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東海
對于權力的本質,哈耶克的認識遠高于西方其他政治學家。哈耶克認為,僅從惡的一面討論權力會產生誤導,權力本身不是惡,用之不當、用來損人利己,權力才會惡化,即“一個人通過施加損害的威脅而迫使其他人去實現其意志的權力”才是惡;“為了實現某項偉大的事業所運用的權力”則不是惡的。
所以,權力對于人類社會是必要的,而且必須是善的。《易經》說“圣人之大寶曰位”,權位對于圣人,就是“大寶”。
權之利用
《堯典》開頭說:“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尚書·堯典》)
大意是說,考查古代歷史,帝堯名叫放勛。他治理天下嚴謹節用,謀慮通達,文雅溫和,誠信盡職,推賢禮讓,光輝普照四方,達于天上地下。他能夠明明德,使族人親密團結;族人親密和睦后,明辨百官的優劣;百官德行提升、各盡其責后,協調各國的關系。民眾也隨著友善和睦起來了。
看,權力在帝堯手中,成了多么偉大的工具,可以建設社會的和諧和政治的美好,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
儒家理想之美、權力之善、手段之正義并重。荀子在《王霸》一文中介紹王道政治的特征,其中之一是“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可見儒家在權力運用方面何等慎重和文明。孟子也說過:“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不為也。”
各種抗暴衛道救災搶險的正事善舉,都有可能連累乃至犧牲無辜,湯武革命吊民伐罪,或亦難免誤傷,那是一種無奈,不是主觀故意。為“得天下”或“謀全局謀萬世”而有意犧牲無辜,明知無辜還要加害,那就不允許,那是大罪惡。
或問:為了救天下能不能殺無辜呢?答:不論什么偉大的理由、崇高的目的都不能殺無辜,這是政治底線也是人道底線,這個底線若破了,“天下”和“無辜”都悲劇。其實天下不可能靠殺無辜而得救,邪惡手段達不成善良的目的和美好的理想。
荀子說,雖然“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但是,仁者會很堅定地維護道德理想和國家利益,就像石頭那樣堅固。提拔重用的人都是正義之士,國家頒布的都是合乎禮義的法律,率領文武百官追求的都是仁義的志向。可見,儒家的君權之善,必須與義士、義法、義志配合,要落實于官員群體、法律制度、政治方向的正義。
君權民授
孟子曾與弟子萬章就堯舜禹禪讓一事對君權誰授的問題進行了討論。萬章認為,君權君授,即下一代君權是由上一代天子授予。孟子反對,認為君權天授。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在政治上,民意為天意的第一代表,故“君權天授”落實到政治上,就是君權民授。舜之所以最終“踐天子位”,就是因為“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誆歌者,不誆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意味著其天子的權力來自于民意。
可以說,儒家的權位、政治、制度和法律都是必要的善,是對治惡習惡行的必須。同時,儒家認為,對于反道德、反文明、亡天下的惡權力,人人得而批判之、反抗之、驅除之、消滅之。孟子誅一夫,湯武大革命,針對的是暴君,也就是惡化、惡性的權力。吊民伐罪、應天順人的革命權力,當然是正義的,大善的。
借用王陽明的話說:無善無惡權之體,為善去惡權之用。意謂權力的本質非善非惡,超越善惡,但權力的作用在于為善去惡,包括對治惡習,懲罰惡行,革除惡制,驅除惡政,親民治國,富之教之,為民立極,都主張對權力進行有效制約,但由于對權力本質認知的不同,儒家和自由主義所采取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如果說自由主義的說法和做法是“用法治把權力關進籠子”,儒家則是:用禮制把權力尊上禮臺,升進文明。對權力,以法制約之,以禮提升之,以道統莊嚴之。
只有體現相當的人格高貴和道德尊嚴者,才有資格登上禮臺;登上禮臺者,必須自覺地“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別說非法,非禮都不行,都丟臉,都會被禮制轟下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