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悅
彼岸,是巨大的現代化摩天輪“南昌之星”,在夕陽的余暉下,懶洋洋地炫耀著都市文明的光環;與其隔江相望的滕王閣,孤獨而寂靜地矗立著。寬廣的贛江從中穿過,將一座城市分隔成兩個畫面:一邊是流光溢彩的紅谷灘新城,南昌之星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一邊是高樓密布的水泥森林,滕王閣就好像這座森林里唯一的一抹綠色。畫面這端的我站在滕王閣頂層的回廊上,模仿古人在此迎蕭瑟秋風,看贛水奔流,但是無論怎樣極目遠眺,也尋不到“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的灑脫和豪邁了。
中秋節我來到南昌旅行,到滕王閣的時候天色已將近暗了,寥寥的游客漸漸離開,主閣的電梯也已經關閉。我順著空蕩蕩的樓梯登閣時,腦海里不禁浮現出古人在這里大宴賓客時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熱鬧場景。歷朝歷代只有達官顯貴或者是飽學之士,才能在這里把酒言歡。我輕輕撫摸著回廊上古銅色的欄桿,想象著千百年前,平民百姓們只能蹲在江邊,通過高出圍墻的重檐,揣測樓閣內鬼斧神工般的構造與裝飾。然而時不時飄出的酒盞與絲竹的混雜聲,使得小民們漸漸把對藝術的聯想轉變為對權勢的艷羨與仇視。縱觀歷史,罕有一座閣樓能像滕王閣這樣屢毀屢建高達29次之余,它是平民眼中得不到就欲毀滅的勢位象征,又是士大夫心里難以割舍的藝術瑰寶,千百年來兩大階層對于滕王閣破壞與堅守的執念,令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
世事滄桑、王朝更迭,是歷史的必然。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歷代的百姓都鮮有“文物”這個概念,在他們眼里,復仇的熊熊大火遠比把它們珍藏起來細細品味更能帶來快感,龐大如阿房宮都化為了塵埃,可以想象,有多少不亞于滕王閣的藝術瑰寶在歷史的巨輪下化為齏粉。但是能讓士大夫不吝重金一次次讓滕王閣浴火重生的動力又是什么呢?清代詩人尚镕是這樣解釋道:“倘非子安序,此閣成荒陬。”《騰王閣序》的橫空出世,讓滕王閣名動天下。從此以后,滕王閣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藝術品,還是一個令無數文人墨客心馳神往的圣地。序以閣名,閣以序傳,縱歲月變遷,但聲名永恒,這或許就是文學的力量吧。
上元二年重陽節,洪州都督閻伯嶼廣邀文武百官歡宴于滕王閣,一是慶祝滕王閣重修竣工,二是想讓他略有才學的女婿提前作序,借此場合大放異彩。當時失意的王勃正巧路過洪州,也有幸被邀參加了這場盛會。恐怕閻都督做夢也想不到,本意讓小婿拋頭露臉的機會卻陰差陽錯的成就了王勃與滕王閣的千古美名,甚至他自己也因此捎帶著在史書上有了濃墨重彩一筆。
其實在此之前,寫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樣千古名句的王勃也已頗有才名了。他出身名門,天賦才華,六歲就能寫下“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這樣富有哲理的詩句。可惜天性爛漫的王勃注定不屬于官場,他屢屢遭人陷害,幾經貶謫,不但連累了父親,還差點丟了性命。心灰意冷的他告別了官場,決定遠赴千山萬水去看望被流放的父親,在途中專程參加了這場盛會。此時的他雖得都督盛邀,卻是一個無爵無碌的刑余之人,如泛萍浮梗,漂搖無蹤,身份地位甚至還不如被阻擋在高墻之外的一介草民,在恃才傲物的他看來,那滿席官場得意,平步青云之人,誰能有他胸懷壯志,滿腹才華,唯有他如今少年豪情化為塵夢,一腔才情無處展露,都督為了小婿苦心孤詣設的這個局,他怎么可能不心知肚明,但是如果在虛偽的笑聲中推讓而過,他又與在座的眾人有何區別?
于是一幕精彩的歷史戲劇進入了高潮,王勃毫不退讓,提筆構思,而都督不悅,拂袖而去。今天,當我們再用心翻讀這段歷史的細節時,不得不佩服盛唐文化的雍容與大氣。盡管閻都督的興致被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勃攪得一塌糊涂,但是當他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句時,立刻拍案叫絕,剛才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于是那篇“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的千古佳作應運而生。
后來,有學者指出,王勃不應去敲那扇注定不屬于自己的官宦之門,而應專心地在文學的殿堂里揮灑才情。但是從古代的飽學之士,到今天的知識分子,捫心自問,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六根清凈,無欲無求?自私點說,如果王勃真的有一個遠離廟堂的愜意人生,他的文章未必是這些在坎坷磨難中淬煉出的傳世經典: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在《滕王閣序》中,我更喜歡這些真性情的文字。今天的我們品讀古人的文字大可評頭論足、頭頭是道,但是今天的我們書寫自己的文字時,能做到像王勃這樣敢于妄言,直抒胸臆嗎?有一個青年作家曾經在作品中批評了諸如季羨林、錢穆等許多老前輩們,說中國文壇的巨擘們應該給后起之秀們退位讓賢了,結果招致了鋪天蓋地般措辭更為嚴厲的批評。那么如果有作家像王勃這樣滿腹牢騷,大吐苦水,抱怨自己多么懷才不遇,那恐怕要被認為患失心瘋了。在奉行文如其人的文化審美下,往往我們讀到自己難以接受的觀點與措辭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作家人品或者性格有問題。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下,文字就變成了作家臉面,當作家內心真正的獨白已經不能像王勃這樣瀟灑地揮毫而出時,像《滕王閣序》這樣的經典只能定格在永恒的歷史中了。
在滕王閣主閣的大廳上,有一幅巨大的漢白玉浮雕——《時來風送滕王閣》,精美的雕工展現了王勃在水神的幫助下,一夜揚帆七百里,得以在次日清晨系舟滕王閣下的傳奇故事。這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是天意弄人,王勃的生命在他寫下《滕王閣序》的第二年里,被水神所奪。甚至他的遺骨,也葬在了遠離故土的越南北部的藍江左岸邊上的宜春鄉。而今天的滕王閣,就像這塊浮雕一樣,無論多么華美精致,都只是一個載體,承載了王勃千年不朽的才華與靈性,也承載了這種靈性與現代格格不入的遺憾與哀傷。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