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傍晚徐徐而降（組詩）

冬夜，給你寫信

雪在下著，大老溝靜得

只有雪片親吻大地的聲音

親愛的，我折梅枝為筆

給你寫信，雪在下著

我對著筆尖

呵一口熱氣寫一行

再呵一口熱氣寫一行

親愛的，別來已久

不知你胖了瘦了

別來已久，不知你

還是不是像從前一樣

喜歡笑，嘿嘿嘿，嘿嘿嘿

露出小虎牙

親愛的，冬天來了

多加衣服，小心感冒

晚上上網(wǎng)，別忘了搭上披肩

膝蓋上搭上小毛毯，就是去年你給我

買的那種。親愛的

夜深了，睡吧

明天還要早起上班

遠隔千山萬水

夢中，就不要偷偷的

來看我了

冬眠的春天

寒流從太平洋上襲來

燕子們飛向南方，戰(zhàn)略性撤退

樹葉紛紛和樹枝告別，以大地為床，蓋上雪絨被

舉辦完豐收舞會的田野

水稻、大豆和玉米這些主角全部退場

只留下風這個清潔工

把那些不安分的草葉片

攆到低凹處安睡

沒有了觀眾，青蛙們悻悻的，回到地洞中的家

閉聲息氣，給他們腹中的鼓養(yǎng)蓄精氣

冬天來了，太陽潛藏

春天藏在樹皮下

藏在窗臺下的花盆里

藏在父親懸掛在墻上的犁鏵里

藏在小學生的日記本里

悄悄地，不做聲

像一塊即將被點燃的煤

美在傍晚徐徐而降

白晝漸漸謝幕

漸漸謝幕的白晝多么美

一動不動的落日多么美

久久不散的晚霞多么美

行人稀少，車輛稀少

蜿蜒穿過玉米地的公路多么美

樹梢上徐徐滑落下來的風

帶著果實熟香多么美

放滿了腳步的河流多么美

河岸邊喝水的母牛多么美

沒有喧囂，山腰上的村莊多么美

村莊上裊裊的炊煙多么美

人約黃昏后，橘黃色的燈光多么美

斜放著一本宋詞的紅木桌多么美

你撐著下巴的手掌雪藕一樣，雪藕一樣多么美

你看窗外的眼神

是母鹿一樣的眼神

母鹿的眼神多么美

你水汽一樣若有如無的微笑

在晚風中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我的愛

你的微笑多么美

多年后

多年后，我將變成啞巴

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我將不再唱歌

我將不再輕輕呼喚你的名字，說：

我愛你

多年后，我甚至雙目失明

面對你如花容顏

我雙眼再不會流出月光和

歡喜

多年后，我又聾又瞎

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面對你的悲傷和孤獨

不會說出半句，撫慰的話

更不會伸出雙臂，把你抱在懷里。多年后

我胸懷冰冷，雙手如同枯枝，手指似鐵

再也不會寫出甜美的情詩

多年后，我留下你一人

在空蕩蕩的人間心神恍惚，像一株

秋天的茅草

多年后，我變成一股風

四處飄蕩，漫無目的

當你來到我墓前

我的碑文曾是你親手撰寫

這時你又讀著它

潸然淚下

我像黑色碑石一樣冰冷

我已經(jīng)耳聾目瞎

我已經(jīng)聽不見

我已經(jīng)看不見

我那時已經(jīng)變成清風

當你站在我的墓碑前

獨立寒秋

我輕輕吹過你的頭發(fā)

但我無法告訴你

那風是我

是曾經(jīng)深深愛過

你的人

2012年的第一場雪

早上八點

我來到聯(lián)通托運部

一如往常，金來達停車場

鴉雀無聲，今天更甚

因為下雪，金來達停車場

白茫茫的一片，天冷

風無聲地吹

我推開車門之前

把夾克衣領豎了起來

輕輕打開卷簾門

如我所料，兄弟們還沒有起床，我輕

輕走進宿舍

沒有跺腳，把鞋上的雪跺下來

如我所料，兄弟們睡得正酣

老高，大嗓門的領班

頭仰著，鼾聲如雷

老鄧，托運部的倉管

每天工作15個小時以上

每天有數(shù)十噸的貨物

在他的手中接受翻檢，核對

現(xiàn)在被子蒙頭蜷成一團

小李睡在最里面的角落

這個干活像公牛的小伙子

頭靠上枕頭3分鐘就能入夢

八級地震也難搖醒

他一定是夢見了村里的姑娘小芳

還有老許，小張幾個

全都睡得很沉

我沒有喊醒他們

我把駕駛員小王身上滑落的被子拉上床

搭在他身上

悄悄退出，像一個小賊

煮飯的小陳說，老板

水開了，喊他們起來吃面

我笑笑答她

讓他們再睡一會兒

天冷

下著雪

大老溝的早晨

早晨七點，按時醒來

在大老溝，這樣的習慣

一直保持著

無論昨晚熬夜多長，我仍然會在早上7點

按時醒來，匆匆起床，打開八道卷簾門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暫時不提

首先看看天空

大老溝的天空

今日復昨日

總是烏云，雨霧，鉛灰色

這樣的鬼天氣

總是讓我

氣惱和失望，他和我夢見的，完全不一樣

這是多么讓人氣惱和失望

今日復昨日

大老溝的天空

總是烏云，雨霧和鉛灰色，這不影響我接下來

打點生活，收拾破爛的日子，這不影響我繼續(xù)愛著

我愛的人，這不影響我喝酒和寫作詩歌

習慣了，這大老溝的天空

這人間的烏云，雨霧和鉛灰色

每天早上7點，按時醒來，起床，開門

仰望天空，仿佛和

云中的太陽，夢中的好天氣

有過千萬年的

情人之約

村里的姑娘們

她們屋后青山，門前流水

她們都有滿頭秀發(fā)

她們雙眼發(fā)亮，說俗了

就像夜晚的星星

她們豐乳肥臀

十八歲就像燃燒的火把

點燃整個高原的青春

二十歲之后，她們就會——嫁人

老老實實地做母親

生育健康的兒女

村里的這些姑娘們

她們都是我的表姐表妹

不用介紹，我就能全部說出

她們的名字

張翠翠李桃紅朱石榴王彩霞

錢滿春趙金菊夏雨荷付雪梅

春天的花朵

立春之后

暖風就從故鄉(xiāng)的山坡上吹下來

回家的路

從融雪中探起身

藍天下猶如五彩的緞帶

從故鄉(xiāng)延伸到異鄉(xiāng)

次第花開

沿著一樹桃花

走近外祖母的果園

沿著一畦菜花

走回父親的莊稼地

沿著一叢露水牡丹

看見二十年前的母親

坐在小院門前

神態(tài)安詳，做著針線活兒

春風不停地吹

像一支喝醉了酒的民謠

春風從故鄉(xiāng)吹到異鄉(xiāng)，一路上

桃花芍藥花牡丹花

杏花櫻桃花蠶豆花

故鄉(xiāng)所有的花都開了

游子回家的路上

飄著方言味道的花香

一些麻雀在河流上飛舞

一些麻雀在樹枝上啄食陽光

龍蝦

面對色彩斑斕的龍蝦

我不知道，當它被絲網(wǎng)網(wǎng)出江河的

時候

有沒有掙扎

我也不知道

當它被鐵一般的手指剝掉美麗的衣服

的時候

它的心是不是，哭了

像一個被凌辱的、孱弱的少女

我無法想象

死去的龍蝦的肉，公然還保持著稀有

的白

面對貪婪的黑木筷子

白得還像冰片一樣高傲

一樣冷

我不知道死去的龍蝦

怎么還有魂靈附體

借助芥末油把滿座食客辣得

鼻酸淚流

我發(fā)誓不再吃龍蝦了

并不是因為芥末油

十分辛辣

常桃柱，云南鎮(zhèn)雄縣人。在《邊疆文學》《滇池文學月刊》《星星》詩刊《綠風》《云南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若干。曾獲2010年云南抗旱文學獎，出版詩集《我的火車》。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