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志剛
童錫梁:炮兵科出身的儒將
小標題中的童錫梁,算不上著名人物,但他畢業于日本士官學校,不說其前后屆的學長學弟,單是他所在的第六期,數出幾十個現代史上大名鼎鼎的風云人物也不是難事,用童錫梁的話說,這些同學“必影響于后此數十年之時局,與國運之興衰”,確系實情,非自夸之辭。如黃埔軍校第一任教育長胡謙、北洋陸軍部次長楊廷溥、閩浙巡閱使孫傳芳、安徽都督胡萬泰、川邊經略使尹昌衡、四川督軍劉存厚、陜西省長閻錫山、陸軍上將程子楷、辛亥上海商團軍總司令李顯謨、五省聯軍浙軍總司令盧香亭、解放后任江西副省長歐陽武、解放后任陜西省副省長張鳳翙、云南督軍顧品珍、民國政府軍政部代部長朱綬光、奉系陸軍大學校長韓麟春、五省聯軍閩軍總司令周蔭人、云南督軍唐繼堯、湖南省長趙恒惕、大元帥府總參謀長李烈鈞、抗戰中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等等。清代最后一科殿試探花商衍鎏曾著 《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其中亦稱:“清季軍界重要人物十之九為日本陸軍學生,至民國未已,其影響于中國軍政者大矣。”最近讀到童錫梁所著 《觀化一巡》 (此書系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出版,大陸讀者難得一見),其中一篇 《聯隊中所聞見》,講的是他從振武學校結業后到日軍聯隊 (第九師團炮兵第九聯隊)中見習時的見聞,而其中對“課則連幾,寢則連床”的七位同學的點評,讀來頗為有趣,各種細節,多非他人所能盡知者。
先介紹一下見聞的記錄者。童錫梁(1883—1963),字梅岑,湖南寧鄉人,系清末浙江溫處兵備道童兆蓉長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 (1907—1908)炮兵科畢業——有些資料將童錫梁列入步兵科,當屬誤記——與唐繼堯、程潛、李烈鈞等同期同科。1909年11月,清政府陸軍部召集由日本歸國在各省服務的士官學生舉行會試,童錫梁成績優等授炮兵科舉人。曾任前清協參領,加入過同盟會。1912年12月與程潛等同時被授予陸軍少將加中將銜,曾佐譚延闿為湖南省軍事部長,省防守備隊司令等職。其后見國是日非,遂淡出軍政界。1950年去臺灣,定居嘉義縣,卒于1963年,得“總統府”頒“志節長昭”四字匾額。童錫梁雖然身在軍旅,卻堪稱儒將,存世著作有 《觀化一巡》,譯著 ?《戰爭與和平》 (臺灣世界書局1958年版)。《觀化一巡》原稿5冊,《戰爭與和平》 原稿9冊,現存于臺灣趙恒惕先生檔案之中。童錫梁與趙恒惕為日本士官學校第六期同學,其妹童錫翰嫁與趙恒惕為妻,故有此節。童錫梁的另一個妹妹童錫楨畢業于日本女士高等師范學校,曾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校長——網上有人撰文稱“這個學校最初由當時湖南省長趙恒惕的夫人童錫楨當校長”,屬于姊妹易嫁式誤傳——1947年當選為首屆國大代表,1981年在臺灣去世;其夫李不韙 (印農)同樣名聲不小,系成立于1923年的青年黨的創始人之一,曾任該黨主席。
史秉直:讓蔣介石道歉的人
童錫梁的七位同學中有兩位湖南老鄉,史秉直和張耀,皆為長沙人。張耀無甚事跡,據說歸國后在某軍校任教官以終。史秉直出身世家,漢學功底不錯,小楷也寫得漂亮,加上留學日本之前是江南陸師學堂畢業生,既對國內軍事情況了解頗多,又學了國外較為先進的軍事理論,帶兵打仗的能力不好估計,但入軍校當教官肯定是塊好料子。果然,回國后當過一段時間的炮兵團長(南京臨時政府陸軍第十師炮兵團),士官學校同學梅馨 (字植根)為岳陽鎮守使時,就任其參謀長。黃埔軍校部分遷往南京后,史秉直就聘教官,1929年為第七期編譯科上校編譯。某年,蔣介石到校開會,接見教師學員。史秉直衣冠敝舊,油漬赫然,且年過半百,鬢發蓬然,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非常顯眼。蔣委員長估計也是看得吃驚,徑直走到史秉直面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出身?”這史秉直乃世家后代,自然是見過世面的,回答起來聲音瑯然,毫無懼色。一個立正道:“史秉直。日本士官學校六期炮兵科出身。”蔣介石一聽,趕緊上前與之握手,一邊道歉,一邊連呼老前輩不止。因為蔣介石也曾入振武學校學習,在日本聯隊見習為士官候補生,論資歷只能算是學弟,而日本軍中素來尊重同學前輩,即使貴為校長、委員長,這個前后次序也是不能隨便抹去的。
唐繼堯:巧猾驕縱的“云南王”
七位同居一室的同學中,云南籍的唐繼堯后來的名聲最大,地位最高,故事也最多。不知是不便于直書其名,還是不屑于直書其名,反正不至于是忘記了如此大名鼎鼎的“云南王”的姓名或者校對差錯吧,文中稱唐繼堯為“唐繼某,字蓂賡”。唐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風云人物,是著名的“云南王”龍云之前的“云南王”。在童錫梁眼里,唐繼堯“短而頗肥,狀貌和善,對人恒以笑靨相迎”,在聯隊見習的時候,溫吞吞地沒什么突出表現。在炮兵部隊見習,拆卸山炮,搬運炮彈,頗有一些體力活要干,而唐繼堯操作中經常是避重就輕,同學們暗中都譏笑其為巧猾之人。
唐繼堯的經歷,在老同學童錫梁的筆下是這樣的:唐自日本歸國后,先是在蔡鍔麾下擔任炮兵營長;辛亥革命后,蔡鍔任云南都督,唐受命率一旅人馬平定貴州之亂,當上了貴州都督,野心開始膨脹,鼓動滇人排擠蔡鍔,并刺殺了師長沈汪度,而沈系日本士官學校第五期畢業,是唐的學長。唐取代蔡鍔為云南都督,生活作風極其奢縱,組建衛隊名為“佽飛軍”,裝備武器,規模氣派,與德皇威廉的近衛軍差不多。傳說在昆明湖邊筑洋樓七十二所,每所養一寵姬,儼然平西王吳三桂當年的規模了。蔡鍔起兵討伐袁世凱,唐繼堯表面支持,實際上是陽奉陰違,調給討袁軍的部隊五千人,皆老弱病殘,武器落后,自己則按兵不動,對蔡鍔軍之危險處境視若無睹。待蔡鍔卒后,唐以討袁有功,組織西南軍政府,自封“撫軍長”,更儼然為西南盟主矣。爾后驕縱益甚,當年同學,或為其殺害,或為其驅逐,亦非止一二人。直至為佽飛軍營長龍云所逐,始一蹶不振。童錫梁不禁感慨道:“同學中除閻錫山外,未有能久據一方如唐者。而余于同隊一年之中,竟不能窺其底蘊。人固未易知哉。”這感慨不知是批評自己看走了眼,還是批評社會認不清人,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劉虎臣:思想簡單的莽漢
第四位同學叫劉虎臣,山東人,武秀才出身。我們都知道科舉時代要讀書博取一個功名是很費錢的事,而走武科,需要的支出更多,除了器材馬匹,還得吃好喝好,體力跟不上哪行?這位劉虎臣估計是家道殷實,但他識字不多,思想簡單,學習成績是很不怎么樣的。好在當年日方對國人在日學習者,并不過于嚴苛,也沒有因成績不及格而降級或開除者。劉虎臣孔武有力,脾氣也夠暴躁,一次訓練中,帶隊的日本伍長看不慣劉虎臣的輕慢態度,以皮鞭抽之,劉竟然一拳將伍長打得口鼻流血,幾乎釀成大事件。其暴躁蠻橫的例子還有一個:還在振武時,某次同學練劍比試,劉與朱熙(湖南漢壽人,士官學校七期生,后曾任蘇州鎮守使,安徽省政府代主席)對打,只一回合間劉手中竹劍為朱擊落,按規則劉應立即認輸,所以朱也不再防備。不料劉乘其不備將朱抱摔在地,竟然將朱的腿骨壓斷,實在是蠻橫得可以。同學無不畏而厭惡之,呼之為蠻牛。劉回國后在山東某部當炮兵營長,后因吸食鴉片成癮被革職。民國初年南北戰爭,又復出任北洋陸軍第十三混成旅第三團團長,率炮隊騎高頭大馬入長沙城,很是得意。后來不知所蹤。
王揖唐:“文武全才” ?無行漢奸
第五位同學名氣極大,他就是1948年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處決的王揖唐。都知道王原名賡,安徽合肥人,為什么后來以字行,多無考證。原來,九一八淞滬戰爭時,國內有一旅長名叫王賡,身帶軍事配備地圖誤入日本租界,結果被俘泄密,導致我軍蒙受損失,時論哄然,人皆鄙視之。王揖唐以自己與其同名為恥,遂于各報館刊登廣告,宣布此后以字行。沒想到多年以后王揖唐自己被以通日漢奸罪名處決,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若論出身,王揖唐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原是1904年中國科舉史上最后一科殿試的二甲第五名進士,與后一期即士官七期的翰林陸光熙同為以科甲出身而學陸軍者,屬于罕見之人物。王文采既好,書法亦有名,但為士官學軍事,因年紀原因,體力不佳,膽氣也薄,軍隊之勞苦,實在是難以承受。軍隊中訓練騎術,曾經在一小時中,王落馬七次,摔得七葷八素,抱著馬腿發抖,起身不得。后來王想了個辦法,讓公使館傳來一封家中拍來的電報,稱其母病故,需要趕緊回家奔喪。其實王母逝世已久,電報乃王揖唐托朋友偽造的。王于是借機戎服佩劍歸鄉,從此再無消息。搞得負責此事的中隊長十分狼狽,認為王所穿走的軍服,價值有限,自己尚可以賠償;而帶走的佩劍,實為武器,這樣無端喪失,自己卻要承擔很大責任了。同學們對王之行為,皆以為恥。當老同學們還在日軍連隊里為一等兵的兩顆星或上等兵的三顆星而奮斗的時候,王揖唐已經在國內就任北洋政府上校銜的兵備提調了。
這王揖唐進士出身,又在日本學了軍事,回到國內,自然都當文武全才對待。先是做了段祺瑞的左膀右臂,隨后職務蒸蒸日上。待到抗日戰爭初起,段祺瑞尚愛惜羽毛,輾轉避亂南來,王揖唐則坦然留在北京,與梁鴻志等組織傀儡政府,終于成為頭等漢奸。據當年報載,王被宣判處決之際,發抖乞憐,不禁讓童錫梁又想起了他曾經抱馬足顫栗不已的情形。王揖唐著有《今傳是樓詩話》,“風流蘊藉,斐然可觀。而末路披猖,一至于此。此誠可為慕權勢而不擇手段者戒也。”
“猿鶴沙蟲,同歸于盡”
最后兩位同學,一個叫文貴,一個叫德銓(得全),都是八旗子弟,漢軍鑲黃旗人。辛亥革命后兩人分別冠以白姓和彭姓,為的是避免遭到歧視,當時很多滿人都用這個辦法。在童錫梁看來,當年滿人以游惰著稱,原因在于享受特權太久,不是其人種有什么問題,而這兩位同學亦屬有志之士,非一般八旗子弟可比。后來孫傳芳以五省聯軍總司令駐扎九江時,白任副長官,彭任旅長,時稱勇將。后來白文貴曾任黃埔軍校教官,少將軍銜。童錫梁在見習期間,雖與二人同吃同住同操練,但平日關系算不上親密;后來童因傷住院,二人聯袂前來探視,童問外面櫻花是否已經開放,答曰未也。其實櫻花早已盛開,二人擔心還不能下床行走的童錫梁想看而不得,才編了這個善意的謊言。幾十年后憶及此事,童錫梁仍心存感激。日偽時期,童錫梁曾留意偽滿洲國組織成員名單,未見二人姓名,自是深感安慰。
一個房間,八個同學,幾十年后,命運迥異。此雖為人生常態,但當事者總難免無限感慨。童錫梁在文章最后寫道:“右七人中,以唐君最為顯赫,王君最為狼藉。此皆時代誤人,遂使猿鶴沙蟲,同歸于盡。可慨也夫。”
(選自《藏書報》2014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