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寧
我從小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在我六歲之前,我一直和兩位老人生活在遼寧省朝陽市一個非常偏遠的山村里。彼時,我的父母和家里其他親戚都在我們省的另一個城市打工,所以兒時的我與父母,每年也就只能見上一次面。
打從我三歲以后,我的童年記憶全部都是外公、外婆和我們共同生活的小山村。在我六歲左右時,每每黃昏后,我就會蹲在村口,望著大巴車揚起黃塵而去。那會兒,我總在幻想外邊的世界有多么絢爛美好。現在,身處霧霾之中的北京,卻渴望回到那個遺失在童年眸子里的美好山村了。
赤子淚必有赤字情,少年游必有少年事。七年前,癱瘓在炕上快半年的外公離世。去年年中回老家,才得知外婆得了腦梗住院治療,因為知道我要回來,提前辦了出院手續。想到此,難受與感慨頗多,只愿寫出此文,能把兒時那個村落很多美好的事情,用文字做以梳理。
干面子與黃豆醬
外婆生活的那個村子叫大房申,而外婆的老房子就坐落在村口不遠處,與村名算是應景兒,外婆的老房子還算蠻大的。老房子分東屋、西屋,每個屋子在廚房都連接有一個火灶,一家人做菜吃飯都靠這個。雖然那會兒山村里通了電,可是90年代的東北農村,根本沒有人家買得起連接電源的做飯設備。
大多數村民每天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趕著馬車上山撿柴火、枯樹葉,然后拉回家里,找一個專門的倉房屯柴。這個工作在農村可是頭等大事,如果懶惰撿得不頻,很容易導致沒法生火做飯。尤其在秋末之際,不天天早出晚歸大量采集并儲備柴火的話,就沒法過冬了。在寒冷的東北山村里,沒有足夠的柴火燒炕做飯,無異于坐等死亡。
外婆生活的村落,玉米是最常見的糧食植物。在東北地區,一般將玉米稱為“包米”。外婆的一個拿手絕技就是做玉米餅,當地土語稱為“干面子”。外婆做的比現在市場上賣得玉米餅要大得多,而且因為是在火灶上做的,“干面子”的底部已經成了黑色的焦糊狀,非常堅硬,牙勁兒不好的人,估計都咬不動呢。
我想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外婆生活的山村世代才會把這種玉米餅叫做“干面子”吧。
外婆還會用黃豆做黃豆醬,不過這不算什么拿手絕活。在東北農村,每家都會自己做醬。不過外婆做的醬的特色就一個字:“咸”。外婆特別喜歡吃咸食。醬雖然咸,但是色澤和香味卻是極好的,所以街坊鄰居總有人拿容器過來要醬吃。
每每四五月份,外婆園子里的生菜長成之后,她就將生菜洗凈,用生菜葉夾“干面子”,再抹點兒黃豆醬在里面,開始咀嚼起來。
外婆特別享受這種吃法,以至于現在得病了,總是跟母親埋怨道:“再也吃不著自己在農村時做的‘好吃的了,城里的菜飯真難吃!”
姨姥姥的咸鵝蛋
我的外婆還有個妹妹,比她小幾歲,如今已經去世了。按東北習俗,我應該稱呼外婆的妹妹為“姨姥姥”。
外婆與姨姥姥兩姐妹,小時候生活特別慘。她們的父母在沒解放的戰亂年代說沒就沒了。之后,外婆領著年幼的妹妹,寄居在摳門的舅舅家,一直到成年。姨姥姥跟我講過,外婆是個特別好強的女人,用現在的話來講,絕對是一條風里來雨里去的“女漢子”。
那會兒,她們姐倆常常食不果腹,饑腸轆轆。但外婆總是先把食物給姨姥姥吃,自己則忍著饑餓,有好幾次都昏厥過去。那會兒,姨姥姥還特別小,很喜歡吃咸鵝蛋。她總會拽著外婆的衣袖,哭鬧著要吃。可是那會兒鵝蛋金貴著呢,不像現在,都沒人愿意吃了。摳門的舅舅把自家特別少的咸鵝蛋,牢牢鎖在倉房里存放著,準備留著逢年過節再吃。
當年,外婆為了能讓姨姥姥吃到咸鵝蛋,就偷了舅舅的鑰匙,把僅剩的六個鵝蛋“偷”了出來。舅舅知道后,拿著藤條,二話沒說,照著她們的屁股狠勁地打。姨姥姥年幼,嚇得只是哇哇大哭,外婆卻異常冷靜,把姨姥姥死死抱在懷里,對舅舅叫囂,是她“偷”的,使勁打她吧。
結果,舅舅真的把姨姥姥推到一旁,然后把外婆踢倒在地上,瘋了一般狠命地打。幸虧街坊鄰居聽著聲兒,都過來勸止,要不一準得出人命。后來,外婆是被鄰居花錢送到村里郎中那兒上的藥。姨姥姥抱著趴在炕上,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外婆嗷嗷直哭,使勁兒保證自己再不給姐姐找麻煩了。看病的郎中,見到這一幕,忍不住的直掉眼淚。外婆的屁股血漬直流,將近半個多月沒下得了炕。
姨姥姥生前每每回憶起這事,都聲淚俱下。將近六十多年前的事,卻記得這么清晰深刻,可見她們當年吃了多少苦,外婆又受了多少難。
所以,姨姥姥長大嫁人后,每年都要腌好多咸鵝蛋,讓她的大兒子騎自行車給外婆送來。再后來,就是有了我們這些孫子輩的孩子們之后,每到過年時,親戚朋友都湊齊了,再拿出來吃。
姨姥姥腌的咸鵝蛋,因為時間過長,已經不是油黃色,都變成了暗綠色的,有點像松花蛋,不過味道還是特別好。
我小時候每次去姨姥姥家,都會吃上好幾個咸鵝蛋,再帶走幾個。姨姥姥的幾個孩子,后來都工作、生活在沈陽。在姨姥姥去世的前一年,我去沈陽看她,還吃上了她開春忍著病痛的身體做的咸鵝蛋呢。
當時感慨味道跟小時候一樣,甚至更好吃了。姨姥姥當時看我吃得很香,摸著我的腦袋特別欣慰。萬萬沒想到,就在第二年,她就去世了,而這味道也成了我今生永恒的記憶。
西溝的植物與動物
村外不遠處,有一個坡度由緩到陡的大山溝,名字叫“西溝”。這個山溝,就是當地的大人們警告小孩子,絕對不可以擅自去的地方,因為那邊常有狼和蛇出沒。
外婆生活的山村再往北就是內蒙古草原。由于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草原慢慢沙化,所以好多草原狼“南下”,到了朝陽北面的廣袤山區中,占山為王,成了一方霸主。
因為西溝的山泉比較多,地勢采光也比較好,而且當地政府也允許村民去西溝開墾種地,所以即使猛獸比較多,為了生計,村民們還是咬咬牙、跺跺腳,去山上開墾種地了。
外公在西溝就有一片地,主要種三種東西,我敢保證,它們是現在生活在城里的孩子沒見過的,分別是棉花、煙草和香瓜。
先說棉花。說實話,如果不是小時候有在農村生活過的經歷,并且外公也種過棉花,我真沒有想到,棉花竟然是一種植物長出來的東西。長棉花的植物,我后來專門查過,是錦葵科棉屬植物。一般高一點二米左右,開白色小花。現在回想起來,遠看挺像一片白玫瑰似的,而一旦走進棉花地,無意中棉花絮飄進嗓子里,呼吸道就會火辣辣的疼。
再說煙草。大概半米高左右、最頂部有很多圓錐狀的花,下面有很多綠色大葉子。秋天的時候,把這些葉子掰下來,在太陽底下曬干,就是煙葉了。我們買的香煙,就是這種煙葉在香煙場經過加工而成的。但是農村的老漢們,都是直接抽“汗煙”的,所以身上會有很大的煙土味兒,相伴一生。
最后說香瓜。與西瓜一樣,香瓜是匍匐在地面上的藤蔓植物,一般要求種植地的土質最好是黃土。而朝陽在遼寧的西部,是一個非常干旱少雨的地方,所以東北特有的“黑土”比較少,反而常見的是類似大西北的黃土。
不過這也使得譬如外公種香瓜的這樣的黃土地,除了有干旱的威脅外,還總會受到特別討厭的“土耗子”的禍害。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土耗子”是什么動物,其實之前我也不甚了解。后來與外婆電話交流,又查閱了一些資料,才知道“土耗子”應該是遼西地區對田鼠、獾子的總稱。
關于田鼠,大家應該不會太陌生。生活在農田里的一種大老鼠,數量龐大的話,就會泛濫成災,和家里的老鼠都屬于嚙齒目。而獾子不是鼠類,至于是不是害蟲,待考證。獾子屬于食肉目,即我們通常所說的“野獸”。獾子的皮毛可以做皮制用品,而用獾子提煉的“獾子油”是一種治療燙傷、燒傷的特效藥,所以總有人捕殺、買賣獾子。鑒于此,獾子如今已經成為市級保護動物。獾子喜歡在瓜果地里挖洞,吃植物的根部,但也吃鼠類、蝗蟲等農業害蟲。
記憶中,對西溝最深的一次記憶是,看到一只狼與一只蛇的決斗。那是我陪外公去收拾田地后往回走,外公一手扛著鋤頭,一手牽著我。我不停地向外公問這問那,突然間,風吹草動的間隙,外公眉頭一皺,像是覺察到什么不對勁了。他捂著我的嘴,蹲在路旁的草叢后,輕輕撥開擋著我們視線的野草,一只野雞、一條蛇、一只狼映入我的眼簾。前兩個一看就知道,至于狼,那會兒哪知道呀。我只以為它是只灰色的、可愛的小野狗呢,現在回想起來可真后怕,那尾巴分明是夾著的!
只見蛇死死纏著野雞,估計是馬上吞食美味的時候,碰到了也餓急了的灰狼。蛇與狼就這么對視著,狼比較聰明,不主動攻擊,就是圍著蛇轉,眼睛卻一直盯著野雞。蛇則挺著上半身,不停地沖狼吐信子,都是聰明的家伙,哪個都不先出手,不給對方留破綻。
大概是擔心如果狼發現我們的話,會很危險,外公就用手按下我的腦袋,比草叢更低了。草叢不遠處有塊大石頭,外公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狼的動靜,一邊躡手躡腳地移到石頭跟前,然后用鋤頭打擊著石頭。狼不知道這突然發出的聲音來自何處,受到驚嚇一般,嗷嗷直叫,然后就倉皇地逃開了。后來上中學,我讀了姜戎先生《狼圖騰》,才知道當年我和外公的處境有多危險,而外公又是多么有智慧和膽量的一個人。
可怕的“鬼火”
也許是年幼無知的緣故,那次見到狼,我竟一點都不害怕。那會兒也沒看過《動物世界》,不了解狼,所以那次,狼對我的威脅,其實沒有太強烈的恐懼感。
倒是“鬼火”真的有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太膽戰心驚了。
那次是我和外婆去東溝姨姥姥家串門,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因為那陣子外公身體不太好,外婆不太放心外公,所以婉拒了姨姥姥的留宿之邀,帶上我走夜路回去。本來是要我留下的,但是我從小黏慣了外公外婆,跟姨姥姥關系雖好,但是讓我單獨跟她在一起,不黏著外公外婆是不行的。
那次見到“鬼火”,是我和外婆剛走出村口。遠遠地,我見到一團藍幽幽的火光,時而飄起,時兒落下,我當時嚇得就哇哇大哭。外婆抱著我,捂著我的嘴哄著我不要哭,并耐心地告訴我,那是死人的頭發,一般有怨氣才能著。
外婆在山溝生活了一輩子,就上了兩三年學,將將巴巴認識一些字。所以以她的知識結構,解釋不了我當時的驚恐和疑惑。其實,“鬼火”就是死人的頭發自燃,之所以會自燃,學過初中化學都知道,頭發中含有一種叫做“磷”的物質,是可以自燃的。
但那會兒我嚇得不得了。因為當地是山村,從小身邊耳濡目染的仙廟、法事、跳大神之類的事情比較多,所以“鬼”這個概念,一度曾深深地嵌入我的心里。我還記得當時我只知道喊:我害怕,我害怕。鬼啊鬼!
外婆只好抱著我,一邊繞道而行,一邊哄著我,讓我的情緒穩定下來。可我還是繼續哭,外婆就抱怨道,別再哭了,一會兒把怨氣大的亡靈給招來就不好了,很容易“鬼打墻”,走不回家的。
所謂“鬼打墻”,是一種民間說法。山村的地理環境閉塞,人們對很多自然常識的解釋,往往還延續著傳統封建迷信的說法。“鬼打墻”,其實就是在夜晚的郊外行走時,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不知道要往何處走,所以老在原地轉圈的情況。
就這樣,我們比平常多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到家。到家第一件事,外婆就把我拽到水缸面前,我不知道外婆的用意,外婆則一臉嚴肅,叫我必須看著水缸三分鐘,還不許閉上眼睛。
后來才明白,山村迷信的說法,認為“鬼火”是有怨氣的野鬼“出現”,導致我們“鬼打墻”回家時間延長。在農村,據說一般情況下,回家后對著水缸看三分鐘,土地公就會把你身上的晦氣給吸走。
不過,也有出現“不一般情況”的,比如我。從見到“鬼火”的第二天起,我就開始發高燒,燒得滿嘴胡話。外婆一邊請來村里唯一的醫生,給我打點滴,一邊堅持認為是昨晚那幫“野鬼”所致,所以又搞了一些驅邪的儀式。儀式大多是在院子里進行的,我當時發高燒,已經記不得這些儀式了,只記得最后一項,是外婆找來三根筷子和一碗水。她把三根筷子反著立在有水的碗里,筷子奇跡般地立了起來。接下來,外婆振振有詞,念一些我聽不明白的“咒語”,然后拿菜刀把筷子砍倒,將碗里的水倒掉,把碗和筷子放在大門口的墻頭上。
做完這些,外婆特別欣慰,抱著打點滴的我,微笑著說:“那些小‘野鬼已經被我催走了,好好養病,沒事的,想吃啥跟外婆說,外婆給你做。”
我笑呵呵地點頭,有氣無力地說:“干面子。”
外婆聽后特別高興,她輕輕放下我,然后就獨自去儲糧的西屋,開始磨玉米面,燒東屋的鍋灶,準備開做。在農村,做頓晚飯可不容易,基本上從下午三點就要開始忙碌起來了。
看著外婆為我做的這些,我當時特別感動。現在每每回想起來,也特別感觸頗深。如今,外婆年歲大了,又得了腦梗,滿頭銀色的頭發,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喜歡說話,我的心里一陣陣酸痛。我能做的,只是用文字潦草地記錄些兒時的回憶。只愿我的少年游,能讓我再次重溫起在山村里,可以“窗外見雀躍枝頭”的那些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