲(1958—1960)》,第201頁。顯然,報道的題目直接使用的就是毛澤東的用語。
根據報道的內容,回郭鎮的社隊企業起步于1958年人民公社化以后。三年困難時期被“砍光退夠”,公社和大隊成了“清水衙門”。1966年根據“五七指示”精神,重新“有計劃地辦起一批小廠”。報道對于發展成效的描述是:“近幾年來,回郭鎮公社的生產條件變化很快,集體經濟越來越壯大……公社和大隊工業副業總產值,占當年全社工農業總產值56.3%。今年(指1975年,引者注)1-9月份,公社、大隊兩級工業和副業總產值已達1084萬元,較去年同期增長62%。社有經濟力量日益強大,7年來,全社社辦工業直接向農業投資688萬元。”②③④ 《人民日報》1975年10月11日第一版。
報道在關于“公社辦工業的道路”部分,真實地反映了公社創辦工業的草根特征。它指出:“每一個工廠在發展過程中都是從土開始,由小到大。現在具有一定規模的化工廠,就是由一口大鍋熬硝起家的……沒有技術力量,就派出去學,請進來教,在實踐中學,在實踐中提高。缺少設備,就以土代洋,修舊利廢,搞技術革新,自己裝備自己。原料靠就地取材。缺少資金,靠勤儉精神,用‘滾雪球’的辦法,以廠養廠,邊建廠邊生產,迅速形成生產能力,并且用老廠帶新廠、大廠帶小廠、社辦廠帶隊辦廠的辦法,逐步發展。”③這段記敘充分體現了公社工業的草根特質,尤其是它的土法上馬、就地取材、滿足農需,以及低技術起點、低資金投入、低成本運作、低門檻進入等,使它具有較強的可復制性和推廣性,因而提供了毛澤東所期待的公社工業“遍地開花”的可能性證明。
報道在關于“社隊工業作用巨大”部分,對于社隊工業的意義,歸納為:鞏固了人民公社集體經濟;改進了農業生產條件;進一步發揮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越性;促進了公社三級經濟關系的新變化,對集體的向心力、群眾生活水平的提高、亦工亦農隊伍的增長和新型農民的成長等產生積極影響。其中關于“改善農業生產條件”記敘得非常具體和有說服力:“幾年來,社辦工業對農業的支援,有幾筆大賬是引人注目的:(一)從設備上裝備了農業:為生產隊制造……中小型農業機具1200多臺,小件農具30多萬件,修理各種機械4000多臺次。(二)從技術上裝備農業:采用廠隊掛鉤、廠校掛鉤和巡回輔導的辦法,為大隊、生產隊培養了390名農機具手、電工和修理工,還為每個大隊配備了一套包括簡易車床、小臺鉆、電焊機在內的修配工具,做到有機器有人,能開會修。(三)從資金上支援農業:文化大革命以來,公社、大隊投入農業‘四化’資金已達1134萬元。6年來,公社、大隊兩級光水利建設投資即達239萬元……目前,全公社擁有汽車九部,大、小拖拉機149部,各種動力機械1740臺,共2.32萬馬力。各種牽引農業機械2800臺,發電機組35部,高低壓輸電線路239里。自產化肥平均每年每畝施氮肥200多斤、磷肥100斤。社員高興地說:我們現在是農業機械買得起,小型農業機械會造會修理,機械用得起。”④這些文字生動具體地體現了“辦好工業促農業”的思想,提供了在國家無力進行大投入的條件下,廣袤而又分散、落后的中國農業何以迅速改變面貌的有效性思路。
可以想象,這個典型出現在毛澤東關于人民公社大辦工業的構想被擱置多年以后,是多么令毛澤東興奮不已。它既高度契合了毛澤東對于人民公社大辦工業的思想,也為詮釋毛澤東的這個構想提供了具體生動的有效案例。這應該是解釋毛澤東當時高度重視這個典型的重要理由。
毛澤東這次對于人民公社原有構想的維護,就社隊工業的發展而言,效果應該說是十分明顯的。
由于他的批示,“三份材料”被中央以文件形式印發,并首先提供給當時在京參加北方農業工作會議的中央委員和省委書記;報道在做若干補充以后,《人民日報》于1975年10月11日頭版刊載;華國鋒在1975年10月15日代表黨中央所作的《在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的總結報告》中對“社隊企業的發展”做出專門論述。其主要內容是:“社隊企業的發展,使公社、大隊兩級經濟強大起來,有效地幫助了窮隊,促進了農業生產,支援了國家建設,加速了農業機械化的步伐。它是促進人民公社制度進一步發展的重要物質保證。各級黨委應當采取積極態度和有力措施,推動社隊企業更快更好地發展。發展社隊企業,必須堅持社會主義方向,主要為農業生產服務,為人民生活服務,有條件時,也要為大工業、為出口服務。要充分利用本地資源,發展種植、養殖、加工和采礦業等,但是必須注意不要和大工業爭原料,不要破壞國家資源。對現有社隊企業要加強領導,發現了問題,要積極整頓。”①②③ 《農業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下,第921頁,第927頁,第939頁。這可以被理解為黨中央、國務院對被凍結多年的社隊企業的公開認可。隨后,國務院農林部成立社隊企業局,社隊企業正式進入政府管理目錄。
毛澤東逝世后,他所積極推進的社隊企業發展環境持續向好。1976年12月,陳永貴在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的報告中繼續力推社隊企業。他說:“早在人民公社化初期,偉大領袖毛主席就指出:‘由不完全的公社所有制走向完全的、單一的公社所有制,是一個把較窮的生產隊提高到較富的生產隊的生產水平的過程,又是一個擴大公社的積累,發展公社的工業,實現農業機械化、電氣化,實現公社工業化和國家工業化的過程。目前公社直接所有的東西還不多,如社辦企業、社辦事業,由社支配的公積金、公益金等。雖然如此,我們偉大的、光明燦爛的希望也就在這里’。我們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大力發展社隊企業,壯大公社、大隊兩級經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來,社隊企業有了較大的發展。一九七五年,全國已有百分之九十的公社,百分之六十的大隊共辦了八十多萬個企業。但是,有的地方的領導同志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公社、大隊兩級經濟還相當薄弱。我們要按照華主席關于發展社隊企業一封信的指示,滿腔熱情地支持社隊企業這一新生事物。要切實加強領導,堅持社會主義方向,逐步把產、供、銷納入國家各級計劃,促進公社、大隊兩級經濟的發展,為逐步過渡創造條件。”②我們認為,在這段信息量極大的文字里,其中最重要的是強調要逐步把社隊企業的產、供、銷納入國家各級計劃。
1977年的6月22日,國務院批轉農林部、輕工業部《關于把農村手工業企業劃歸人民公社管理的報告》。批轉文件指出:“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曾對發展社隊企業的重要意義作過科學論述,指出:‘我們偉大的、光明燦爛的希望也就在這里’。華主席對發展社隊企業十分重視,也作過多次指示,各地積極發展社隊企業,已經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目前,為適應農業學大寨和工業學大慶運動發展的需要,把農村手工企業劃歸人民公社領導管理是十分必要的。這對于更好地壯大公社企業,鞏固發展人民公社集體經濟,進一步發揮人民公社制度的優越性,加速實現農業機械化,加速公社工業化的進程,縮小三大差別,都具有重要的意義。”③其實這一劃歸最突出的意義,并不在于劃歸本身,而在于它實際上是對60年代初期對人民公社實施“去工業化”處理的一個重要糾正。因為1962年9月27日中共中央通過的《農村人民公社條例修正草案》(簡稱60條)就規定,人民公社在今后若干年內,一般不辦企業。已經舉辦的,分別情況,或者停辦,或者脫鉤。其中的脫鉤方案就有“轉給手工業合作社經營”和“農村手工業生產合作社和合作小組,是獨立的經營單位”的規定④《建國以來重要文件選編》第15冊,第621、621頁。。
另一個最具象征意義的是在1978年12月2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會原則通過新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實行草案)》(60條)為“社隊企業”專設一章。這意味著以周長庚為代表的廣大人民群眾強烈要求改變原來的“60條”關于人民公社不辦企業的禁令的愿望,在毛澤東的推動下,經過華國鋒等人的努力,最終得以實現。
(責任編輯 欣 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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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5)03-0025-11
徐俊忠,(廣州510275)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教授、廣州大學副校長;劉紅衛,(廣州510275)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