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凱
一塊看似普通的臨清貢磚,要經歷二十多道制作工序,承載著五百多年的漫長歷史。如今,在機遇和困惑交織的新環境中,臨清貢磚期待著浴火重生。
在中國史學界,有“水上漂來的北京城”一說,意思是歷史上京城皇族的衣食住行所需,大都是從富庶的江南地區通過京杭大運河“漂”過去的。其中,作為“住”的宮殿城池,營建所需的貢磚則主要來自大運河沿岸的一座城市——山東臨清。
打開臨清地圖,可以看到大運河臨清段兩岸分布著諸如東窯、西窯、張窯、陳窯等村落,它們都是以古窯地的官窯名來命名的;走在臨清的大街小巷,也不時可以聽到“臨清的貢磚,北京的城,紫禁城上有臨清”的民謠。五百多年來,臨清貢磚經歷了“官窯萬垛青煙裊”的鼎盛,也經歷了火盡灰冷的衰落,如今重新燃起的窯火又點燃了臨清貢磚復興的希望。一路走來,臨清貢磚的命運起伏跌宕,讓人唏噓不已。
為什么是臨清
公元1406年到公元1420年,明成祖朱棣為遷都北京大興土木,臨清燒制的城磚被欽定為貢磚,通過大運河源源不斷地運往北京。此后,北京皇城的陸續修繕與增建也一直延用臨清貢磚。毫不夸張地說,沒有臨清貢磚,就沒有現在的北京城。
當時,在北京已有磚瓦窯的情況下,建造皇家宮殿所需要的貢磚,為什么還要在距離北京幾百公里之遙的臨清燒造呢?臨清市博物館館長魏輝為我們解答了這個疑問。原來,臨清位于黃河沖積平原上,黃河水的反復沖刷,留下了大量的淤積土。這種土沙黏適宜,細膩無雜質,一層紅、一層白、一層黃,當地人俗稱“蓮花土”。用這種土燒成的磚“擊之有聲,斷之無孔,堅硬茁實”,為全國所獨有。此外,臨清傍臨運河,運輸也很方便。據魏館長介紹,在明清時期,除了專用運輸船之外,朝廷還規定路過臨清碼頭到京城的其他漕運船只也要“義務”捎帶貢磚,通常官船必須捎帶貢磚40塊,民船、商船必須捎帶20塊,如有違者會遭重罰。
如今,在臨清當地仍保留著一些用貢磚建造的建筑,最有名的當屬建于萬歷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的舍利寶塔,雖然歷經四百多年的風雨,但是這座六十多米高的古塔如今仍然挺立在大運河河畔,墻體堅固如初。
登上張窯村西邊的運河大堤,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堤內河灘上有一個個微微隆起的土坎,魏館長告訴我們,它們都是官窯遺址。在明清鼎盛時期,臨清大運河兩岸的官窯總數有三百多座,綿延六七十里,十多萬窯工一起燒窯,場面蔚為壯觀。
在那個時候,一座官窯相當于一個獨立的小王國,窯場門兩側豎立著御賜的虎頭牌和黑紅棍,凡有私闖窯場或在窯場鬧事者,用黑紅棍打死,窯主可以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因此,經常有因作奸犯科而被官府通緝者逃到臨清的官窯避禍,只要被窯主收留,即可確保平安無事,至今在臨清當地還流傳著“打架上官窯”的俗語。“在清代,皇帝還賜窯主黃馬褂,那可是一個家族至高無上的榮耀。”魏館長說。
嚴苛的制作技藝
景永祥是臨清貢磚的第四代傳人,他從十幾歲開始學做貢磚,幾十年下來,憑借著父輩們的口傳心授和自己的潛心琢磨,掌握了最純正的貢磚燒制技藝。1996年,景永祥在臨清西陶屯建起了永祥貢磚廠,恢復了一度在臨清絕跡的貢磚生產。2008年,“臨清貢磚燒制技藝”入選全國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臨清永祥貢磚廠也被當地政府確定為技藝傳承示范基地,今年已經76歲的景永祥被評為該技藝的唯一代表性傳承人。
永祥貢磚廠的磚窯建在一條灌溉用的小河邊,一共有8座,看上去猶如8座小山。和普通的小紅磚廠不一樣,這里沒有機器的轟鳴聲,工人們有的在往模具里扣磚坯,有的在清理磚窯準備燒新磚,有的守著正在燒磚的磚窯,隨時添煤,三十多畝大的生產場地顯得井然有序,一點也不嘈雜。
身為董事長的景永祥穿著一雙土布鞋,頭發和身上那件寬大的白襯衫差不多一樣白,他正挽著袖子指導一位工人扣磚坯,時不時地彎腰仔細看看。他笑著告訴我們:“雖然如今什么都用機器生產,但是制作傳統的臨清貢磚必須用手才行。一塊燒制好的大貢磚差不多有50斤,剛做好的磚坯接近70斤。我年紀大了,干不動了,只好當個‘技術顧問。”
在景永祥的身后,不時上演著這樣的場景:一位赤裸上身的壯漢從高高的泥堆上割下一大塊濕泥,接著用鋼叉鏟起用力摔在地上,然后又鏟起來接著摔,如此反復十幾次之后,這塊泥被丟在一邊置之不理。見我們看得一愣一愣的,景永祥說,這道工序叫醒泥,摔打一是為了把泥土“喚醒”,二是為了去除泥中的氣泡,使燒成的貢磚質地更加緊實。連對泥料的處理都如此講究,難怪臨清磚能成為御用之物。
事實上,除了醒泥,制作臨清貢磚的傳統技藝還包括選土、碎土、澄泥、熟土、制坯、晾坯、驗坯、裝窯、焙燒、洇窯、出窯等二十多道工序,并且每道工序都極其講究,機器無法代替,全靠技藝精湛的匠人掌握。“比如制坯,既是力氣活,又是技術活。一塊泥料重達七八十斤,沒點力氣舉都舉不起來。但是光有力氣也不行,扣坯的時候必須一次扣滿整個模具,四角四棱要填滿、填實,不能有任何缺陷。”
制作好的磚坯需要整齊碼放晾曬。以前,在晾曬磚坯時,工匠還要在上面蓋上戳印,標明燒造年代、督造官員、窯主和工匠姓名等信息,便于日后的工程監理,出了問題也能第一時間追查到責任人。
干透的磚坯經過嚴格檢驗后,就可以裝窯焙燒了。以前,燒貢磚使用豆秸當燃料,因為豆秸油性大,火力很旺,燒出的磚青黑透綠,成色漂亮。如今,因為找不到充足的豆秸而改用煤當燃料。燒一窯磚通常需要1個月時間,不過燒到二十多天的時候就要停火,幾天后等溫度下降到一定程度時,再在窯頂封土,然后慢慢注水,開始洇窯。正是因為有了洇窯這道工序,燒出來的貢磚才呈現出豆青色,溫潤如玉。景永祥說,什么時候停火最關鍵,學問大得很,火候掌握不好,燒制出的貢磚質量便會大有不同。“我都是通過聞煙味來確定停火的時間,當窯里散發出來的煙聞起來‘香噴噴的時候,就可以停火了。”為什么我們聞起來很刺鼻難聞的窯煙,老人會覺得“香噴噴”?在不同的焙燒階段,窯煙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雖然我們一再追問,但老人總是以“這是商業秘密,不可外傳”為由避而不答。
經過這樣一整套復雜的燒造工序,一塊臨清磚就誕生了。景永祥帶我們到一個剛剛燒制好的磚窯內,他隨手拿起了兩塊小青磚,互相敲了敲,聲音清脆悅耳,猶如銅音。“只有咱們臨清磚才能敲出這么好聽的聲音。”景永祥驕傲地說。
訂單大,但是不敢接
如今,永祥貢磚廠8個磚窯的年生產量達70萬塊。不過,相比每年接到的訂單,這樣的產量遠遠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很多時候,面對慕名前來訂購古法貢磚的客戶,景永祥只好“忍痛割愛”。2013年,臺兒莊古城啟動修復計劃,曾向永祥貢磚廠訂購300萬元的貢磚,不過由于磚廠產量有限,一時又無法擴大生產規模,不能在指定時間交貨,景永祥最終放棄了這個訂單。“在別人眼里是一塊肥肉,但是在我手里卻是一塊難啃的骨頭。”景永祥無奈地說。
清末以后,隨著北京城建設基本結束,失去“政府采購”的臨清貢磚一時斷了銷路,各大官窯紛紛停窯。到了上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期間,故宮、天壇等古建筑先后展開維修,派人到臨清購買青磚,結果失望而歸,因為歷史上曾經名震全國的臨清貢磚,當時已經沒人再燒。進入90年代后,全國各地都開始重視古建筑的修繕與保護,甚至有的地方干脆興建仿古建筑,由此催生了一個龐大的青磚市場。
為了擴大生產規模,景永祥曾向當地政府申請征地,不過,因為磚廠四周都是受保護的耕地,因此報告提交了幾次都沒有批準下來。“臨清貢磚一直采用純手工制作,至今也無法采用機械化生產,只能靠新建磚窯來提高產量,如果征不了地,一切都是空談。”更讓景永祥感到不是滋味的是:一方面,由于場地限制等原因不能進一步擴大生產規模,眼看許多大單找上門來也不敢接;另一方面,由于市場前景看好,臨清又冒出了好幾家青磚廠,部分磚廠急功近利不按照傳統工藝進行生產,不僅大大降低了所產青磚的質量,并且靠打低價牌相互搶生意。“要比質量,我家燒的貢磚誰也不怵,但是因為成本高,和一些偷工減料的低成本青磚相比,競爭力反而不強。”前不久,某地復建古城門搞招標,景永祥的貢磚因為單價比別人高兩到三元,最后只能“鎩羽而歸”。
臨清市博物館原副館長馬魯奎對臨清貢磚的現狀也充滿了憂慮。他曾考察過河北省南宮市一家建于上世紀60年代的青磚廠,其所在的地方政府對這家磚廠非常重視,在政府的扶持和引導下,青磚廠發展得非常好,長期為故宮燒磚。此外,這家磚廠還將青磚出口到了日本、韓國等國家。“可笑和可悲的是,臨清作為明清時期全國最大的貢磚生產基地,如今已被別人甩在了屁股后面!沒有什么事比守著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和自然資源,卻不能充分利用更令人心痛和惋惜了。”
此外,僅靠一家貢磚廠,僅靠父傳子、師傳徒的傳承方式來延續臨清貢磚制作技藝,從長遠來看,其傳承結局也讓人堪憂。
頭頂“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榮譽,腳踩得天獨厚的制磚泥料,肩扛“撐起北京皇城”的盛譽,恰逢全國各地興建仿古建筑的商機……很多人都會據此推斷,臨清貢磚一定能快速做大做強,然而這種“順理成章”的想象,常常被現實擊得粉碎。縱觀全國,任何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實現產業化,背后都有政府的政策扶持和資金投入,如果僅靠民間傳人自發闖市場,很難做大做強。
臨清貢磚,這門傳承了數百年的民間技藝,正期待著煥發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