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

陸彩虹

大丫是我兒時鄰家的女孩兒，她家是山東人，山東人管女孩兒都叫“丫”或者“妮兒”，她比我大約大五六歲的光景。大丫有著白皙的皮膚、烏黑的大眼睛和同樣烏黑的兩條大辮子。

我記得很清楚，她背著一個綠色帶白點兒的花書包，每天上學都打我家門前過。那時，各家的院子一般是用木板圍釘而成，這里習慣叫做板杖子，再安上一個大門。而我家的小院子很小很小，大概爸爸覺得沒有必要，所以，我家沒有板杖子，離我家門幾米就是一條道，大丫上學放學都會路過。早晨，大丫背著書包上學了，大辮子在后屁股蛋兒上蕩悠蕩悠的真漂亮;晚上，大丫放學了，紅領巾在夕陽中更加鮮艷。我跪在我家的炕上，趴在窗子上看著，羨慕極了，我什么時候能背上書包上學呢？我什么時候也能當上紅小兵呢？（那時少先隊員叫紅小兵，團員叫紅衛兵，團員要佩戴袖標，那樣子威風極了）想到這兒，我就會說：“媽媽，我也要像大丫那樣上學，當紅小兵！”媽媽就會笑著說：“嗯，人家大丫啊，學習好啊，將來一定有出息。快了，你也要上學了，到時候媽也給你買一個花書包，只要你將來好好學習，也會當上紅小兵、紅衛兵的。”媽媽的話讓我更加向往上學了。冬天，窗子上結了一層霜，上面形成各種圖案，我呆望著就進入了想象：這是樹林，這是高山，這里有一座小房子……我在窗子上呵出一個圓洞，這樣就能看到大丫的身影了。一看到大丫，我就想上學，于是我就在窗玻璃的那層霜上面亂畫起來，畫了很多我認為是字的符號，然后興奮地叫媽媽：“媽，快看，我寫的字！”媽媽就會夸獎起來：“這孩子，太聰明了。”還叫爸爸來看，我于是更加得意地畫起來，弄得一窗臺的霜花，手也冰得紅紅的。

就這樣晨昏更迭，春秋交替，大丫的紅領巾變成了紅袖標，身材更加高挑，她成了大姑娘了，而我也如愿背上了花書包上學了，時常在校園里遇上大丫，她看見我總會微微一笑，她不愛說話，很靦腆。我們的學校是完全學校，小學初中一體的，估計大丫也快畢業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媽媽回來說，大丫瘋了，這不禁讓我小小的心兒戰栗起來，不會的，那么溫柔那么優秀的大丫怎么能瘋呢？要知道，大丫是我的榜樣啊，怎么會突然瘋了呢？這可能是我長這么大以來最令我震驚的事情了。出去一打聽，還真都這么說，于是我除了惋惜之外，內心還產生了恐懼，大丫成了瘋子，會不會大喊大叫打人呢？我們這些孩子都鬼鬼祟祟的既想看看瘋了的大丫到底什么樣，又怕她會瘋勁兒上來打我們。轉天，我們就看到大丫了，她并沒有大喊大叫，只是看到人時會用手擋住眼睛，很害羞的樣子，嘴里還“嘿兒嘿兒”地樂著，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是，大丫即使瘋了也不嚇人，慢慢的，我們就敢到她家去了。

那時候家家孩子都多，媽媽爸爸出去干活，沒有人管我們，一個個弄得臟兮兮的，我自己把頭發梳起來，可是中間的那道縫兒總是分不直，小辮兒一邊細一邊粗，一頭高一頭低，加上我編的很緊，辮子便彎彎曲曲的，很是可笑，隔壁有一個女孩兒，和大丫一般年紀，媽媽讓我叫她小姨，她很喜歡我，總給我梳頭，梳成兩個抓髻，很像古代的丫鬟，走到哪兒人家都夸，這孩子頭發怎么梳得這么漂亮啊，跟丫鬟似的，大家越夸，我越是往人多的地方跑以顯示我那別具特色的發型。可是小姨也有忙的時候啊，這時候，我就去找大丫，盡管大丫瘋了，可是在我看來沒什么大變化，安安靜靜地，就在家呆著，看見人就會用手把眼睛擋上，嘿嘿笑。我們上她家去玩兒，她有時還會和我們說話。當她狀態好時，我去了她就叫著我的小名兒，要給我梳頭，我就乖乖的靠過去，她的手微微地抖著，很認真地給我分著頭縫兒，她的動作很輕柔，盡管梳得很慢，可是最后會給我梳兩條很漂亮的辮子，上面系上蝴蝶結。

不覺又過了一些時日，一天媽媽說，大丫的病嚴重了，她用剪刀把自己黑油油的大辮子剪去了，剪得和男孩子頭發一樣的短，并且走出了家門，她以前都是在家里不出來的。唉，這么好的姑娘為什么瘋了呢？這至今都是一個謎，媽媽說，就是窮的。窮會讓人發瘋么？我還是想不通。真為她擔心，但愿她能好起來。由于我當時上學正緊張，很少去她家了，漸漸地，我聽不到她的信息了。

沒想到在夏天來臨的時候，卻傳來大丫結婚的消息，丈夫是山上某個地方的，我沒記住，婆家給大丫買了漂亮的衣服，大丫，有著修長身材的，白皙面孔的，烏黑的眼睛和烏黑頭發的大丫，第一次變得這么漂亮，大丫真的好了么？真的可以去給別人當媳婦兒、過正常人的日子了么？大丫就這么嫁出去了，臨走前還是那么害羞的笑著。可是，大丫，就從那一天消失了，婆家說，她結婚當天晚上就走失了，兩家撒開人馬找，可是，至今都不知下落。大丫沒了，給家人留下深深的傷痛，令鄉人唏噓不已。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仍然沒有大丫的消息，大家都認為她不在人世了，我倒是希望她被什么人收留了去，給什么人做了媳婦兒，正在偏遠之地生活著。別人可能早把她淡忘了，可是每當微風吹動我的發絲時，她那微微顫抖的手在我頭上撫弄的感覺就會重現，我認為那就是她在給我梳頭。茫然間遠望，大丫便嘿嘿笑著向著云端深處走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