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秋天與以往的秋天差不多一個模樣,我卻莫名其妙地添了一種毛病。每天早晨從床上爬起來,就對著鏡子左瞧右看。中午和晚上下班回到家,還是對著鏡子左瞧右看。甚至半夜下床去撒泡尿,也要對著鏡子照一照。其實照來照去的內容是一樣的,無非是滿頭的白發,滿臉的褶皺,還有一雙渾濁的眼睛。這原本不是什么新發現,但每照一次鏡子,我的精神就會受到一次刺激。我沒想到自己會蒼老成這副模樣。離五十六歲生日還差一個月零兩天呢,再說血壓不高,血糖不高,血脂也不高,無論如何算不上老。老態是照鏡子照出來的。鏡子本身肯定沒有罪過,要怪只能怪龔傳承。他就像深秋的一片落葉,被風一吹,忽然就飄到了我的面前。如果真只是一片落葉也好,我可以踏上一只腳,或者干脆拾起來扔進垃圾箱。然而事實上,他不僅不是一片落葉,而且簡直就是一面鏡子。這是我煩惱的根由。
記得清清楚楚,是龔傳承來區文聯就任主席那天,我才開始照鏡子的。
那天的天氣陰不陰陽不陽的,虛弱的太陽就像一位垂死的老人的眼睛,似睜似閉,一團渾濁。我預感將有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會很快漫過燕谷城區。在文聯門口,我站下來望了望渾濁的天空,盤算著如何打破與龔傳承見面時的尷尬。這時候,傳達室的老柳從院里走過來。他朝我努努嘴,說按你的吩咐,已經把新來的龔主席安排在202房間了。我抬頭朝二樓望去,就見有一扇窗已經打開,有個滿頭黑發的人正站在窗口向我揮手致意。老柳說,龔主席開來的是一輛白色轎車,他長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透著精神。我這才想起來龔傳承與我同歲,實際上比我還大十多天呢。瞧他揮手那樣子,我想見了面或許不會尷尬的。
果然,我剛上樓就見他迎了上來,滿臉笑得像綻放的花朵。他拉著我的手進了他的主席室,坐在沙發上很久才放開。畢竟是做過局長的人,入戲很快,我說沒想到龔主席這么平易近人,難得難得。他遞過一支煙,說雙喜牌,典藏逸品。我擺擺手,掏出了自己的軟黃山。他有些不高興,說你以為我這是腐敗煙,是不是?我說你做了多年的局長,抽這個煙很正常。紀檢的同志不會為這點事找你談話。他瞪了我一眼,說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沒見你進步呢。雖說我點兒背,淪落到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方,可畢竟還是主席,還得管著你吧?我的心病不幸被他捅了一刀,頓時語塞。他又拉我進了他的洗漱問,讓我對著墻上的大鏡子照一照。我在鏡子里看到了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我知道他的頭發是煽黑的,但那張容光煥發的臉,卻不是化學品裝飾的。
2
我和龔傳承一同走進勝利街小學那年,正趕上剛剛興起的學雷鋒運動。班主任趙老師教導我們,學習雷鋒要從小事做起。他要求同學們先要搞好個人衛生,說只有自身干凈了,才有可能去關心環境衛生,去營造美的環境。我是班長,按照趙老師的要求,每周一上學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每個同學的個人衛生。龔傳承洗臉不洗脖,這是我知道的,有衣領遮著,脖子黑一點別人不易發現。這天趙老師認真起來,要親自復查一遍。他撥開龔傳承的衣領,說你這黑車軸似的脖子,為什么不洗一洗呀?又命龔傳承把鞋脫了,發現他的腳也很臟,尤其是腳上的皴,能搓出一盆泥湯來。于是,趙老師決定采取一種特別的方式,警告龔傳承。中午放學,全校各年級的同學要列隊站好,然后一隊一隊地走出校門。在列隊完畢時,我按照趙老師的要求,站在隊前舉起手喊道:“預備一起!”全班同學就齊聲高呼:“龔傳承該洗腳嘍!龔傳承該洗腳嘍!”全場爆笑,龔傳承也跟著笑。從這一天起,他成了勝利街小學的名人。
我與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我聽老師的話,學習努力,遵守紀律,積極維護班集體的榮譽。于是很快成了三好學生,不僅戴上了紅領巾,而且臂上佩戴了三道杠。直到這時候,龔傳承仍是個沒戴上紅領巾的白丁。換上我,得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人家龔傳承卻嘻皮笑臉,全然沒把這當回事。不過他的外表有了變化,穿上了白襯衫,蹬上了白球鞋,顯得十分干凈而精神。憑他這身打扮,全校上下也就知道了,這是一位干部子弟。不久,班上就出了一件怪事。每周一大家走進教室,就見老師講課用的黑板油黑光亮。趙老師感到很奇怪,就問是誰刷的,全班幾十個同學無人承認。后來刷黑板的人在黑板下方寫了一行粉筆字:學雷鋒,做好事不該留姓名。趙老師檢查作業本時發現,黑板上的字竟是龔傳承的筆跡。他向校長做了匯報,學校就開展了“雷鋒在我身邊”的宣傳活動。龔傳承的名字很快上了少年報。這樣一來,沒有人再提他不洗腳的事了,他有意無意地漂白了自己的形象。然而好景不長,他在周末潛入高年級教室偷墨汁,被幾個大同學逮了個正著。這事鬧到了校長那里,校長慌了,連忙召集所有知情人開會,要求封鎖消息。他說:龔傳承同學學雷鋒做好事沒有錯,但他用別人的墨汁去刷黑板不對,我已經批評他了。至于丟了墨汁的高年級同學,也算是間接地做了好事,一律評為學雷鋒積極分子。事后,校長對趙老師和我說:這件事擺不平,龔傳承刷黑的就不只是黑板,學校也跟著黑了。黑板,當然是越黑越好。學校呢,黑一點兒就很難再洗刷干凈。這孩子的品質有問題,但為了維護學校的聲譽,我們不能處分他,只是不能再捧他了。
龔傳承從此一蹶不振,聽課時常常走神。好在他腦瓜不笨,考試總能混個及格。一直到升入中學,他始終處于一種跟著混的狀態。然而步入社會以后,他的變化之大卻耐人尋味。到我在區文化館搞編創的時候,他還在區委食堂刷盤子洗碗。當我已成為編創組長的時候,他仍在區委食堂里,只是變成了掂勺的廚師。可當我到區文聯任辦公室主任之時,他卻搖身一變,成了人模狗樣的局長。水產局雖說不怎么唬人,但水產局的局長也是局長。至少在他管轄的一畝三分地上,咳嗽一聲,就會有一群人跟著感冒。我與他之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兩三年照不上一面。可他老婆在新華書店賣書,有時候逛書店,還能跟她聊上幾句。聽他老婆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嫌龔傳承太俗氣。據我推斷,夫妻關系可能不夠和諧。我的家庭環境好像比他平靜一些,只是每天上班做的都是些瑣碎的事,費力而無功。幸虧與退休在家的趙老師住在一個樓門里,有時候還能一起坐坐,聊聊各自的心情。他年逾古稀卻不懂珍惜身體,天天上網發微博,儼然一副憤青的模樣。周末我去看望他,順便說了龔傳承到文聯任職的事。他聽了拍案而起,說驢駕轅馬拉套,這不是胡鬧嗎?我朝他要了筆墨紙硯,當即為他書寫了一個條幅:牢騷太盛防斷腸,風物長宜放眼量。
3
照了鏡子之后,我站在精神抖擻的龔傳承身邊,頓生一種難以言表的壓抑感。倒是他很快調整了居高臨下的姿態,與我并肩坐在同一張雙人沙發上,大概是想表示平起平坐的意思。我對他擺出的姿態不以為然,就對他說,盡管我們是老同學,也不能亂了規矩,我知道自己該待在什么位置。小時候聽鄉下的姥姥說過,磨坊的磨聽驢的。姥姥目不識丁,但她說的話確是真理。龔傳承笑著說,什么狗屁真理?我不是驢,你也不是磨。在這個圈子里,雖然你也算不上牛逼人物,但總比我懂得多吧?我來了,你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業務上的事,我一概不管。我說,少來這套,這不是你養老的地方。他收住笑,皺著眉頭盯了我許久才說,你我都這把年紀了,幾年后就要回家圍著孫子轉,還圖什么呢?就圖個全身而退。在我們的手上,把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單位,變得姥姥也疼舅舅也愛,就算功德圓滿,明白嗎?我說,明白是明白了,就怕我沒本事,幫不上你。他說,裝什么裝,你的業務能力我是知道的。他說要以文聯的名義,立即啟動“我愛家鄉”有獎征文活動。動靜要大,范圍要廣,層次要高。要把這個活動當做突破口,盡快開創一個新局面。我說,還要組建一個評獎班子吧?他說班子好辦,給區委宣傳部長戴個高帽兒,讓他掛個名譽主任的虛名,我當主任,你就是常務副主任,主持工作。
我沒料到龔傳承會這樣開明,就對他有了不錯的印象。中午下班時,我與他一起走到樓下,他忽然停住腳步,看了一眼枯黃的草坪,說這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樓前這片草坪按時澆水,不知道怎么的就黃了,可能是買的草皮不好。他說換草皮來不及了,說不定哪天拉練檢查,那就被動了。下午上班,你先別干別的事,到商店買幾桶綠漆來,再買幾把刷子,讓辦公室的人通通刷一遍,把草坪給我染綠。我說何必呢,我有些不理解。他說,你不理解也得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眨眼間,他把我們這種領導與被領導的對話環境,至少拉回到了四十五年前,真是不可思議。
樓前的草坪變綠了,可一連十幾天,龔傳承上班后坐幾分鐘就走。各協會的人找他請示或匯報工作,他概不接待,只說有事找張主任,一切由張主任全權處理。這樣一來,我也就忙了起來,很少再有清閑的時候。甚至晚上回到家里,也有人登門造訪。忙著忙著,我便漸漸地不再照鏡子了。周末休息,我坐在狹小的客廳里,沏上一杯鐵觀音,點上一支黃鶴樓,開始欣賞音樂。音箱里張也正在激情演唱《走進新時代》,音色美妙而親切。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剛剛有了新時代的氣氛。老婆在企業加班,中午回家來就教訓我:日子可不能這么過呀,兒子結婚的房還沒買呢。我說怎么了,我沒亂花錢呀!她說,紙袋的花茶換成了精裝的鐵觀音,簡裝的黃山變成了精裝的黃鶴樓,你還要怎么造呀?我這才發現,最近自己忙得沒顧上買茶買煙,茶幾下面的托板上,卻多了幾條好煙幾桶好茶。仔細一想,國慶節前后要揭曉征文獲獎名單,在鄉鎮機關工作的幾個作者過來,扔下一些禮品,話里話外,無非是要我在評審會上美言幾句。龔傳承是主要領導,水大不能漫過鴨子,我建議他們找一找龔主席,不料他們說是不敢。我一追問,競問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下坡鎮宣傳干事沈美娟,她有個舅舅從海軍部隊轉業,被分配到區水產局當科長。為求局長龔傳承辦事,給他送去了兩瓶五糧液。不料龔傳承不但沒幫忙,還把兩瓶酒擺在了全局干部會議的桌面上,作為腐敗事例痛批了一陣。沈美娟的舅舅一氣之下,把酒拿回來請兩位副局長到飯店去喝,兩位副局長品了一口,說是假酒。結果,其中一位副局長開車回家,取來了兩瓶酒鬼酒,算是圓了場。老婆知道我收了禮品,奉勸我說,為了仨瓜倆棗落個腐敗的臭名,不值得。你們那個破文聯也沒有多少油水,可越是沒油水的地方,有點兒毛病越是顯山露水。她嘮叨起來沒完沒了,把我來之不易的好心情攪得亂七八糟。
周一上班,我告訴龔傳承,應征作品已經收到上百篇,是不是坐下來篩選一下?他說,你篩吧,要是我這個主席事無巨細,還要你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人干嘛用?我說,我已經篩選一遍了,有些不成熟的意見,想向你匯報一下,聽聽你的高見。他瞇著眼審視著我,說我有什么高見?既然不成熟,你匯報個屁呀?我聽了再裝腔作勢地回你一句:原則上同意。這些含糊其詞的把戲,是那些秘書出身的人常玩兒的,我不喜歡這一套。我從他的表情里發現了率真,就想這家伙混跡官場多年,竟然沒染上官場習氣,頓時覺得龔傳承確實有可愛之處。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善意,說你這些天很辛苦,也該放松一下了。我帶你去個地方洗洗腳吧。剛上小學那年,你不是帶著全班同學呼口號—龔傳承該洗腳嘍!今天我跟你一塊洗,順便給你洗洗腦。我的腦海里頓時響起了警鐘,就對他說,算了吧,再熬幾年就退了,我可不想晚節不保。他就笑,說你真他媽是個書呆子。你以為讓你去開葷呢,想得美!我說我在家天天洗腳,有事咱就在辦公室里說。他說,在辦公室里說效果不好,干擾太多。我一想有道理,也就點頭了。
下樓時我帶上了公文袋,里面裝有經過篩選的應征作品。
城區不大,還算繁華。這里雖然沒有近鄰通州歷史悠久,卻比通州街面綠化得好。許多店面的廣告牌和燈箱,被花草樹木遮擋著,走近才看得清楚。龔傳承開著他的白色轎車,把我帶到了一個叫良子的店面。下了車,他朝我瞇瞇一笑,說這個地方只能泡泡腳,沒有特別的服務,你不會陘我摳門吧?我說又不是你請客,何談摳不摳門?他說,我不請客誰請?你泡腳還想花國家的錢呀?我見他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摸不清是真面目還是在作戲。
泡上腳,有小姐用柔軟的手揉搓著。我和龔傳承便半躺半臥,開始篩選應征稿件。他問:你帶來的稿子,有出彩兒的嗎?我說有一首詩,寫的很美,可以給一個一等獎。他忙問是誰寫的,我說是一個叫沈美娟的宣傳干事寫的,題目是《春滿燕谷》。他聽了狡黠地一笑,說:美娟?念給我聽聽。我就把這首詩念給他聽了。
龔傳承聽了點點頭,說詞兒不錯,有點古體詩的味兒。我說,一等獎沒問題吧?他卻問我:這個沈什么娟多大歲數?我說,沈美娟,24歲,大專學歷,好像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他搖搖頭,說你查查吧,這首詩沒準兒是她爺爺替她寫的。再說末尾一句也有問題,家鄉永遠是春天,只種不收,老百姓吃什么?我就笑,說你外行了,人家形容的是春天那種生機。沒錯,格律也許有毛病,但咱們不能用大師的水平要求人家,更不能因為人家歲數小,就懷疑人家的寫作能力。他沉吟了片刻,說:這樣吧,看你的面子,給她個三等獎吧。我覺得再為沈美娟爭,很容易引起他的猜忌,就只好認同了他的意見。接下來的篩選,他并沒有過多的計較,只是說一篇一等獎水平的稿子也沒有。我據理力爭,說矬子里面拔將軍唄。他說不行,有將軍你去拔矬子干嗎?這時候我才察覺,這個靠一把炒勺起家的家伙并不簡單。
泡完腳,龔傳承突然說:咱們燕谷有幾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像李升山、周也丹、梁爽、王福文,還有一個胡春苗,一等獎的文章要出自這幾個人之手。領獎臺上這些人一個沒有,咱們設這個獎就沒有權威性。我說現在收到的稿子,沒有這幾個人的東西,人家都端著架子呢,不好擺弄。龔傳承瞟了我一眼,說那得看誰去擺弄。我早就把這事辦妥了,他們的稿子都在我的手里。王福文的報告文學寫了新城建設,題目是《燕谷印象》,主要是肯定盧區長的成就。這個區長不但年輕有魄力,而且學歷也高,接替書記也就是年前年后的事。胡春苗的新詩,叫《小鳥在歌唱》,全面描繪了農村的變化,其中有個場景是寫區委書記下鄉的。他最關注的是三農,看了就會高興。這兩篇就定為一等獎吧,其他作家寫的也不錯,只是有云山霧罩的感覺,一律二等獎吧。我知道王福文和胡春苗是搞宣傳起家的,是公認的陽光作家,而另外三位是寫小說的,寫出的東西雖有些不搭調,卻文采飛揚。看來這個龔傳承是個有本事的人,不可小覷。他與我敲定的獲獎名單,在評委會上全票通過。沒有人提出異議,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被迫當差,意味著被迫敷衍搪塞,此乃規律。我是文聯內刊《綠城》的執行主編,就請示龔傳承,是不是出一期獲獎作品專號?他說出呀,這么屁大點事還用請示?馬上出,越快越好!
“我愛家鄉”征文頒獎大會,定于國慶節前的九月二十九日,在燕谷禮堂舉行。龔傳承在文聯會上宣布,屆時區四大班子領導將出席大會,并由區委、區政府主要領導為獲獎者頒獎。他私下里對我說,頒獎會一開,就標志著區文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處境徹底改變。
這天晚上,我到趙老師家小坐,告訴他龔傳承變化很大,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他了。趙老師搖搖頭,說眼睛所看到的永遠不全面。他說龔傳承在水產局混的人緣不錯,可管理上卻一塌糊涂。現在水產局改成公司了,他知道自己難以經營,就又通過關系鉆到了文聯。區里誰也沒把文聯當回事,那是個養閑人的地方。龔傳承到文聯這么折騰,還是想漂白自己,跟當年偷墨汁刷黑板,玩的是一套鬼把戲。我說水至清則無魚,像他這號人在官場上還算是干凈的。
轉眼間中秋的月亮圓了。我從文聯帶回了一盒月餅,老婆從企業帶回了一盒月餅,兒子在盛世影視公司做道具助理,也從《燕谷傳奇》劇組帶回了一盒月餅。三盒月餅摞在茶幾上,誰也不想吃。甜食早就不受歡迎了,何況全家都在為難以減肥而發愁呢,連白糖水也不敢喝。這時我的手機臥在床頭,接二連三的叫喚一聲,是短信。我用不著閱讀,就知道是一些甜蜜蜜的節日祝福,花好月圓之類。甜的東西離不了,可它多了是要倒胃口的。
既然花好月圓,一家人還是應該坐在一起吃個月餅的,這是一種團圓的象征。形式主義要不得,但形式還是要的。我取出一塊月餅剛要咬,就聽樓門啪啪地響起來。
是龔傳承。他急赤白臉的說:出事啦,出大事啦!快跟我上車,我們要開個緊急會議。我上了車才發現,寫《燕谷印象》的王福文也在車上,一臉的嚴肅。龔傳承說:幸虧文聯的刊物還沒出來,不然麻煩就大了。我說,這期《綠城》是獲獎作品專號,已經送印廠了。他從方向盤上抽出右手揚了一下,說:馬上打電話,叫他們立刻停下來,印了的也立刻封存。我說,到底出什么事了,這么緊張?他說:盧區長被市紀檢的人帶走了,可能要雙規。我知道征文獲獎作品,有三四篇都寫到了盧區長,尤其王福文的《燕谷印象》,贊揚盧區長的內容,足有兩千字。如果盧區長倒下去,文聯也得濺一身臟水。
4
坐在文聯辦公室里,王福文忽而搖頭,忽而嘆氣,說采訪了很多人,都說盧區長是干實事的人,而且兩袖清風。龔傳承苦笑著說:老王啊,您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比我年長,更比我學問大。我跟您請教一個問題,他兩袖清風,這區長是怎么當上的?王福文一愣,說龔主席你哪能這么提問題呢?龔傳承故作恍然大悟狀,說:噢,您和我都是在組織的人,從哪個角度提問,得聽組織的。我說:你聽組織的,我聽你的。眼前這事怎么辦呢?他用手揪了一會兒鼻子,說:明天早上一上班,你就召集獲獎作者開會,凡是文章里涉及盧區長的內容,一律刪掉。老王這篇《燕谷印象》要大改,你負責把關。既要保留那些感人的故事,又要刪掉盧區長的名字。王福文愁容滿面,說這篇萬余字的東西,刪掉與盧區長有關的內容,就變得蒼白無力了。龔傳承說,我不會寫文章,但我知道文字的戲法是能變的。怎么變,就看二位的本事了。思路要寬,不妨從生活經驗里找找感覺,比如漂染啦,嫁接啦,借花獻佛啦……干脆說,就是不能讓姓盧的弄臟……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王福文站起來大叫一聲:有啦!他說,抽出他的見識豐富書記的論述,打碎他的故事詩化為一組畫面,主人公就叫區領導。看著他滿面春風的樣子,我知道龔傳承遇到的危機已然化解。
“我愛家鄉”征文頒獎大會如期舉行。有區四大班子領導人出席,場面自然熱烈。我在會問帶人散發了重新制版印刷的《綠城》。作為這本內刊的執行主編,我一想到它的墨香,將飄滿這個激情燃燒的秋天,心里不由地生出了空前的喜悅。龔傳承比我更興奮,當晚便在燕谷最好的飯店一得意樓,擺下了慶功酒宴。他豪飲了三杯白酒之后,當場朗誦了自己寫的一首打油詩:昔日的文聯真叫怪,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而今的文聯真豪邁,成功的花兒開不敗!
第二天早上,我隨龔傳承趕到區委大禮堂,參加文化大繁榮大發展動員會,競意外地發現了盧區長的身影。他依然坐在主席臺上,并在會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會后聽說,盧區長并沒有被雙規,只是他曾工作過的單位出了貪腐案件,市紀檢請他協助調查。
下午,龔傳承沒有上班。事關會議精神的傳達貫徹,我必須向他請示。然而,我撥打他的手機,卻無人接聽。再撥打他家的座機,也是無人接聽。直到傍晚,他老婆才打來電話說,龔傳承因病住院了。我連忙打車去了醫院,就見龔傳承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嘴里不停地嘟囔著:白忙了……白忙了,人家放跑了狐貍,我卻弄了一身臊呦!我見他這副模樣,就覺得他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于是安慰他說,哪兒有什么狐貍?這都是你胡思亂想的幻覺。他的目光依然呆滯,嘴里依然嘟囔著:白忙了……白忙了,人家放跑了狐貍,我卻弄了一身臊呦!我想找一面鏡子來,讓他照一照自己的模樣。他老婆不允許,說別再刺激他了。我又勸,好像沒起任何作用。小時候就聽鄉下的姥姥說過,勸皮勸不了瓤,心病難治。真是沒有想到,貌似強大的龔傳承競如此不堪一擊。
我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望望夜空,就見星光很弱,月亮也還殘著。龔傳承的老婆一直把我送到街上,她輕聲細語地說:醫生懷疑老龔患的是癔病,我看也像。
癔病?心寬體胖的龔傳承怎么會患這種病呢?我不信。龔傳承的老婆說,老龔的身體一直很好,從沒見過他打針吃藥。這回不知怎么鬧的,中午回家后一句話也不說,吃飯的時候突然兩眼發直,渾身哆嗦。聽她這么一說,頓時,我恍然大悟。回頭瞟了一眼醫院的白樓,我告訴她,我手上有個偏方,用在老龔身上,肯定藥到病除。她半信半疑地望著我,說真的假的?我說這樣吧,你的手機別關,我明天早上給你消息。
離開醫院,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撰寫《燕谷印象》的王福文,讓他馬上去醫院看望龔傳承,順便向他透露一個消息:近日區里將有人事變動,盧區長很快要調到通州區任職了。王福文皺皺眉,說這一招倒是可以試試,但事后他知道了真相怎么辦?我說,與時俱進,走一步說一步吧。
早上起床后,我正要去洗漱,就聽臥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唱起了“月亮之上”。是龔傳承老婆打來的電話,她說偏方不用了,老龔的病已經好了,馬上出院上班。我放下手機,走到洗漱問,對著壁鏡審視自己,發現自己的模樣依舊蒼老,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狡黠。
我想,我的模樣就是秋天的模樣。至少,它是這個秋天的模樣。
【責任編輯柳小霞】
【作者簡介】張溪蕪,北京通州人。在《雨花》《小說林》《雪蓮》《芳草小說月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發表作品近二百萬字,其中《三句半》獲梁斌小說獎。著有長篇小說《迷路的村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