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原生態時期的儒家,其生活軸心只有一個:全力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
儒家興起之初,社會新興勢力對其政治主張,還是不甚了了的。至少,沒有多高的警惕性。孔子的名聲其所以很大,十有八九是探索時代的士人群體,以開闊胸襟捧場的結果。也就是說,無論各個變革學派如何不贊成孔子儒家的政治主張,但都還承認孔子學派的治學態度,承認孔子學派以天下唯一的徹底復古派的孤絕地位所形成的社會影響力;由此,士人世界承認孔子學派是“天下顯學”之一。
但是,在魯國真正任用孔子“攝相事”——不是丞相而行使丞相大權,大張旗鼓地重新整合魯國社會之后,儒家的命運,卻驟然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孔子雷厲風行的“墮三都”(摧毀三家新興勢力所建城堡),斷然誅殺鼓蕩變革的新派名士少正卯,使天下新興勢力與天下士人階層驟然明白:這個以君子自居的大學問家,原來是個駭人聽聞的正牌復辟人物!
當然,孔子“攝相權”期間,絕不是僅僅做了上述兩件事。在齊國與魯國的“夾谷會盟”中,孔子以齊國樂舞有夷狄樂舞之嫌疑,斷然喝令中止;齊國再獻歌舞,又以不合禮儀規范為由,喝令魯國武士砍下了齊國樂舞師的手足。此事,使齊景公與名臣晏子大為震恐,但懾于魯國有“武備”而來,只有作罷。
幾件事之后,天下洶洶,合力攻訐。
魯國舊貴胄恐懼于孔子可能激發民變,并開罪大鄰邦,只有罷黜了孔子。
從此,孔子及其儒家,陷入了漫長的歷史困境。
強硬的復辟實踐,僅僅只有這一次,而且迅速的失敗了。但是,這僅僅的一次,卻最充分地顯示了孔子的強橫政風——對政敵毫不手軟,更不講恕道,決然的有形摧毀主義。孔子沒有任何保留,也沒有試圖以迂回的方式復辟,提刀便上、迎頭砍殺,所謂的“君子風度”在孔子的政治實踐中蕩然無存。如此政治作為,雖然只有幾次,天下也足以看透了。從此,整個社會對孔子及其儒家,表現出一種奇特的狀態——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孔子沒有倒下,儒家沒有倒下。
孔子履行政治理念的頑韌精神,就此開始充分展現出來。
孔子帶著全套弟子,孜孜不倦地周游列國,向各諸侯國以不同的說辭,闡發著自己的政治理念;反反復復地訴說著自己的“仁政”方略,訴說著自己的反“苛政”主張。孔子在以反復的訴說,表示著某種失悔。孔子甚至公然表明:“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如果哪國再用我,我不一定就要重建東周了!
可是,無論如何辯解表白,還是沒有人敢用孔子。后來,甚至連吃喝也不好好招待了,以致在陳蔡兩國“絕糧”,孔子自嘲“惶惶若喪家之犬”。盡管如此,孔子還是沒有氣餒,沒有屈服,依然頑韌地周游列國游說諸侯,做著寄希望于萬一的努力。直到七十古稀之年,孔子才停止了絕望的奔波,從復古情結中極不情愿地擺脫出來,開始了以治學方式傳承政治理念的獨特實踐:以自己的復古史觀(春秋筆法)整理文獻,編輯史書,教育弟子。
我們無法知道,孔子是否在屢屢碰壁之后,真正地汲取了某些教訓?
因為,基于種種原因,孔子的辯解表白,是極其模糊的,是可以做多種解釋的。更重要的是,社會從此再也沒有給孔子及其儒家弟子,提供整合社會的任何機會。我們沒有理由在缺乏實踐證明的情況下,以揣測方式判定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問題是,原因在哪里?是春秋時代再也沒有企圖復古的當權勢力了嗎?是周王室與所有的諸侯國,都不贊同孔子的政治主張么?顯然不是。在任何一個大變革時代,基于傳統根基的保守勢力,都是極其強大的,他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重新整合舊傳統的機會。春秋、戰國時代的變法派迭遭慘禍,可謂明證。
孔子及其儒家,此后始終不為天下復古勢力所接納,其間之根本原因在于:孔子與儒家學派,已經成了完全徹底復古的理論大旗;政治實踐上,則被天下公認為最強硬、最徹底的復辟派;任何一國的復古勢力,但用其人,該國完全可能立馬成為招風大樹,招致“天下共討之”的危局,舊貴胄們連茍延殘喘,以待最佳時機的可能也沒有了。復古勢力陣營的政治家們的政治嗅覺,顯然比孔子儒家靈敏得多,看得很清楚,只好忍著心疼,冷冰冰的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孔子。
后來的實踐依然如故,孔子之后的儒家,依然是頑韌的。從孔子到孟子,儒家以一貫之地奔波了三百多年,最終還是處處碰壁。雖然如此,儒家依舊沒有改變自己的基本主張。認真思索,似乎很難簡單地說,這是儒家政治意識過于遲鈍。原生態時期的儒家悲劇,令人常有扼腕之嘆。那么,導致這種悲劇結局的深層原因,究竟在哪里?
這個悲劇根源,不在于儒家的復古主張。古今中外,政治上的復古派、復辟派、保守派多如牛毛,最終釀成悲劇者,卻并不多見。也就是說,政治上的復古派、復辟派、保守派崛起,以致大權在握者比比皆是;其首領與集團勢力之善終者,也比比皆是。孔子、孟子及其儒家學派的悲劇根源在于:以哲人的智慧與洞察力,卻提出了一種與社會變革及民生需求相去甚遠,甚或背道而馳的完全復古理念,并以最強硬的手段實施于社會;失敗之后,又堅韌不拔地為其奔波數百年;既未在實踐碰壁之后作出應有的反思,也未在此后的實踐中表現出應有的改變。
精神世界的封閉性與孤絕性,是孔子及其儒家悲劇的最深刻根源。
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我們很難在社會實踐生涯中,尤其很難在政治實踐生涯中,找到這種完全以已經消逝的“過去”為信仰的學派團體、領袖人物。即或是同樣具有殉道精神的宗教團體,也是以“來世”或者“天堂”為號召力的。以已經消逝的過去社會,為自己的堅定信仰,并甘愿作出殉道式的努力,古今中外,唯有孔孟,唯有儒家。
認真回想起來,原生態時期的儒家,是一個極其矛盾的學派團體。一方面,是鮮明得毫無掩飾的徹底復古理論,是強硬得毫無回旋余地的施政作風,因而知音難覓,終被整個社會遺棄。另一方面,是強毅頑韌的履行精神,是持之以恒的信仰原則,這種極其可貴的生命狀態,感動著當時的社會,也感動著無盡的后人。兩者合一,釀成了儒家在原生態時期的孤絕悲劇,也埋下了后來霸權加身而終不為社會接受的種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