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果達
入黨動機是謎底
張學良的入黨之謎理應由兩部分組成:張學良是不是中共黨員與張學良為何會在膚施會談后幾十天內突然要求入黨。前者其實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作為極其重要的特殊黨員,中共中央可以直接吸收以利于最大程度的保密。也就是說,中共中央只要與張學良你知我知相互認可,最多只需一個極其簡單的秘密入黨儀式就已足夠,根本不必更不可能留下任何文字材料,否則張學良晚年豈能坦誠承認自己就是共產黨員。由此可見,張學良入黨之謎的關鍵不在于他究竟是不是中共黨員,而是他究竟為何突然要求入黨,難道張學良當時真的渴望接受力量弱小,為生存而全力以赴奮斗的中共中央的領導?要確認其背后的具體原因,就必須還原其活動的歷史環境,也就是必須尋找在那個特定時空內能夠左右張學良行為的利害關系。如果以此為研究思路,可以發現,當時有3個重要人物與張學良的入黨動機密切相關,他們分別是盛世才、莫德惠與潘漢年。
張學良在日后龐雜的回憶中提到過諸多人和事,卻只字不提以上3人,給人的感覺是他們與張學良似乎毫無關系。但事實恰恰相反,張學良刻意回避,正好證明張學良是害怕提及他們。但張學良究竟怕什么呢?我們來看事實。
當盛世才尋求蘇聯的支持
張學良當時最大的愿望是重返東北,但他卻找不到實現其訴求的途徑。正當他難尋出路之時,盛世才給了他親蘇的啟發。
1933年4月12日,盛世才在新疆政變上臺,立即尋求張學良的支持,并托張學良設法照應其在東北的親屬免遭政敵迫害。此后,張學良出資把盛世才的全家老少都平安送到了新疆。對此,盛世才自然感恩不盡。據時任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參謀本部第二處對蘇情報主管的焦績華回憶:1936年8月的一天,他陪同張學良在蘇聯駐滬總領事館會見蘇聯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張學良說:“新疆盛世才曾是他的副官,如那方面有事,可以關照他。”無所顧忌的允諾,尤其是居高臨下的“關照”兩字,足見張學良與盛世才的關系之親密;更何況盛世才不僅是張學良的舊部、老鄉和鄰居,而且還志同道合,在爭取蘇聯支持、實現西北大聯合的政治訴求也完全一致。盛世才上臺后數月,張學良就利用旅歐機會接近蘇聯,以修復雙方因為中東路事件而惡化的關系,不料卻吃了閉門羹。
就在張學良努力尋找通往蘇聯的途徑時,蘇聯援助盛世才的力度卻日益加大,不僅多次提供巨額貸款,還向新疆政府派遣了政治、軍事、財政等各方面的顧問和技術專家300余人,其中不少是中國共產黨人。更為關鍵的是,蘇聯在1934年上半年甚至應盛世才所求,直接派兵入疆幫助盛世才打垮對手,盛世才由此成為新疆王。
盛世才的成功使得張學良認定,唯一有實力也有可能幫助他重返東北的是蘇聯。因此,如何像盛世才一樣盡快爭取到蘇聯的支持,就成為張學良當時的唯一目標。幾經周折,張學良終于在膚施見到了周恩來。膚施會談的舉行,標志著張學良曲線聯蘇第一步的成功。
膚施會談中的“友邦”訴求
1936年4月9日,張學良與周恩來在膚施舉行會談。當時雙方兵力懸殊,但依然走到一起會談,顯然是各有所求。饑寒交迫的紅軍有諸多訴求自不待言,張學良的主要目的用劉鼎的話就是“張學良急切希望得到蘇聯幫助”。這就是說,張學良急于向紅軍索取的正是其朝思暮想的中共中央與蘇聯的聯系,一張能夠走進莫斯科的通行證。
當年的那份“膚施協議”,對張學良而言,共同抗日、經濟交往、加強聯系等內容其實都無足輕重且是舉手之勞,真正的實質是張學良終于得到了周恩來的允諾,可以往莫斯科派遣常駐代表。而紅軍可以就此得到張學良各方面的照顧,以早日在陜北站穩腳跟。雙方在談判中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此后,張學良就開始為蘇聯能夠早日接納其代表而全力以赴。
從當年周恩來的原始電報看,協議中張學良需要的實質性內容只有一項:“派代表赴友邦,他的由歐洲去。我們派人他可送至新疆,并派人聯絡盛世才。”對這條,劉鼎特地做了進一步說明:“中共派人由新疆去蘇聯,由張學良派人先和盛世才聯絡,既幫助中共成行,又為西北自成抗日局面作準備。”這項內容起碼說明兩點:張學良與盛世才的關系確實非同一般;張學良必須在莫斯科設立代表處,以保證能夠與蘇聯直接打交道,張學良顯然不愿意在他與蘇聯之間還隔著中共中央。這表明張學良其實是把會談看成通往蘇聯的橋梁,也表明張學良與中共中央的交往從一開始就已成竹在胸,不可能也絕不會只聽信中共中央的一面之詞,就冒險押上東北軍全部的身家性命。更確切地說,張學良真正需要的是,能夠直接聽到蘇聯的聲音或直接告訴蘇聯自己的訴求,而絕非僅僅通過中共中央的轉達。
由擁蔣突然轉向反蔣
張學良在膚施會談中的擁蔣立場與其隨后的反蔣表現可謂完全不同:
其一,不能反蔣。據周恩來的報告,張學良在膚施會談中認為,“蔣介石是國內最大的實力派,抗日的力量越大越好。如果抗日統一戰線不包括他,他以中央政府名義反對,不好辦。張說,蔣有民族情緒,在國民黨中領導力最強,據他回國后兩年的觀察,蔣可能抗日。”“張學良還表示,除非蔣投降日本,否則他不能反蔣。”換句話說,當時張學良根本不可能反蔣。因此,不管是文字協議還是政治態度,如果當時認為張學良幾十天后就會提出入黨的要求無異于天方夜譚。
其二,輕視紅軍。既想親蘇又不反蔣,對紅軍就有所輕視,因為膚施協議規定中共中央“另派有政治頭腦、色彩不濃的人在他處做事活動。”這也就解釋了張學良為何不在保安設立其代表這一看似非常奇怪的不對等原因。張學良派遣“代表”赴莫斯科,而中共中央則派人到張學良手下“做事”,這也許就是當時張學良與紅軍真實關系的體現。因此,那時正在張學良手下做事、多年與黨組織失去聯系的劉鼎,立馬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共中央駐張學良處的“代表”。
總之,當時擁有數十萬兵力而雄踞一方的張學良在膚施會談中,根本不可能主動尋求中共中央的領導,更不可能產生要求入黨的念頭。既不愿反蔣又想爭取蘇聯的支持,應該是張學良在膚施會談時的真實心態。由此可見,張學良雖然有聯蘇的決心,但完全缺乏聯蘇的謀略,于是盛世才又一次成為張學良的榜樣。
由于膚施協議的實施必須得到盛世才的幫助,因此在膚施會談后張學良必須立即與盛世才當面協商以獲取支持與指導。新疆雖然遠離西安,但對擁有波音飛機的張學良卻不在話下。盛世才當時究竟給了急于聯蘇的張學良什么建議,相關史料起碼提供了兩項有力的證據。
首先是盛世才當時聯蘇成功的謀略。1936年3月盛世才給在莫斯科的王明送去的一封親筆信,透露了當年政變后他立即能夠得到蘇聯援助的秘訣:“在得到政治權力之后,我表示了對蘇聯駐烏魯木齊總領事茲拉特金的良好態度,然后沒有多久就派出陳德立和姚雄帶著我的親筆信去見斯大林和去共產國際,我在信中講述了我是怎樣走向信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堅定信念的,表示愿意接受斯大林的領導。由于我希望接受斯大林的領導,我在各方面表現出對蘇聯的親近,而且由于我不希望受到蔣介石和汪精衛的領導,我總是表現出對南京的疏遠態度。”盛世才的這一經驗正是張學良所疏忽的。
其次是張學良突如其來的反蔣行動。在膚施會談中張學良雖然“表現出對蘇聯的親近”,卻不愿脫離蔣介石的領導。如果不能與紅軍志同道合并肩戰斗,不僅不可能取得蘇聯的諒解,更不可能獲得蘇聯的支持。因此,只能是由于盛世才的及時提醒,才使得張學良猛然意識到自己在膚施會談中拒絕反蔣的重大失誤。“恍然大悟”的張學良立刻矯枉過正,迅速轉變自己的政治立場,“對南京”已經不是“疏遠”,而是決裂,以取得立竿見影的最佳效果。
張學良突然采取的一系列行動令劉鼎大為驚異。膚施會談后半個月,劉鼎報告中共中央說張學良“一日千里地進步著”;還說張學良“想把隊伍拉出去,能拉多少算多少,和紅軍一起干”。當時,距膚施會談僅僅16天,張學良竟然要率領部隊公開反蔣,如此突然又巨大的反差不僅令當時的中共中央難以理解,也令日后的歷史研究者頗費思量,甚至因為找不到其他原因而誤以為張學良受到了膚施會談中周恩來的影響。膚施會談聯系蘇聯的橋梁既然已經建立,張學良轉而開始為早日過橋,即蘇聯能夠早日接納其代表而全力以赴。此后,張學良就以反蔣,甚至以紅軍“同志”的面貌出現在中共中央面前。
突然要求與中共再次會談
就在向劉鼎表示反蔣立場后的一周,張學良突然又要求與周恩來會談,其實質是催促周恩來兌現派遣代表的承諾。畢竟離首次會談已經一個月,張學良不僅在物資上幫了紅軍不少大忙,在政治上也已經表態準備與蔣介石“硬干”,但關于代表何時出發去莫斯科卻毫無動靜。
5月12日晚至13日上午,雙方再度在膚施見面。會談最重要的一項協議就是,“立即由張學良負責送中共代表鄧發,經甘肅、新疆,前往蘇聯匯報一切,安排援助事宜。”“立即”兩字寫進協議,足以反映張學良內心的焦急。作為對等條件,中共中央當然也必須立刻讓張學良的代表從歐洲赴蘇聯,證據就是李杜赴蘇。
5月中旬,也就是第二次膚施會談后不久,剛到上海的地下黨負責人馮雪峰接到中共中央的命令,要他護送李杜赴蘇聯。據馮雪峰回憶:“我記得我到上海后不久,大概36年5月中旬,李杜已經同我聯上關系。”這一時間節點正好證明中共中央確實立即實施了會談的協議。
幾乎就在同時,中共中央派遣蘇聯的代表鄧發也從中共中央當時的所在地保安出發:“根據約定,劉鼎于6月3日前往延安城外之川口與周恩來等見面并帶鄧發經洛川前往西安轉新疆。”張學良也同樣遵守會談的協議。
安排赴蘇代表時突然要求入黨
1936年6月20日,張學良從上海返回西安。22日,張學良就在長安軍官訓練團以“中國的出路唯有抗日”為題,作了前所未有的激進講演和表態:“抗日是東北軍最大的使命……寧可因斗爭致死,決不束手待斃!”張學良這一公開的激進行動看似突如其來,其實與其6月中旬的秘密赴滬密切有關。
6月10日,張學良親自駕機送鄧發到蘭州準備進入新疆,并為他辦理了一切手續,其積極態度令當時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張聞天驚奇不已,他在致王明的電報中說張學良“又打電報并寫信給盛世才,其熱心程度尤為引人注目。”張聞天也許不知,張學良的興奮其實是他即將赴滬秘密會見剛從莫斯科回國不久的潘漢年。
張學良獨自在上海秘密活動了一周有余,與奉王明之命赴滬秘密護送張學良的代表莫德惠前往莫斯科的潘漢年會晤以商量具體事宜,實現以莫德惠取代李杜,又以李杜掩護莫德惠赴蘇。6月底,在潘漢年具體操辦,蘇聯駐華大使兼斯大林全權代表鮑格莫洛夫參與下,莫德惠以李杜副官的身份從上海出發。此時,張學良提出了入黨要求。很顯然,如果不是潘漢年的及時出現讓莫德惠成功地走向莫斯科,張學良就不可能要求入黨。
1936年7月2日,張聞天在致共產國際的電報中說:張學良在6月下旬“即要求加派領導人才去為其策劃,并要求加入我們的黨。我們擬派葉劍英、朱理治去,并將來擬許其入黨,因為這是有益無損的。”如前所述,張學良是否被批準入黨不是重點,緊密配合其代表秘密赴莫斯科,意在用張學良要求入黨表明愿意獻出其擁有的一切,就像是送給斯大林的一份見面大禮。
如果不了解當時張學良的代表正在秘密赴莫斯科的途中,就只能對張學良的突發決定不可思議驚詫莫名。
由于盛世才、潘漢年、莫德惠三人與張學良的互動當時和以后很長時期都過于敏感,因此其在張學良日后極為龐雜的各種回憶中根本不見蹤影,使得研究者對張學良當時的一系列突然行動完全不明所以。
莫德惠于7月底秘密抵達莫斯科,李杜則打道回府。張學良立刻于8月做了兩件大事:會見蘇聯駐華大使與密訪毛澤東。
張學良會見包格莫洛夫。據焦績華回憶:1936年8月間,張學良連續兩次會見蘇聯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第一次是在法租界的張學良公館,時間很短是應酬性的。第二天上午張學良立即回訪,是在蘇聯駐滬總領事館。焦績華回憶:“在回訪之前,張氏曾征詢我,可否在這次會晤時,提出訂立‘中蘇軍事同盟共同對付日本的問題。我說僅在第二次會晤就提出如此重大的問題,似嫌過早。他說你馬上就要出國了。意思是我出國后,無適當的人進行聯絡。我只好同意。由此可見張氏心情之迫切。”“后來談到‘中蘇軍事同盟問題時,張說:‘中國自然非抗日不可,成敗與蘇聯皆有關系,日本野心無窮,蘇聯終難免受其害。與其單獨應付困難,莫如中蘇訂立軍事同盟,共同對付日本。蘇大使答復:‘如果中國能夠團結起來,蘇聯政府一定會鄭重考慮您的意見。歸途中,張在汽車上問我:‘只要中國團結一致是什么意思?我說:‘大概是和停止打內戰有關的。”當時,焦績華不知張學良的密使已到莫斯科,因此認為“張學良與蘇使會晤,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當時要求抗日的迫切心情”。其實,張學良是“迫切”向蘇聯再次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并試探蘇聯在接納自己代表后的態度,因此對鮑格莫洛夫似乎依然支持蔣介石的含糊答復大為緊張。張學良當時顯然不知蘇聯只是利用而不是支持他。
突然密訪保安會見毛澤東
關于張學良秘密訪問保安的經過,筆者已在《西安事變中神秘的“大轎車”》一文中詳盡敘述,其中包括《黎天才自傳》的相關內容、當年張學良駐上海私人代表湯國禎兩個兒子的回憶資料、張學良當年的私人裁縫趙新華關于1936年秋為張學良定做紅軍服裝的回憶,以及幫助張學良快速往返于膚施機場與保安的“大轎車”,以便保證張學良能夠在24小時內完成對保安的閃電式訪問等重要史料,此處不再贅述。
張學良8月下旬保安之行的原因可能有三:忐忑不安的張學良無法直接從鮑格莫洛夫獲知蘇聯的確切態度,從毛澤東那里了解就成了唯一的選擇;試探中共中央是否得知莫德惠已到莫斯科,以便及時調整對策;確認其共產黨員的身份,畢竟其提出入黨要求已近兩月,需要得到保安的正式回應,也是對中共中央態度的驗證。張學良的中共黨員身份極可能就是在此期間得到確認的,理由起碼有四:他于8月底,也就是回西安不久突然制造武裝營救中共地下黨員的“艷晚事件”,不僅是對保安熱情款待他的一種致意和答謝,甚至還是其共產黨員立場的一種顯示;葉劍英于9月立即作為政治輔導員進入西安張公館;張學良此后再不提入黨問題,如果遭到拒絕,又豈能無所反應,更不可能在日后自認;毛澤東的一份電報也有所暗示。1936年10月26日毛澤東致電彭德懷:“王以哲每日都有電來往,張學良與我關系更加密切。”確實,張學良提出的入黨要求如果遲遲得不到滿意的答復,無疑就會嚴重影響雙方的信任,尤其是進一步合作,更遑論遭到拒絕。換句話說,當時急需張學良援助的中共中央如果權衡利弊得失,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拖延,更不可能斷然拒絕張學良的入黨要求,以免引起張學良的懷疑,哪怕為此遭到共產國際的批評。
西安事變突然當“和平使者”
1936年9月20日,劉鼎致中共中央十萬火急的電報轉達張學良的原話,謂其“請為蔣使,冒險說和”。也就是說張學良突然想當和平使者了,其背景顯然是得知了莫斯科新的統一戰線政策。但張學良自始至終沒向中共中央透露過他的代表已經秘密抵達莫斯科,甚至還在8月底派出共產黨員栗又文去新疆聯系蘇聯。據栗又文回憶,蘇聯顧問說:“你的那篇形勢報告已送給斯大林了;對于你們要求的援助沒有問題,可以在平涼建立個兵工廠。”其實張學良特地派栗又文前往新疆,與其說是爭取蘇聯援助,不如說是在告訴中共中央他與蘇聯毫無聯系以掩護他那位早已到達莫斯科的代表更為恰當。就此而言,張學良顯然是更加信任蘇聯,他要求“入黨”,其實是在即將跨入莫斯科大門的關鍵時刻,盡其所能地向蘇聯傳遞出最為強烈的“希望接受斯大林領導”的信息,為最終實現在蘇聯支持下重返東北的夙愿奠定來之不易的基礎。
由此可見,西安事變中張學良許多看似突如其來甚至自相矛盾的驚人舉動,并非是不明真相者所認為的只是率性之沖動,其實背后往往有著不為人知的重大利害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