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紀事

“巾幗宰相”上官婉兒，武則天至唐中宗時期的每一件大事在她的身上都有投射。她對那個時代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政治、制度、文學、宮廷、女性地位等諸多領域都受其澤被。相傳婉兒將生時，母親鄭氏夢見一個巨人，給她一秤道：“持此稱量天下士。”待往后婉兒專秉內政，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果然主持風雅、“稱量天下士”。

這樣一位奇女子，正史中的傳記卻只有不長的篇幅。撥開迷霧、去偽存真，拋開史書中男權社會對女性從政者的偏見，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于賡哲教授深入解析了新出土上官婉兒墓志全文，以極為有限的史料，借助發散式推理和點觸式聯想，再現唐代傳奇女子上官婉兒濃墨重彩的一生。

婉兒塑造了時代，時代也塑造了婉兒。沒有婉兒的歷史是失色的歷史，她的一生就是一部絢爛而又讓人扼腕嘆息的史卷，請大家跟隨于教授，走進這部史卷，去體會婉兒的一生。

記者：對于武則天這位跟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上司”，上官婉兒為何忠心耿耿？

于賡哲：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她對祖父、父親印象全無。家里發生巨大變故的時候，上官婉兒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所以祖父、父親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她母親鄭氏雖然活著，但是身處深宮，估計為了活命她也不敢給孩子痛說家史，所以對于婉兒來說，仇恨已經很淡了。第二個原因：武則天是唯一的依靠。的確是武則天導致上官婉兒家陷入困境，但也正是武則天將她超拔了出來。對于婉兒來說，武則天是她的一切，她的前途、她的財富、她的一切都來自武則天。祖父、父親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符號。那么你說，她怎么可能不對武則天效忠？

記者：武則天殺了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卻又將她提拔為自己的秘書，她對上官婉兒有著怎樣的感情？

于賡哲：武則天估計是揣摩到了婉兒的心理：婉兒年幼，對祖父、父親沒有太多感情，而且深處掖庭一旦走上權力之路就不可能離開她。而她又特別欣賞婉兒的才華。她懂人才，愛人才。婉兒有著超高的才氣，又有著“明習吏事”的長處，這就是她信賴婉兒的原因。而且她自信能感化婉兒，讓她為自己所用。

記者：上官婉兒曾經服侍兩代帝王，對她而言，究竟高宗、中宗誰是“真愛”？

于賡哲：墓志告訴我們她曾是高宗才人，但是此時的高宗已經病入膏肓，所以她的才人之位不過是武則天超拔的結果罷了。她也曾有過感情的萌動，卻被武則天無情地掐滅了。中宗即位立她為昭容，實際上也只是政治婚姻而已。

婉兒最后被唐中宗封為昭容，估計是武則天生前的安排，是指定的婚姻。武則天希望中宗即位后，她的影響力依舊可以延續下去，而且武家的利益也需要有人維護。所以除了對中宗耳提面命之外，她還想在人事上有所安排。此時上官婉兒已經是武則天的心腹，把她布置在中宗身邊是非常合適的。而且婉兒處理政務十分嫻熟，應該可以幫到中宗。還有就是為婉兒找一出路。如果不給婉兒一個名分，婉兒就必須離開宮廷，去出家。對于武則天來說，恐怕于心不忍，所以給婉兒安排一個中宗妃子的身份，算是兩全其美。這場指定的婚姻帶有政治色彩，中宗和婉兒之間恐怕很難談得上有真感情。史籍中看不到婉兒特別受寵的記錄，而且婉兒特立獨行，中宗好像也聽之任之，這就是一門名存實亡的政治婚姻。上官婉兒和唐中宗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而已，她甚至可以住在宮廷外的私宅，而不必住在宮廷內。

記者：上官婉兒與韋后、安樂公主是不是一路人？中宗被毒殺她參與了嗎？

于賡哲：上官婉兒在歷史上受到的指責，主要就集中在加入韋后一黨這個問題上。要說上官婉兒和這兩個女人湊到一起去絕對是失策，但是這個不由她。她聯合韋后，是因為要支持女人當政，走武則天的老路，給韋后上尊號為“順天皇后”。上官婉兒和武三思有私情，又把武三思介紹給韋后，通過男女私情把三方利益結合在一起，真是小聰明、大糊涂。但李重俊政變后，上官婉兒已經開始注意與韋后、安樂公主保持一定距離，雙方出現了分道揚鑣的跡象。新出土婉兒墓志里說婉兒為了反對韋皇后和安樂公主，甚至不惜以死抗爭，但這恐怕是墓志的溢美之詞，以上官婉兒行為處事的一貫風格來說，她也不大可能采取非常決絕的手段反對韋后、安樂公主。要知道立儲是韋后和安樂公主孜孜以求的核心目標，婉兒假如真的以死相逼阻止此事，則韋后一黨必然與婉兒徹底決裂。

中宗被毒殺她沒有參與。上官婉兒的主張與韋后和安樂公主不一樣。中宗是怎么死的，我估計她也拿不準，但她明顯想為李家爭奪一點權益，所以提出要相王李旦輔政，參謀政事，也就是當一個攝政王。

記者：李隆基為什么一定要置婉兒于死地？

于賡哲：原因有兩點。第一，服眾。盡管上官婉兒此時已經開始刻意與韋后保持距離，而且還有詔書為證，可是你以前的所作所為外界都知道，現在的所作所為外界輿論不知道啊。在大家眼里你就是韋后一黨的，不殺你的話，韋后其他黨羽還殺不殺？當時政變部隊在整個長安城里搜查韋后一黨，殺人無數，連韋后的奶媽都殺了，還能留著你上官婉兒的性命嗎？第二，結束女人當權的局面。李隆基從一開始就想鏟除以韋后、安樂公主和上官婉兒為代表的女人集團，徹底結束武則天以來女人當政的局面。而上官婉兒就是女人當權的一個符號，這個女人歷經了唐高宗、武則天、唐中宗時期，武則天、唐中宗時期發生的很多大事她都參與了決策，號稱“巾幗宰相”。在李隆基眼里，殺了上官婉兒就是對女人專政宣戰的象征。

記者：太平公主為何要厚葬已為罪人之身的上官婉兒，還下令為她編纂詩集？

于賡哲：因為她對婉兒充滿同情，并且在政變前已有合流的跡象，所以以禮安葬。是因為在中宗死后她就與上官婉兒建立了關系，前文提到，連中宗的那份“遺詔”也是她與上官婉兒商議的結果；而且同為女性，估計她還想在日后與李隆基的爭權斗爭中繼續聯手上官氏，所以對李隆基殺死婉兒的決定，她可能有所不滿。唐政府追封婉兒為昭容，而且還為她編纂了二十卷的文集，這些事可能都是太平公主做的；那一方墓志可能也是她讓人做的，婉兒下葬時她還贈絹五百匹。

記者：上官婉兒在整段唐史中究竟處于一個什么樣的地位？對于歷史的發展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于賡哲：她是武則天政治生命的延續，但是她的性格又沒有武則天那般張揚和自信，所以缺乏武則天的決絕手腕。她一生生長于深宮之中，沒有過過一天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其私生活包括感情生活也與權力緊密交織。她在韋后黨中的所作所為是在延續武則天的政治理念。當然，這也是她被殺的主要原因，因為李隆基恰恰決心結束武則天以來女性干政局面，所以對婉兒下了殺手。

記者：與上官婉兒同一時代的武則天、太平公主、韋后、安樂公主組成了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女性當政、參政時代，您覺得這種情況的出現是基于什么樣的歷史條件和背景的？并且這些女性人物她們之間又有怎樣的相同和不同之處？

于賡哲：自北朝開始，中國受到游牧民族文化極大影響，女性社會地位抬升，參政意愿空前強烈，所以會誕生出馮太后、獨孤后、武則天這樣一批女性政治家，她們共同的特點是有著強烈的權力欲，又都熟稔宮斗規則，善于在朝堂與后宮之間博弈。至于不同點當然是多方面的，一言難盡，只能就事論事。

記者：如果請您總結一下上官婉兒其人和她的一生，您會選用哪幾個關鍵詞來概括？

于賡哲：權力、愛情、身不由己、才華、濃墨重彩。她的一生與權力緊緊交織：她一出生就遭到權力之害，祖父、父親死于非命；又是權力將她超拔出來，讓她名滿天下，避免了青燈古佛、寂寂無名的宮女生涯；但也正是她對權力的高度渴望將她送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甚至連她的感情生活都始終與權力交織在一起，但一切完全由不得她，她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那個時代的寫照，她的一生是身不由己的一生。不管你欣賞她還是厭惡她，都不能不承認——上官婉兒用她的才華、智慧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缺了她的歷史也就缺少了色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