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禮兵
略論《石門頌》中垂筆形成的原因
向禮兵
《石門頌》中“命”“升”“誦”等字垂筆出現的原因:其一,是受東漢儒學思想讖緯化的影響;其二,不僅繼承了古隸余意,而且還受前代草書的影響。《石門頌》中垂筆的運用,在當今書法創作中的啟示:一方面,需要“筆墨當隨時代”,書法創作要與時代背景相結合,反映時代的精神;另一方面,書法創作需要有繼承。
《石門頌》垂筆 讖緯儒學 古隸 草書
《石門頌》全稱《漢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又稱《楊孟文頌》。東漢建和二年(148年)十一月刻,摩崖隸書。此摩崖書法古拙自然,富于變化。楊守敬《平碑記》說:“石門頌之飄逸,其行筆真如野鶴閑鷗,飄飄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從此出。”①
關于此摩崖中垂筆的運用,歷來學者意見迥異。翁同龢跋語:“此碑字疏密不齊,洪氏《隸續》謂:高祖受命‘命’字垂筆甚長,今驗精拓本命字末筆其駐處實指數分,下當石裂,故空二字耳。蘇齋既辨為石理剝裂,而仍指為垂下似未盡也。”(如圖一)確實翁方綱跋《李孟初碑》時說過:“婁機《漢隸字源》云:‘漢碑年字垂筆有長過一二字者。’然此碑婁所不載。《楊孟文石門頌》‘命’字則以石紋斷裂適當垂處,不遑寫下一字,而引上腳使長,又與是碑‘年’字不同。”②洪適《隸續》中認為命字下面筆畫過長,是因石頭剝裂,而空下兩個字不寫。雖然翁方綱之說與洪適有所區別,但是他同樣認為與石頭剝蝕有關,只不過翁方綱之說是因石斷裂,而故意作垂筆。
康有為的觀點卻與以上說法不同,他于《廣藝舟雙楫·本漢》中有:“《楊孟文碑》勁挺有姿,與《開通褒斜道》疏密不齊,皆具深趣。碑中‘年’(此處應是‘命’字)字、‘升’字、‘誦’字,垂筆甚長,與《李孟初碑》‘年’字同法。”③可以見得康有為認為此碑中的垂筆乃故意而為之,與《李孟初碑》“年”字用法一致。同樣與康氏觀點相似者,如王昶《金石萃編》云:“碑(《石門頌》)中‘命’字、‘升’字、‘誦’字垂筆甚長,而‘命’字幾過二格,與《李孟初碑》‘年’字相似,皆漢隸所僅見者。”④王昶之說,亦是認為《石門頌》中的“命”等字的垂筆是書者有意的結果。
由此可見,前人對于《石門頌》中“命”等字垂筆的見解有所不同,那么此碑中“命”字的垂筆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是書者的本意?還是因石裂所致?
眾所周知,西漢以前的簡帛書,直至清末逐漸才被發現,而隨著這些簡帛墨跡的出土,對漢代碑刻會有更加深入的理解。通過簡帛書與漢碑對比,《石門頌》中的“命”、“升”“誦”等字的垂筆,都能在這些簡帛書中找到答案。簡牘于晚清才被發現,至于洪適生活在宋代,而翁方綱(1733-1818)生活于清中期,因他們沒有見過相關簡帛實物,而將垂筆理解為石裂也就不以為奇了。至于《石門頌》出現長垂用筆的原因主要從以下兩個層面分析。

圖一
西漢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統治思想,至東漢亦推崇儒家思想。東漢社會較為不穩定,為了實現統治的目的,統治者開始將讖緯神學的內容融入儒學,于是形成了儒學的讖緯化。“讖是用神秘隱晦的預言以決吉兇,緯則用神秘的方式解釋儒家經典。”⑤也就是說這種思想帶有神秘和迷信色彩。例如《后漢書》中記載:
山陽、東平地震。己巳,詔曰:“朕以無德,奉承大業,夙夜粟粟,不敢荒寧。而災異仍見,與政相應。朕既不明,涉道日寡;又選舉乖實,俗吏傷人,官職耗亂,刑罰不中,可不憂與!”⑥
認為發生地震,是因統治者自己“不明”,并且選用官吏不當,還有“刑罰不中”等原因造成的。此處乃儒學讖緯化的體現,實際上自然災害與當時統治者并無直接的聯系。
《石門頌》乃王升所做賦文,其內容主要歌頌楊孟文重修褒斜道之功,表現出來的是濃厚的儒家思想。上文提到因儒學讖緯化,帝王將發生天災的原因歸結于自己。王升亦如此,“《石門頌》摩崖在敘事部分,也有一段災異的記載:‘未秋截霜,稼苗夭殘。終年不登,匾餒之患。卑者楚惡,尊者弗安。’查史書確有其事,但其與道路不通應該說是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的。可王升卻把它與道路失修放在一起敘述,其用心自然很清楚了。即用‘災異’說來達到修道、‘輔主國君’的目的。”⑦當時的統治者欲利用儒學的讖緯化,達到統治的目的。而此碑文卻也反映了民間也利用此思想來約束統治者,從而達到重修褒斜道的目的。除此之外,碑文中還提到“禹鑿龍門,君其繼蹤。上順斗極,下答坤皇。”以楊孟文重修褒斜道之事相比大禹治水鑿開龍門,認為此事向上是順應北斗七星的旨意,向下需報答地皇坤神,帶有一定的迷信色彩。
由此看來,東漢受儒學讖緯化的影響頗深。從《石門頌》的碑文內容來看,確實如此;從其藝術風格來分析,書丹者定會按照作文者的意圖,所以亦會受此思想的影響。筆者曾有疑問,《石門頌》碑文有650多字,碑文中做垂筆者為何只有“命”“升”“誦”?即使與石質有裂紋有關,那么文中有裂者還有多處可以處理成垂筆,況且“升”字完好無損,這又是何原因呢?即使有繼承前人風規之疑,從“升”“誦”“命”三字與前人墨跡對比如下表,

圖二
同樣,在西漢常用垂筆的“年”字,在《石門頌》中卻未用(如圖所示)。通過表格對比及其“年”字的分析,不難發現,書丹者雖有繼承前人筆法之意,但是在書寫過程中更多的是出于己意的表達。
曾有學者分析其原因:“漢時人善頌亦善禱,往往隨事喻指,頌禱結合‘命’字垂筆之長,象征漢王朝長久不息也;‘誦’字垂筆之長,意謂長誦不已也;‘升’字不僅垂筆略長,且橫筆亦長,顯系書者對上司王升之崇敬耳。”⑧但有人認為此論“不究石刻文字與簡冊制度之關系,憑空臆斷,大誤”⑨。亦有人認為此種說法“此屬書外之因,‘非可以律隸法也’”⑩。其實,從當時社會崇尚讖緯儒學的角度來看,以“命”“升”“誦”的長垂筆,隱晦地表達了對當時統治者等人的美好愿望,所以此三字出現長垂筆畫也就不難理解了。
除此之外,《石門頌》中的長垂筆畫,也有其出處。
一方面,繼承了古隸余意。隨著秦漢簡帛書的出土,進一步還原了當時實際書寫情況。從《石門頌》的用筆特點來看,有很多具有特色的用筆與古隸十分相似。例如《石門頌》中多以圓轉代替折筆,還有些字形也與前代古隸相似。以下就《石門頌》中的用筆例字與馬王堆帛書對比分析如下。


在上表中,如“守”字的轉折用筆,《石門頌》與《馬王堆帛書》十分相似,都以回包之勢圓轉,成外拓之狀;除此外,還有“日”“目”等偏旁的處理,都以圓轉為主,如《石門頌》中的“春”下面的“日”旁最明顯;在字形上,如“而”字與古隸也較為接近,帶有篆書之意。
不僅圓轉的用筆和字形受古隸的影響,其中“命”“升”“誦”等字的長垂筆畫亦是出自前代隸書。這些用筆與前代的隸書對比,如下表所示。
此種垂筆的用筆特點,上段細,下段粗,向下延伸較長,在整幅作品中,最讓人醒目。從《石門頌》中圓轉的用筆,到其長垂筆畫,與前代隸書對比確實很接近。說明了《石門頌》中的垂筆,是繼承古隸的結果。
另一方面,此種垂筆方式,亦是受草書的影響。劉熙載說過:“隸書《楊孟文頌》‘命’字,《李孟初碑》‘年’字,垂筆俱長兩字許,亦與草類。然草已起于建初時,不當強以莊周注郭象也。”(11)此處劉熙載理解《石門頌》的垂筆是受草意的影響,因為草書(章草和今草)在東漢《石門頌》之前就已經產生了。康有為也說過:“余謂隸中有篆、楷、行三體,如《褒斜》《裴岑》《郙閣》,隸中之篆也;《楊震》《孔彪》《張遷》,隸中之楷也;《馮府君》《沈府君》《楊孟文》《李孟初》,隸中之草也。”(12)“隸中之草也”也就是說此碑為隸書中中的草書,此處的草書并不是指章草和今草,也不是指草率,而是指此碑中的一種靈動之氣。
《石門頌》放縱飄逸的用筆方式,受它之前草書的影響。例如《石門頌》中的“焉”(如圖三)字的用筆就像草書一樣瀟灑,與《居延漢簡》中的“馬”和《神烏傳》的“烏”(如圖四)字的用筆之意類似。尤其是下面馬的最后一筆十分的灑脫輕松。《石門頌》中的長垂用筆也與草意有關,草書書寫速度較快,由于性情所在,在遇到較長筆畫時便于發泄自己的情感,如河西簡牘中的“年”(如圖五)就作一長垂筆,氣勢磅礴。《石門頌》中作長垂筆體現草勢與此接近。

綜上可知,從《石門頌》藝術風格的層面來看其中的“命”“升”“誦”等字的垂筆,一方面是繼承了古隸的筆法;另一方面也受草書中草意的影響。
總之,《石門頌》中“命”“升”“誦”等字垂筆的形成,一方面與東漢儒學讖緯化的思想有著一定的聯系;另一方面從書法發展史的角度上來看,也是東漢繼承前代古隸及其前代草書影響的結果。
從石門頌中垂筆的運用,來談當今的書法創作也是很有積極意義的。由前文論述,可知《石門頌》中“命”“升”“誦”垂筆的應用,與東漢儒學讖緯化思想有著重要的聯系。反之,也說明了這些字垂筆的應用突出了當時儒學讖緯化的思想。俗話說“筆墨當隨時代”,確實如此,不同時代的藝術創作須反映不同時代特點,要適應時代的變化。劉熙載說過:“一代之書,莫不肖乎一代之人與文者。《金石略序》云:‘觀晉人字畫,可見晉人之風猷;觀唐人書蹤,可見唐人之典則。’驚哉!”(13)可見一個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則反映這個時代政治、思想等方面。當今時代,經濟迅速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品也逐漸提高,各個領域都出現一片繁榮的景象。而當今的書法創作亦需要順應時代潮流,反映時代風氣,應該做到風格多樣,營造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氛圍。
同樣,《石門頌》的垂筆也是繼承前人隸書的結果。東漢隸書已經發展成熟,在用筆方式上蠶頭燕尾十分明顯。結體上方中帶扁橫向取勢,左右打開。章法上也是以整齊為主。而《石門頌》較其他碑刻,東漢也算少見。雖然《石門頌》的垂筆風格獨特,但是是在繼承古隸及其前人草書的結果。雖然當今書法發展迅速,各種展覽也是絡繹不絕,作品種類也較多;但是有些作品,找不到其創作的出處。當今書法創作確實需要創新,但應該是在繼承基礎上的創新。書者應明白,其所作作品中每一筆、每一字的緣由,正如孫過庭所說:“翰不虛動,下必有由”,這樣的書法作品才能經得起時代考驗。
注釋:
①楊守敬《激素飛清閣》卷一,見《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543頁。
②翁方綱《兩漢金石記》卷七,《跋李孟初碑》。《秦漢碑述》-袁維春撰,1990,177頁。
③《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1089子部·藝術類》,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8頁。
④王昶《金石萃編》卷八漢四,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
⑤謝遐齡《中國社會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155頁。
⑥范曄《二十五史(全本)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后漢書第三卷,1999年,9頁。
⑦劉潔《<石門頌>與東漢儒學》,文博,1999年03期,59頁。
⑧郭榮章《石門摩崖刻石研究——<石門十三品>專輯》,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年,16頁。
⑨何滿宗,王煥林著《湖南書法史》,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年,62頁。
⑩周俊杰主編《全國隸書學術討論會論文集》,1998年,501頁。
(11)黃簡《歷代書法論文選·下》,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689頁。
(12)《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1089子部·藝術類》,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8頁。
(13)黃簡《歷代書法論文選·下》,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706頁。
[1]黃簡.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2]謝遐齡.中國社會思想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3]楊守敬.楊守敬集[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
[4]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1089子部·藝術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5]何滿宗,王煥林.湖南書法史[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
[6]王昶.金石萃編[M].北京:中國書店,1985.
[7]郭榮章.石門摩崖刻石研究——《石門十三品》專輯[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
[8]劉潔.石門頌與東漢儒學[J].文博,1999(3).
10.13944/j.cnki.ysyj.2015.0227
中國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