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困境——解讀杜甫

兩個矛盾

對于杜甫而言，他的人生困境主要來源于兩個矛盾。其一是他的社會政治理想與唐代現(xiàn)實的矛盾；其二是他的社會政治理想與自身個性的矛盾。

在唐代，儒學(xué)受到?jīng)_擊。這一社會現(xiàn)實使奉守儒家傳統(tǒng)的杜甫感到堅守理想與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深刻矛盾。比如，他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寫道：“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這是多么令人嘆惋的一幕啊！紈绔子弟游戲人間卻不被餓死，為國為民的儒生卻報國無門。為了謁見有權(quán)勢的達官貴人，每天一清早就守在高門大戶的門口等待，卻一直等到傍晚府門才開，紈绔子弟們跑馬去逐獵，空留給等待謁見的儒生們一個塵土滿面的背影！

難道杜甫沒有年輕過嗎？他在《百憂集行》寫到自己年輕時“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這是多么健康活潑的一個少年啊，為了給弟弟們摘棗子吃，“一日上樹能千回”！可是被歲月侵蝕過的生命只剩下了凄涼晚景：“即今倐忽巳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覩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呌怒索飯?zhí)溟T東。”這難道是杜甫一個人的悲哀嗎？這是整個安史之亂后唐朝的縮影啊。

兩大理想

為了深入分析杜甫的人生困境，我們必須了解杜甫的兩大儒學(xué)理想。

其一是維護封建禮教的統(tǒng)治秩序。

杜甫參加科舉考試多次都沒有中舉，但他后來曾擔(dān)任過左拾遺，這個官職就是他進獻《三大禮賦》后得到的封賜。史料記載：“審言善詩官至膳部員外郎，審言生閑，閑生甫。閑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寶中獻三大禮賦，明皇奇之，命宰相試文。文善授右衛(wèi)率府胄曹屬。京師亂，步謁行在，拜左拾遺。”杜甫向皇帝進獻《三大禮賦》，以此表明他對于維護封建社會統(tǒng)治制度與社會秩序的熱心。

其二是呼喚封建的道德規(guī)范與習(xí)俗。

安史之亂后，唐朝的綜合國力急轉(zhuǎn)直下，社會貧富差異拉大，經(jīng)濟發(fā)展也呈現(xiàn)出衰落趨勢。在這種情況下，清貧的杜甫還要遭受村童的欺戲，在《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中杜甫憤然道：“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所以杜甫才會在詩中呼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他以沉郁頓挫的仁者之心為天下寒士呼喊，這等胸襟氣魄多么令人感動！

走出四法

如果我們經(jīng)歷了這些苦痛與凄涼，大抵對人生已是充滿消極了。但是杜甫卻不然，他的儒家涵養(yǎng)所形成的中和處世的心態(tài)，使他將這噴薄欲出的悲愴抑制住，使它變得緩慢、深沉而低回起伏。這種厚積的感情力量，支撐著杜甫解決矛盾，走出人生的困局。

其一，在現(xiàn)實中的解決。杜甫以為他的理想有實現(xiàn)的可能，他的內(nèi)心消弭了矛盾。

杜甫以理想觀照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突破階層局限，在對于時代的批評中寫出最強音。如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他先敘抱負之落空，仕即不成，隱又不遂，中間四句一轉(zhuǎn)，感情起伏，待到郁勃不平之氣要爆發(fā)出來，卻又撇開個人的不平，轉(zhuǎn)入對驪山的描寫。由驪山上的奢靡生活，寫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平憤懣之情似乎又是要噴薄而出了，但是沒有，感情回旋，變成了“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的深沉嘆息。“入門聞號洮，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悲痛欲絕的感情看來似乎要難以自制了，但又沒有噴薄而出，“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個人的悲痛變成了對于百姓苦難的深沉憂思，留下了無窮韻味。

同時，他又對圣眷表示出極大的滿足，這也使他內(nèi)心的矛盾不斷緩和。如在《臘日》中他寫道：“口脂面藥隨恩澤，翠管銀罌下九霄。”在唐代，皇帝會在臘日宣賜口脂面藥及賜宴，所賜面藥是用翠管銀罌盛放的。這首詩寫于杜甫在肅宗還京后任左拾遺時期，表現(xiàn)出杜甫對于現(xiàn)實的滿足。

其二，在藝術(shù)中的寄托。杜甫對于各門藝術(shù)有極大的熱情，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傾注了極大的熱心。

杜甫對多種藝術(shù)形式都頗有心得。寫詩自是不必說了，他自己在《譴悶》中也說道：“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xué)陰何苦用心。”而音樂也是杜甫所喜愛的藝術(shù)形式。他還曾在江南觀看過李龜年的表演，并寫下了《江南逄李龜年》。

其三，在自然中的陶醉。

大概因為杜甫總是以一幅苦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以至于當他寫出清麗美妍的詩句時，人們常常不相信這是杜甫所作。如“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欵欵飛”一句，直教人疑為山水派的詩作。而小學(xué)課本中所選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也是杜甫此類蕭散自然的代表作，東坡對此評價道：“此詩可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tài)故僕喜書之。”

其四，在宗教中的解脫。

唐朝時佛道盛行，許多王公貴族也避出塵外。對于此，杜甫也不例外。他常常去深山古寺拜訪禪師高僧等人，并寫在詩中。如《謁真諦寺禪師》、《上牛頭寺》、《望兜率寺》、《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等幾首，都表現(xiàn)出了杜甫對于宗教的向往。

這就是杜甫的人生。雖然一生頗多悲愁，卻將一己命運融入廣闊的社會人生，并且超越時空，獲得了永恒。在杜甫的生涯中，又上又下，真可謂闖蕩四方。我們確確實實能感受到江湖之險，有政壇上的刀光劍影，有考場上的風(fēng)雨歷程，有戰(zhàn)場上的兩軍廝殺。坎坷從來人人有，各人坎坷不相同。即使陷入生命的苦難，也笑對人生，坦然走出困境，為天下同樣受苦的人振臂吶喊。“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