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
名家新作
張執浩近作
張執浩
張執浩,1965年秋出生于湖北荊門,1966年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歷史系。現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執行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寬闊》,另著有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等多部作品。作品曾入選200多種文集(年鑒),曾先后獲得過中國年度詩歌獎(2002),人民文學獎(2004),十月年度詩歌獎(2011),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4),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2014)等。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先說黑暗,再說光明
它會告訴你:黑暗中沒有國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這里是潮濕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過一座孤墳大概需要半生
而螞蟻爬上樹頂只是為了一片葉芽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說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
今年她十一歲了
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
如果根莖繼續說
它會說到我小時候曾坐在樹下
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
輕輕地挖
已知陽光到達地球需要八分鐘
已知我們共享一個黑洞
已知虛無是存在的,幸福可以假設
已知我會屈從于你的來和你的離開
已知這樣的安排會將我所愛
與我所恨混為一團
已知承諾不會算數
每一個八分鐘里都包含著毀滅
秒針在唱:“去死吧,去死吧……”
我會接受這樣的祝福
最激動人心的事情
莫過于一對戀人
用最大的聲音說著最無力的話語
用山盟海誓來抵消歇斯底里
她愛他滿臉的水滴
一如他愛她身體內轟鳴著的
絡繹不絕的愛的
空谷足音
這么寬闊、激越
感染著一頭遠在馬里亞納深溝里的
座頭鯨。哦。孤獨的它
不得不一次次朝長天噴水
鳥鳴是春天的好聽,尤其是
第二場春雨后
清晨,大多數人還在熟睡
你也在黑暗中
憑聲音去猜測鳥的身份很有意思
彩鷸,鵲鷂,烏灰鶇,黃腰柳鶯……
水杉高過了屋頂
水杉之上還有其他事物
若是從空中往下看
即便看不清,那些搖擺著的
嫩枝也一定有趣
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掉落的葉子
哀求著的生命
是很有意味的
南瓜藤爬到處暑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肥厚的葉片上長滿了白毛
這朵南瓜花快蔫了
那朵正在興頭上
南瓜舉著拳頭
誓言今生又白活了
而我又看見了童年時的那一幕
如此真切卻不真實
——父親用竹竿撩起藤蔓搭在樹枝上
南瓜后來就變成了燈籠——
如此明亮幾近恍惚
我記得你,但
我已經無法描述你的相貌
我這里有你聲音的回聲
但我忘了你的唇形
我記得分別的時間
昨天像昨天,今天也像昨天
我記得過去美好
卻忘記了哪一些細節值得回味
要么你純潔
要么你乖戾
我記得籠統的你
屋子里的你
那是一束光,卻不是燈火在跳蕩
一列火車怎么搖擺才像一列火車而非棺材
一列火車行駛在夜里
而夜浸泡在水中,一列火車
有棺材的外形,也有死者的表情
那是在曠野,小站臺的路燈下
白色的石牌上寫著黑色的站名
我撩開窗紗一角看見一張臉一晃而過
我聽見車輪擦拭著軌道發出膠卷底片的呻吟
最好的談話發生在多年以前
你我之間
沒有談資,也沒有時間
中午在陰涼的都司湖畔
下午被酷暑逼進了斗室
啤酒喝完了
香煙還剩最后兩支
說過的話可以重復著說
說我們涉世未深
對未來懷有憧憬,說
多年以后我們還會如此
夜幕悄然落下
電風扇把燈繩吹過來吹過去
你夠不著那里
我夠不著這里
午睡的山岡性感
你看了不該看的
午睡的人到黃昏還沒有
醒來的跡象
陽光從胸前移走了
小河有如鼻涕般清涼
原野盛大
睡著的是土地
醒來的是得不到她的人
春雷響了三聲
冷雨下了一夜
好幾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張的雪片
以為它們是世上最無足輕重的人
那樣飄過,斜著身體
觸地即死
它們也有改變現實的愿望,也有
無力改變的悲戚
如同你我認識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閃電
才能看清彼此的處境
我在冬青樹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歲
被父親趕上了冬青樹
我抱著樹干唱了一會兒歌
夜鳥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靜的時候它們也安靜了下來
我們都安靜的時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媽媽倚著門框在哭
蛙鳴過后應該是蟬鳴
應該是知了讓樹林安靜
抬頭望去
滿眼盡是連體胎兒
桃子和桃子,和桃子
酸與甜……
更遠的地方
麥田黃,竹葉青
烏云翻過山了
烏云在山坡上滾
池塘里浮出若干張嘴
應該是魚吻
又輕柔又絕望
像夢中曾經的事
應該是石頭落下了
而不是暴雨將至
走親戚的人迎面碰上了親戚
我用陰歷計時,用這一天
來結束這一年
我用衰老來延緩衰老,我用心
體味肉體的善意
這在人世間穿行的皮囊
這囚車,牢獄,刑具
這膝蓋,這手腕
我用你們認識的這個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個人交換
就像每年的這一天
我要用陽歷換回陰歷
用厭棄的換回親愛的
親愛的秋風吹著親愛的石榴
親愛的石榴炸裂出親愛的籽粒
親愛的灰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