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陽光

夢桐疏影

湖南電視臺《變形記》有一期節目，我清楚地記得有個留守孩子對記者這樣說：我一直這樣一個人生活，這些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大雪深山中，背柴；烈日田土上，勞動；陰暗破屋里，做飯；微光天窗下，讀書……而他，小小年紀，就已被生活壓彎了腰。他蒼白的小臉，佝僂著的身子，看著讓人掉眼淚。其實，沒有一個人的內心不渴望父母之愛。這個年齡的他們，應該在父母懷里撒嬌，得到父母千般寵愛和呵護，然而他們卻必須獨自承擔生活過早賦予他們的一切。

想著這些，我的心就一陣疼痛，心酸。但此刻，我必須靜下來，為那片留守的天空畫一朵陽光。這朵陽光純凈，溫暖，美好。她曾追逐過父母遠去的背影，從陰晦孤獨的天空跑來，向著無限廣闊的未來奔去……

見著明潔，是四月中旬一個上午。春陽灑落萬丈光芒。來鳳中學B區操場四周，小葉榕一片蓬勃生機，綠葉閃閃發亮。學生們正迎著陽光在課間跑步。初三一班，領跑的女生身穿黃色背心，身影矯健，短發飛揚。她的臉上始終掛著單純而可愛的微笑。一二一，一二一……青春的節奏，力量的迸發，希望的閃動。那一瞬間，我的內心涌動著一種特別的力量……我就這樣一直遠遠注視著那個奔跑的女孩，想從她身上讀到一種與學校老師和領導所說的一樣或者不一樣的東西來。

在此之前，學校領導已經告訴，你要去采訪的是學校篩選上報的最美留守兒童周明潔。

15歲的花樣年華，有著輕靈的夢，迷人的憧憬，也有著無限的希望。一邊忖度，一邊等待。女孩在班主任張清平老師的帶領下，笑盈盈地來到我的身邊。

明潔好。我姓張，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

哦，張老師好！

我教高三。我知道，你正念初三，說不準下學期能教著你。

她睜大明亮的眼睛友好而禮貌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應該說，這樣的開場白，有些陳舊，但的確拉近了我倆的距離。于是接下來的談話就很自然輕松。

1

女孩的身世，也有辛酸和淚水。可是，這一切從她的敘述中絲毫沒有灰暗和疼痛。

她的母親名叫李正梅，二十多年前，和張孝忠戀愛，結婚，生下一個兒子。后來張觸犯法律，進了監獄。母親改嫁周順銀，生下女兒，就是眼前這個女孩。等張出獄后，母親與張復婚。

母親離婚、結婚、復婚之痛，自不必說，但這也同樣影響到小小孩子。母親復婚之后，明潔從此就生活在一個除了母親、哥哥和其他人都沒有血緣關系的特殊的家庭環境里。

小明潔四五歲時，從周家來到現在的（張）家。可以想象，內心有著怎樣的恐慌、傷心和失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和這個家有著遠遠的距離。她躲在墻角，用一雙驚疑的大眼睛瞅著繼父和陌生的爺爺奶奶。

那個時候，她總是在無助中乖巧地干活，生怕挨打。當然，爺爺奶奶和繼父對她都很好，讓她慢慢走出了惶恐和擔憂。

今年三月，她領到學校的貧困生補助金六百二十五元。回家推開房門，看著蒼老的爺爺在車件（一種手工活），多病的奶奶在廚房忙碌。明潔心里一酸，想起父母不在的日子，總是他們細心照顧自己和哥哥。每次周末回家，爺爺奶奶亦會煮好吃的，等著孫女回來。有一次，自己半夜感冒發燒，急得他們流淚。爺爺背著自己，急匆匆往醫院跑。奶奶連聲嘆息：這孩子可憐，爹媽不在身邊，如果我們沒有照顧好她的話，不知道怎么給兒子媳婦交代啊！到了醫院，打上點滴，明潔的體溫慢慢降下來。她撐起身子，坐起來安慰爺爺奶奶：我沒事，很快就會好的，你們不用擔心。

明潔慢慢長大，也越來越懂事。周末放學回家，總會幫著爺爺奶奶干活。她說，多做點，就會多點錢。老年人平時很節約，有了病，總也舍不得去醫院。每當這個時候，明潔哭著，求著，甚至逼著，親自帶他們去醫院看病。輸水時，守在他們身邊，給他們講學校發生的趣事，念故事給他們聽，逗得老人哈哈大笑。看著可愛的孫女，老人的臉上總是掛著幸福的笑容。是的，這么懂事的孫女，不是親生的，勝似親生的。他們怎能不喜歡？

此刻，明潔走上去，抱著奶奶，說：我們學校發了貧困補貼，我給你們每人一百元，一定要去買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補補身體。然后又拿出二百元，說，這是補貼家用的，你們不要太節約，平時吃好點。剩下的錢，明潔留著做生活費。

2

留守兩個字，意味為孤獨、悲傷，意味著思念、痛苦，也意味著堅強和承擔。

在明潔記憶里，母親和繼父好像一直在外打工，近幾年，他們去了貴州，搞建筑裝修。除了春節，或者家中有什么大事，平時極少回家。這些年，明潔不是不想他們，只是孤獨中默默成長，學會了堅強，也學會了獨立。

眼看就要中考了，明潔的學習越來越緊張。父母離家又有幾個月了。春天的黃昏，她和好朋友坐在樹下，看書，累了，看柳絮飄啊飄，更加想起自己的父母來……

記得那個暑假，天氣很熱。頭晚，父母告訴女兒，明天午飯后坐車去昆明。從知道這個消息開始，明潔的心就不斷涌起澀澀的滋味，不舍，難過，委屈和無奈……她知道，哥哥在外地讀書未歸，這個漫漫暑假，又只留下她一個人（爺爺奶奶沒和他們一起住，后來讀書了，周末回家就到爺爺奶奶家），多么孤獨！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碗筷，然后早早睡下。第二天，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候，母親過來抱她，她將頭埋進母親臂彎，心里翻卷起深深的失望和痛苦。然后，她抬起頭，含淚對母親擠出一個微笑。母親說：女兒，好好讀書，以后才會有出息！還有多幫爺爺奶奶做事，乖哈。她使勁點了點頭。

父母終于要走了。他們先要到車站邊一個門市拿點東西。明潔說完再見，就說，我去睡午覺了。

趴在床上，哪里睡得著？她躲在房間來，只是不想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爸爸媽媽就這么離開。她怕自己會拉住他們，舍不得他們走，也怕自己哭得不成樣子，所以才假裝睡覺。蒙在被單里，嘩啦嘩啦哭過一陣。到底還是不舍，于是翻身爬起來趕公交車，她還想看他們一眼。等她追到車站，父母乘坐的車，已經啟動。看著滾滾煙霧，明潔的淚水嘩嘩地滾落。她舉起手，朝著汽車駛離的方向，輕輕揮動……

春節臨近。明潔在電話里知道父母快要回家了，心里充滿了萬分期待和憧憬。人家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錯。明潔收拾房間，打掃衛生。她想讓疲憊勞累的父母回來看到一個整潔干凈的家，知道女兒長大了，能自己處理日常事務，還能照顧好爺爺奶奶。

他們回來啦！父母親拿出為女兒買的新衣服和好吃的，明潔突然覺得有些陌生。真的，這幾年，雖然日里夢里都在想念他們，呼喚過千次萬次，可是見了面，怎么會這樣呢？母親的白頭發又長了許多，皺紋也深了。父親也是：滄桑，憔悴，疲憊。明潔看著，心里很難過，但她在寂寞的日子里學會了堅強和樂觀。

講述這些時，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可是，誰知道，這笑容背后的淚水，曾在黑夜里怎樣肆意流淌？或許，只有夜色和晚風知道吧。

3

一個人只有內心充滿了陽光，才會快樂，才會給別人也帶來快樂。

喜歡她，絕不是因為她陽光快樂的外表。當你從真正了解到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故事，你再去看她，你會發現她濾掉了所有憂傷和不幸，只有希望和美好寫在身上，這才是你真正喜歡的原因。

三年前，明潔來到來鳳中學念初中。天生喜歡奔跑跳躍的她很快脫穎而出，被體育老師發現，選進了校體訓隊。

她訓練的項目是跳遠、三階跳遠和長跑。

明潔也告訴我，這種運動方式，讓她越來越喜歡，也完全改變了她以往有什么事總是關起門來一個勁哭泣的性格。因為，無論遭遇什么，只要跳躍，奔跑，流汗，她就覺得那些堆積在心里的抑郁和不快，就會徹底傾瀉，釋放，因此自己也變得快樂和輕松起來。

初中以后，明潔的個性越來越開朗活潑，也更加獨立堅強。因為這兒不僅有一幫志趣相投的好朋友，還有艱苦的訓練，磨礪了她的意志。

體訓一年四季從不能間斷。冬天，無論有多冷，當其他同學還在被窩呼呼大睡時，她必須起床，開始艱苦的訓練。學校放暑假了，只有一撥體訓的同學，還在酷暑烈日下接受訓練。重慶的夏天，很多時候氣溫高達四十多度，細軟的沙子被烈日暴曬后，烙鐵一樣，燙得讓人一接觸就直跳。長時間的炙烤，身上像著了火，汗水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往下掉。渾身疲乏，可是這一切，你必須忍著。明潔說，這不算什么，比起在鄉下做農活還是要輕松許多。有了刻苦的鍛煉，艱辛的付出，才會有所收獲。近三年，明潔每年都參加縣中學生運動會，她的三級跳遠、跳遠，初一初二獲得全縣第二名，初三獲得第一名。

當然，明潔的學習成績也是非常好。班主任說到她，贊不絕口。這孩子，體訓沒耽誤過一次，但學習也非常努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前幾天，又在操場上遇見了她。快中考了，緊張嗎？她回答我說：我已經被來鳳中學提前錄取了！真是讓人振奮的消息。我說：告訴你爹媽了嗎？她說：告訴了。母親節那天，我給她發去祝福的短信。媽媽很開心，還鼓勵我一定要繼續努力。

和與她一路的同學聊天。小云告訴我說，明潔不但是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還和同學們相處得很好。她們住一個寢室，明潔體訓回來，本來就很累了，可洗衣服時，只要看見自己的臟衣服、臟鞋，總是會拿過去一起洗了，讓她感動得不行。晚上寢室關燈之后，如果有同學還要講話，明潔會管她們，喊她們早點睡覺。

為此，她在同學們心目中樹立了很高的威信。她說什么，同學們都會聽的。

記得初二時，學校一名老師的孩子患上白血病，得知情況后，明潔發動全班同學捐款，而她自己主動捐出了所有積蓄一百多元。看到經濟狀況并不好的她如此傾囊相助，同學們感動了，紛紛捐出自己的零花錢。這一幕，同學們說起，紛紛舉起大拇指，嘖嘖稱贊。

明潔和我說再見，然后迎著風跑去。我看見她的背影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這個女孩讓人心痛，又感動。我想，她本身的善良，心靈的美好，樂于助人的品德，堅強樂觀的個性，一直伴隨她成長。其實，在眾多的留守兒童中，我很慶幸還能看到如此意外的陽光，帶給我們慰藉和溫暖。巴金說：“我的生活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別人，使每一個人都得著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著自由。”這話，女孩可能并不能理解，可是有意無意中，她身上的美好也會帶給更多人，感染更多人。我相信，一個人自己暖了，熱了，才能帶給別人快樂和幸福。

我期待，留守的不是孤獨，而是成長的陽光。

后 記

有人曾說：留守兒童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扎在繁華城市的邊緣，扎在每個人柔軟的心尖，融不進去拔不出來，只是不經意間觸動整根神經，淡淡地疼，淡淡地癢，卻難以割舍。是的，太多的留守兒童是我們心頭的痛。不過看過明潔的故事，心里突然多了溫暖和慰藉。這個始終微笑著的小女孩，燦爛美好得如同留守天空中靜靜盛開的花朵，不愧“最美”二字。

留守兒童，沒有人能還他們一個美好童年了，但我們還可以給予他們無限美好的未來！

那么，請寄予更多的關注和祝福，為明潔，為所有留守兒童！

2014/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