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西湖·佛心

宋婷婷

你怕碾傷藤椅里的小蟲，卻不知她的心如芥草被歲月絞碎；你怕燒傷佛門的螞蟻，卻不知她的韶華如荒野被火焰吞噬；你說普度眾生，承期功德，但她的情思仍在彼岸，尚未經你普度；你說同發菩提，往生樂國，但她卻淚落菩提，未曾找到你的樂土，陪伴她的，只有苦楚。

你活成一段風流。春風吹面薄于紗，春人裝束淡于畫。瀟灑倜儻，游戲放浪。家有俞氏賢妻，外有天涯五友，天韻閣中的知己已泡好了一壺濃茶等著你。墨色清淡，紅袖添香，書卷長衫，字句鏗鏘。作詩文，讀詞曲，演話劇，練書法，賞音樂，勤篆刻，好金石，喜繪畫。才華橫溢的你注定是天之驕子，包攬了清月的所有光輝，日光灼灼。

你活成一首情詩。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你身著便裝，遇見了同樣在最美好年華里澄澈干凈的她。她的回眸一笑，你手中的畫筆就那樣停頓下來，她成為你一生描摹的倩影。有了那樣一個人，她是你摯愛的妻，是你漂流的溫柔歸宿，是你異鄉孤獨中的唯美幸福。你回憶兒時，茅屋三椽，老梅一樹，高枝啼鳥，小川游魚。她不離不棄，不躁不怨不怒地陪伴著你，和你一起離開了她的家鄉，只為你的理想。你是她的天，是她所有的依靠，有那樣的一個人，義無反顧的跟著你。我以為，那是一種溫馨。

你活成一個信仰。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孤身入杭，沒有一絲彷徨。書畫扇頁已成前塵影事，緣深緣淺變為雪落孤墳，佳人紅妝卻是融水無痕。你不再是叔同，不再為人夫為人父，你是律宗祖師，你是晚晴老人，你是弘一法師。不再溫一壺濁酒盡余歡，看穿長亭古道邊；不再聽晚風拂柳笛聲殘，細數知交半零落。你說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你獨坐蒲扇上，敲一敲木魚，翻一翻經文，凝成一尊不帶發的僧，佇成一位無善無惡的佛。

你活成她的一座城。你走時，贊美她是不平凡的，體內住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你要她吞下這苦酒，撐著過日子。可曾想過一個溫婉女子的心，在她的夫面前，她就是懦弱的，需要你的陪伴，至少，請將她的愛還清。你說自己雖存若歿 ，可曾想過一個堅貞女子的心，你踏入佛門凈地，她的一切，追隨你一起死去。高柳亂蟬嘶，暮天垂。靈隱寺的鐘聲還在回響，紅磚黃瓦在夕陽的余暉中蒙眬。她抱著懷中你的孩子，一下一下地拍著寺廟的門環，不分白晝。那堵門，依然緊閉，一如你的心門。她在城外望眼欲穿，你在城內凝神打坐。最終呢，她悲戚的哭，一步三回頭，漸漸遠去，帶著你拋棄的塵世的一切職責，背負著你的背叛。青絲蘸白雪 ，水紋皺。她安靜地站在船上，模糊的是眼眶，清晰的是回憶。那年的嫁衣緋紅，那年的山水蔥蘢，那年的良人還在懷中。一槳一槳劃開了水中的浮萍，一波一波蕩開了她久遠的愛情。一襲袈裟清瘦的你款款而來，解答她的疑惑：愛是慈悲。她癱倒在你的城門外，本以為平靜的情緒轟然倒塌，失聲痛哭：慈悲對世人 ，為何獨傷我？在西湖的陰天下，只有你淡淡的背影，城門的冰冷鐵鎖已然爬滿了磚紅的銹意，她再沒有勇氣去敲門，再沒有能力進入你的城。她太累，太累了，十二年的恩愛追求，尚不及你的一顆佛心。

一音入耳來，萬事離心去。孤獨的城池里，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那些悲欣，開成她眼角的花，淚水輕擦，結為她心上永恒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