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惠玲
當代身份認同中的檔案價值*
馮惠玲
身份認同在檔案領域的主要議題是,檔案對于公民身份認同的獨特影響以及檔案工作者的職業身份認同。集體記憶是連接檔案和身份認同的紐帶,檔案通過建構與強化集體記憶來實現其認同價值。為確保檔案在公民身份認同中提供充分的合法性依據,需要構建具有廣泛社會覆蓋的檔案體系,維護檔案的證據價值和知識價值,確保公民利用檔案的權利,特別是要對邊緣群體給予充分的檔案政策支持。社會轉型和技術進步導致檔案工作者職業認同新訴求,需要在融入社會、擴展職能、角色調整中獲取新的價值認知。
身份認同;集體記憶;檔案價值
身份認同是一個跨學科的文化研究概念,涉及哲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文學等領域,很長時間以來,它也潛藏在檔案理論之中,借助“證據”“記憶”“歷史”“遺產”等概念轉達它的存在和價值。本世紀以來,有檔案學者開始直面這一問題,認為“檔案,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應稱之為‘文件’,在建構社會歷史、集體記憶和國家認同方面具有很大作用,因為從中我們可以確定如何作為個體、群體、公民”[1]。加拿大檔案學者特里·庫克總結了檔案的四個范式:證據、記憶、認同和社區,認為當前我們正處于檔案認知的第三個范式中,該范式以認同為基本特征,“檔案從支撐學術精英的文化遺產轉變為服務于認同和正義的社會資源”,檔案工作者“作為自覺的中介人幫助社會通過檔案記憶資源形成多元認同”。[2]“身份認同與檔案”作為2012年第十七屆國際檔案大會的三個議題之一,引發全球檔案界的廣泛關注,大會組委會發布的議題說明指出,檔案不僅以身份證件這種明顯的方式提供組織和個人的身份憑證,還借助其蘊藏的信息提供某個時刻或整個時期的集體記憶、群體故事及個人身份,幫助社會與其遺產建立聯系,幫助人們保護自身的權利。[3]在這次大會上以及此后,更多的檔案學者致力于探索檔案、歷史、記憶和身份認同之間的內在聯系,進而從不同視角解讀檔案對于身份認同的價值和影響,思考公民身份認同對于檔案和檔案管理的需求。
身份認同是人類社會與生俱來的問題,人類自誕生起就面臨著“我是誰?”“我的身份是如何形成的?”“我存在的價值是什么?”等認同問題需要回答。社會發展不斷改變著這類問題的內涵和意義,卻從未改變過它的存在。特里·庫克的見解通俗易懂且觸及本質,他認為,“認同”是世界上很多學術領域的學者所問的一個關鍵問題。它并不是從某些實際角度看的我們究竟是誰:我們的收入、房子的大小、車的數量、多少孩子,我們是否照顧父母,我們旅行的次數,以及100個類似的問題,而是我們認為我們是誰,我們對自己的認識或看法,我們的地位,我們的使命。這種對我們自身、我們的族群、我們的職業、我們的國家的思考是“認同”的核心。①2013年初筆者把論文初稿發給加拿大皇家科學院院士特里·庫克先生,這段話是他3月13日回復郵件中所言。中國學者孫頻捷在分析了有關認同的多種定義后指出,“認同”包含了識別和歸類兩重含義,一是本體、身份,是對“我是誰”的認知;二是相同性、一致性,是對于自己有相同性、一致性的事物的認知。因此,認同“與類別、角色等概念相聯系,解釋了生活在社會中的個體與社會的關系”。[4]沙蓮香認為,“認同是維系人格與社會及文化之間互動的內在力量”,“因此這個概念用來表示主體性、歸屬感”。[5](P2)從這些學者的不同表述中可以看到兩條基本的線索,一是從主體角色出發,追問“我是誰”;二是從類別歸屬出發,確認“我屬于哪個群體”。
檔案是文明社會的產物,自從人類脫離了蒙昧就開始用某種方式記載自己的生活經歷,也就有了檔案。從甲骨金石、泥板紙草到紙張再到今天的電子記錄,檔案作為人們過往活動的證明和記載一直伴隨著各國、各地區、各民族、各類組織、人群和個體的生存和發展,作為歷史記錄和文明積淀代代相傳。檔案是人和人群的心理、行為和結果的記錄和留存,必然涉及主體角色和類別歸屬等身份認同的基本信息,從而可能進入身份認同的過程之中。
認同是一個進化的概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意義。當代身份認同問題之所以凸現,一方面是因為信息交流和文化自覺促使個人身份意識顯化,另一方面是社會面對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多,自我認知不可避免地摻進更多不確定因素,從而導致身份認同的普遍化傾向和復雜特質。
現代社會的巨大車輪在連續加速度行進中碾碎了無數曾經穩固的秩序和默認的規則。國家政治體制和經濟結構的調整,國際關系的異動,族群利益得失和地位起落,經濟振蕩,企業興衰,潮流人物沉浮等變化從未像今天這樣頻繁、劇烈和充滿戲劇性,預言家們一次又一次在意外的事實面前啞然失聲,“意料之外”常常成為當今世界不足以意外的結局。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和社會轉型使很多人經歷著社會角色的大轉變。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人們不知不覺,或不得不處在失去—尋找不同意義家園的過程中,告別以往的生活與身份,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與歸屬,重構社會關系,尋找新的寄托、價值與夢想。
信息技術深刻地介入了社會結構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與身份變遷,網絡信息的豐富和互動性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和判斷,對人生的感受和認知。網絡世界的豐富與脆弱、真實與虛幻、個體角色的多重性與人際關系的不確定性也導致和誘發人們對精神歸屬的追求與迷?!,F代社會個體的存在和活動越來越緊密地鑲嵌在集體存在與活動之中,因而個體認同和集體認同互為存在、相互塑造著。社會生活的豐富和公民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使人們身份認同的多元特征更加顯著和深化,個體角色感的增強引發了人們在不同維度上身份認知的敏感和綜合認知的自覺,除了性別、年齡、家庭、職業、階層、族群、國家等比較確定的要素之外,在各類社團、人群、場合等非正式關系中的身份感、歸屬感也逐漸被感知和在意。在特定情景下,人們會感受到某一維度的身份差異,并通過各種具體差異對自我身份進行綜合識別。
在身份認同日漸復雜和顯化的背景下,檔案領域有兩大問題逐漸浮出水面,一是檔案對于社會發展與變革中公民身份認同的獨特影響;二是檔案事業變革中檔案工作者的職業身份認同。
至少有兩個因素促發檔案工作者對公民身份認同的關注、研究和參與。一是檔案觀念的開放,20世紀以來檔案工作者以理性的職業自覺走出封閉,形成越來越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尋找各種可能讓檔案回歸大眾、服務社會,而普遍存在并日漸復雜的身份認同問題恰好成為一個重要的需求和契機。二是檔案理論的擴展,檔案與知識、記憶、族群歷史的相關研究,使檔案價值得以投射到更廣泛的社會文化領域之中,身份認同這一關乎公眾身份感、歸屬感的深層認知問題是上述理論的延展和驗證,促使檔案與更多學科、更廣泛人群發生新的聯系。
社會發展和信息技術極大地改變了檔案工作的內容、方式和效能,迫使檔案工作者用新的眼光審視自己的職業定位和價值。檔案工作者的職業認同既有以個人職業取向為特征的個體認同,也有以職業整體功能、地位、價值評價為特征的集體認同。不同機構和地區檔案工作變化的方向和程度有很大差異,職業空間的擴展或被擠壓,職業地位的核心化或邊緣化,都強烈沖擊著檔案工作者的自尊和發展預期,使得檔案職業認同更加不可回避和顯在化。
檔案在多數情況下并不直接產生認同,而是通過建構、重建、強化集體記憶來實現其認同價值。[6]集體記憶常常是連接檔案和身份認同的紐帶,它使檔案的身份認同價值得以確立,為公眾獲得身份認同提供了一條實現路徑。荷蘭檔案學者埃里克·凱特拉從記憶的社會框架入手,闡述了記憶與身份認同,以及檔案與這二者的關系,從而構成了檔案、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的相互關聯。[7](P131170)這個關系鏈的形成基于以下兩個基本判斷:
一是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天然相連。法國社會學家阿爾弗雷德·格羅塞認為:“經歷部分由個人記憶決定,但是更主要的是由家庭、學校和媒體傳遞所謂的‘集體記憶’所決定?!薄盁o論是主動追求還是被迫塑造,有限制的身份認同幾乎總是建立在一種對‘集體記憶’的呼喚之上”。[8](P3)身份認同追求確認個體或集體在社會上的身份感、地位感和歸屬感,參與確認過程的有主體的信仰、價值觀、情感、利益,以及公眾輿論、通行規則、他者評價等多種要素,而集體記憶則是這一確認過程中影響重大、不可或缺的要素,常常復合上述諸多要素而存在,成為當代身份認同最重要的心理基礎。
二是檔案是建構集體記憶的重要元素。在關于集體記憶的討論中,常被提及的建構元素包括歷史敘事、民間傳說、紀念儀式、媒介傳播、族群交往等。米歇爾·??聫娬{了文獻的作用,他說:“歷史是上千年集體記憶的證明。這個記憶依賴于物質的文獻以重新獲得對自己過去事情的新鮮感?!盵9](P67)休·泰勒是最早斷言檔案與集體記憶之間一定具有某種關聯的檔案學者,他認為作為對過去的一種證據,檔案是一個強大的交流媒介,給受眾提供一種和過去的即時交流,并且擁有他們自己的情感。[10]安西婭·喬賽亞斯則用南非后種族隔離的案例說明,集體記憶通過提供一種思考社會建構及檔案的社會和政治維度的方式,來影響檔案的性質及其在社會中的定位。[11]關于檔案與集體記憶關聯的共識在201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6屆大會通過發布的《檔案共同宣言》中得到清晰的闡述:“檔案守護并服務于個人和團體的記憶”,檔案對于“建立個人與集體記憶,了解過去、記錄現在并指導未來非常重要”。[12]集體記憶是由社會生活產生和留下的諸多印記合成的,檔案是其中最為直接、穩定、確切、便于傳承的一種,它所參與構成的集體記憶會更為可靠和豐富。
把上述兩個判斷對接起來即可推導出檔案對于身份認同的重要影響,這種影響雖然常常是間接的,但卻不可缺少。為了進一步說明檔案在身份認同中的獨特價值,我們還可以從身份認同的研究方法和本質上分析檔案這種特殊文獻在其中的作用。
就身份認同的研究方法而言,結構性方法和歷史性方法各有所長,相得益彰。結構性方法和共時性態度有利于人們看清問題的內在關系,發現當代社會身份的結構性和整體性變遷,獲得主體身份的位置感;而歷史性方法和歷時性態度有利于人們看清問題的來龍去脈,了解身份定位的歷史線索和演變,從而獲得主體身份的走向感。結構性方法和歷史性方法的結合可以在復雜的身份認同中彌補斷裂,詮釋迷失,尋找邏輯,架設鏈接,形成可信的認知。相比較而言,歷史主義方法對于身份認同的價值更為突出。對此,加拿大學者查爾斯·泰勒給出兩種解釋:一是只有歷史學的考古式的精雕細琢才能夠保證被考察事實的客觀性和準確性。“瞬間的快照會遺漏很多東西”。二是“只有增加對歷史的深度透視,才能挖掘出隱含的但是仍然在當代生活中起作用的東西”。[13](P784)也就是說,歷史的追蹤不僅可以為身份認同提供歷時性的線索和依據,還可以從歷史事實和邏輯中推導和確認現今,成為建立認同連續性的鏈式支撐。
集體記憶中蘊含著結構性方法和歷史性方法的豐富依據,然而,它有紛繁的表達形式和傳承方式,也包含許多不可證實、不可使用的部分。作為集體記憶的建構元素,檔案能夠以其原始的、可信的、經過固化沉淀的,并以合規方式傳承下來的信息,為身份認同提供至關重要的合法性依據,深化和凝固認同的厚重感。“在普通公民看來,檔案不僅涉及政府的職責和保護公民的個人利益,而且更多的還要為他們提供根源感、身份感、地方感和集體記憶?!盵14]由此檔案進入了集體記憶建構,繼而進入身份認同,成為身份認同中結構性方法和歷史性方法的有力支點。
就身份認同的本質而言,它是同與異的對立統一,它是個體或集體對一個國家、地域、族群、家庭、職業等屬性的認可,又表明與其他國家、地域、族群、家庭、職業等屬性的區別與排斥,這種同與異的認知需要以真實連續的信息作為依據,而檔案恰是以國家、地區、族群為單元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連續記錄,足以支撐人們確認“我們”和區分“他者”。身份認同有縱橫兩個不同的維度,即在歷史的追溯中找到相同的社會基因,在與其他社會組織的文化比較中找到自己的歸屬,這種追溯和判斷需要以真實連續的信息為基礎。從縱深度看,檔案是貫通古今的歷史長卷,可以為身份認同的歷史分析提供追蹤性、連續性素材;從橫斷面看,檔案是覆蓋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全景圖像,可以為身份認同的結構分析提供多視角、多層次的素材。片段的信息往往是短暫、單維、表層的,不足以支持主體自我歸屬的深層認知,而真實、連續、完整、組合的信息才是久遠、多重、縱深的,檔案不僅是真實的、連續的,還具有完整的、組合的特征,可以成為人的信念與歸屬感的理性根基和身份認同的判據。從檔案中可以透視當代認同的歷史線索和現實憑據,獲得心靈深處同其所同、異其所異,縱有源流、橫有所屬的信息基礎。
在確認檔案與身份認同的關系之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努力使檔案在公民的身份認同中發揮更積極的作用。我認為,以下幾方面的改善是必要的:
第一,檔案的范圍和結構直接關系到公民身份認同的權利,檔案的缺失可能造成身份認同的合法性缺失,因此必須構建一個可以支持公民身份認同的檔案體系。當代社會無論什么職業、什么階層的公民,都會面對自我認同并需要檔案的支持,身份認同的多維性要求檔案從不同角度予以響應;形成身份感、歸屬感的不同環境(比如物理環境和網絡環境)要求不同形式(如紙質和數字形式)的檔案來記錄和證明,身份認同中的結構性方法要求檔案具有對社會的綜合記載,而歷史方法則要求從檔案中追尋到社會演進的連續足跡。這些要求對于檔案收藏形成極大的挑戰,在世事紛繁、利益多元的現實中,怎樣從廣袤無邊的歷史中淘洗出真實、精彩、值得傳之久遠的沉淀物,筑造一個反映社會整體面貌的有價值的檔案資源體系?在記錄方式越來越社會化、大眾化的條件下,怎樣鑒選出真實的、具有重要社會價值的記錄?對于復雜的數字記錄,怎樣在軟、硬件環境的不斷變化中確保其長期真實、可靠、完整與可用?解決好這些問題是檔案支持公民身份認同的基礎條件。
當今一個重要的趨勢是檔案資源范圍向公眾擴展,這個變化可以使不同群體的身份認同從檔案中獲得幫助。為各類群體,特別是曾經被遺忘的邊緣群體建立檔案是本世紀國際檔案界廣泛關注的重要動向,如加拿大圖書和檔案館“國家檔案發展計劃(NADP 2006—2011)”的目標之一是“增加代表性不足的種族文化團體在加拿大檔案遺產中的代表性”,為此采取多種措施促進原住民、少數族裔檔案的保存和利用。[15]2008年中國國家檔案局提出了“建立覆蓋廣大人民群眾的檔案資源體系”戰略,一些地區檔案部門嘗試推動社會共建共享集體記憶,如沈陽市家庭檔案研究會建立的“家庭檔案網”已經擁有10萬多注冊用戶,市民們上傳了豐富多彩的個性化記錄,并籌劃建設一個東北地區家譜文化中心,共同講述家鄉的昨天和今天。[16]這個項目從家庭記憶逐漸走向地區記憶和族群記憶,與特里·庫克預測的“呼之欲出”的“社區檔案模式”(community archiving model)不謀而合。[17]
第二,和檔案館收藏一樣重要的是檔案的來源,這是確保檔案證據價值和知識價值的基礎,是人們信任檔案、信任檔案所證實的身份的基礎。“來源、上下文關系、進化、指令都暗示著一種理解力,暗示著知識”①埃里克·凱特拉在《新型檔案材料的開發》報告中引用了特里·庫克的觀點。參見《第十一屆國際檔案大會報告集》,142頁,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0。,如果這種理解力、暗示和知識衰減了,我們從檔案中獲得的身份認同可信度必將同比衰減。數字時代的來源概念和來源維護方法都發生了變化,特別表現在從注重文件與形成機構的聯系轉向注重文件與機構使命、職能和業務活動的聯系,從注重文件物理順序的維護轉向對背景信息的捕獲與維護,不能變化的是檔案管理活動必須確保檔案來源聯系的存在和可解讀。
第三,封閉于庫房中的檔案并不能幫助公民改善身份認同,反而可能成為歷史與現實、推測與真相、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阻隔。身份認同意義上的社會共同體包含信息共同體、利益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三層含義,身份認同的過程主要是基于信息分享的利益認同和價值認同,如果沒有充分的信息分享,利益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則如水上浮萍和盤中砂粒,缺少聯結的根基和紐帶。檔案屏蔽在一定意義上是剝奪公民獲取自我認知信息的權利,如美國學者史蒂文·盧巴所言,“檔案是一種權力”,“生成檔案就意味權力的產生,利用檔案也是如此”。[18]因此,盡可能地擴大檔案的開放與共享,把更多的檔案信息歸還給廣大公眾,是當代對社會正義、公民平等的呼喚,也是改善公民身份認同的要求。
支持公民身份認同的檔案開放需要政策和工具的雙重保障,二者互為條件,互相支持。好的政策賦予公民利用檔案的權利,明晰公民可以利用哪些檔案而不危害社會與他者的利益;好的工具(如數據庫、檢索系統等)賦予公民利用檔案的能力,讓檔案利用得以實現。網絡環境中公共信息被竊取、個人數據被濫用的威脅,使得一些政府和檔案部門在開放與防御之間躊躇徘徊,與公民愈益廣泛的檔案需求產生了新的沖突,因此,制定和實施積極、合理的檔案開放政策,創造更多符合公民需求和利用習慣的工具是擴大檔案開放范圍的當務之急。
我國現行檔案結構與政策對于社會轉型期公眾身份認同的支撐力尚不充分,特別是對身份變遷劇烈的邊緣人群更為突出。伴隨城鎮化進程,我國城鎮人口從1978年的17 245萬人增加到2013年的73 111萬人,35年間劇增55 866萬人,占全國人口的比例從17.92%提高到53.73%[19],其中從農村進入城市的流動人口2012年達2.36億人,相當于全國每6個人中就有一個是流動人口,“流動人口”已經成為許多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20]。這些流動人口不僅是地域遷徙,其中相當一部分人還伴隨著身份轉變,而大量復雜的社會因素使他們無法同步實現心理轉變,在身份認同上出現嚴重的偏差和困惑。
流動人口中的主體人群是農民工,他們脫離了土地和農業勞動,到城鎮務工和生活,在城鎮的身份是流動人口,法定身份依然是農民,不能享受與城鎮居民同等的公共服務和各項權利,承擔相同的市民義務,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鎮市民。他們中有一些人已經在城鎮生活了很多年,幾乎從農村“拔根”了,卻不能在城鎮“扎根”,無法真正融入城鎮社會,這種“無根狀態”使他們對農村和城鎮都沒有真實的歸屬感,長期的漂泊感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產生迷茫甚至認同危機。中華全國總工會2010年對10個省進行了新生代農民工專項調查。數據表明,與父輩相比,新生代農民工受教育程度較高,思想觀念開放,更加向往和習慣城市生活,因而心理沖突更為激烈,身份認同危機更為凸顯。他們當中兼顧家鄉農業生產的比例僅為10%,大多數人從未從事過農業生產活動,有些人甚至從未在農村生活過,對家鄉很難產生歸屬感和認同感。他們有著更強烈的“城市夢”,有55.9%的人準備將來“在打工的城市買房定居”,打算回鄉務農的只有1.4%,但是由于戶籍等原因,他們沒有獲得法定的市民身份,既融不進城市,也回不去家鄉,成為一代城鄉雙重邊緣化的人群,在身份認同上處于“農民”和“市民”之間的尷尬境地。[21]
值得關注的是,農民工群體的狀況在檔案世界中基本是空白或灰色地帶,檔案制度有意無意地漠視他們的存在,承認并強化了城鄉二元結構體制,加劇了他們身份認同的障礙。從記錄對象看,中國的檔案可分為機構檔案和個人人事檔案。農民工絕大多數從事臨時性工作,用工機構除了少數簡單的務工記錄之外(有些機構連務工記錄也沒有,或者僅保存很短一段時間),幾乎沒有關于他們的活動記錄。人事檔案是中國人事管理制度的特色產物,記錄個人的主要經歷,是人生軌跡的重要依據。按規定農民不建人事檔案,他們成為農民工后依然沒有人事檔案,也沒有以個人為單元的其他經歷記錄。因此可以說,當代中國農民工沒有檔案,檔案中也沒有農民工。
檔案缺失對于農民工身份認同的影響主要有兩個:一是現實性影響,記錄個人經歷的人事檔案可以為個人就業、待遇、社會保障、晉升等提供依據,沒有人事檔案也就沒有了依據,農民工無法證明自己的經歷,在個人權益受到侵害時難以拿出維權的證據,從而遭遇種種不公,加重了他們與城市的疏離感。二是長久性影響,數億農民工成為一個“失憶”的群體,離開家鄉后,農村不再有他們的生活痕跡和活動記錄,所生活的城市也鮮有關于他們的文字記載,這樣一來,農民工從個體來說,找不到連貫準確的記錄,從群體來說,找不到記述他們生存狀況的故事,在不久的將來,這個龐大的人群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將成為一個巨大的歷史盲區,構成當代社會融入障礙、認同障礙和后代的尋根困境。對于“我是誰”這樣一個身份認同的基本問題,農民工自己無以證明,他們所在的城市無以證明,他們的家鄉農村無以證明,他們的后代和未來的城市也將無從尋找答案,他們將成為走過這個時代卻沒有留下痕跡的一群“隱身人”?!皺n案的空缺可能使完全倚重文獻的歷史研究法失去效力”[22],未來研究農民工史的學者將難覓翔實的一手資料,導致社會發展和城市記憶的一種空缺。
為推進新型城鎮化,近年來各級政府采取了諸多措施改善農民工待遇,涉及公共服務、社會保險等許多方面,近期已觸及戶籍制度,然而,人們幾乎忽略了這個重大社會進程中檔案參與的必要與可能。事實上,農民工融入城市不僅需要衣食住行、醫療教育,也需要身份認可和尊重,希望有自己的歷史和檔案,留下奮斗的足跡,成為城市的主人。2007年武漢市武昌區檔案館曾開展“農民工是否需要建立檔案”的調查,在咨詢活動現場,幾名農民工聽說檔案部門考慮為他們建立檔案,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們在調查表“農民工檔案”選項上重重地打了勾[23],然而,這個設想至今未能成真。近年來,中國的檔案工作者開始把目光投向這個邊緣群體。以維護轉型期集體記憶的完整性為目標,配合公共服務均等化的推進,一些地區政府要求用工機構按規定建立務工人員檔案和保管制度,有些地區為農民工等流動人口創建了記載他們基本情況的專題數據庫,地區性小型農民工檔案館已見雛形。①2004年10月25日,全國第一個農民工檔案館在哈爾濱市道里區新發鎮正式投入使用。盡管目前相關檔案的收藏種類和管理還比較簡單,其中大部分以幫助農民工就業為目的,但畢竟從檔案角度表達了城市接納這個群體的意愿。他們的身份和經歷可以有記錄,他們的生活可以部分地載入書寫的歷史,他們的個體記憶有可能向集體記憶轉化,這是一個好的開端。
檔案工作者對于自身職業的感受與社會對這個職業的評價相互影響。為數不少的檔案工作者感嘆或抱怨檔案職業缺少公眾的關注、理解和尊重,缺少政府的支持和認可,一些人甚至陷入持續性、普遍性的職業認同障礙而難以自拔。值得深思的是,為什么我們不能有效地把檔案職業的崇高價值傳遞給社會公眾,彌合社會認知與其真實價值之間的溝壑?如果我們放棄從社會或檔案職業某一方面求解的單向思維,轉而從社會與檔案的關系深處尋找答案,或許能夠走出認同迷局,在認知和情感上別有天地。
很多檔案理論只把檔案看做社會生活的反映或鏡像,而不考察它在當今社會生活、社會建構和社會發展中的要素功能,忽視了它與現實社會之間的能動關聯。這種認識有意無意地把檔案放逐于社會外圍,淡化了檔案與當下社會生活的關系,似乎只有明天才需要回頭看它,以至于檔案職業在今天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許我們忽略了一個事實,“檔案工作者實際上是肯定現行的政治結構和權利關系的共謀”[24],每一個時代的檔案都不僅作為社會生活的客觀影像表達過去,而且還會以其特有方式認定個體、群體的社會角色和行為,影響當代人的心理、情緒和認知,介入集體記憶的建構,并參與塑造現實的社會過程和社會結構。檔案管理本質上是對社會實踐、社會認知過程進行確認和管理的社會行為,是社會過程的一個環節、社會結構的一個要素。如果檔案理論和實踐能夠自覺主動地參與社會過程,承擔社會職責,那么,檔案職業與現實社會的關系就會走近一些,在社會結構中的活躍程度就會高起來,從而對檔案工作者的職業認同產生正向效應。
借助檔案資源幫助公眾形成多元認同是檔案工作參與社會建構、扮演“要素角色”的積極姿態,檔案觸發公眾心理感受和增進自我認同的過程可以帶來檔案職業價值的增益。2012年南京市檔案館對外公開200萬張“民國身份證”,很多市民前往查檔尋根,看到祖輩的照片和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戶籍卡頗感驚喜,從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故事和經歷,自己對南京的情感和理由?!罢l說歷史不可以介入現實關懷?此事關系極大,涉及身份認同”,“對于關聯者而言,歷史是有溫度的,而檔案就是提升溫度的第一手資料”。[25]南京大學張歷生教授的看法表達了許多市民的心理感受。檔案工作者面向各類群體還有很多可為之事,比如,幫助包括流動人口在內的所有個體、家庭、社區建立普遍的檔案網絡,使集體記憶能夠包含各類群體的個體記憶;豐富邊緣群體的記錄內容,舉辦專題檔案展覽,用檔案幫助他們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確認自己的貢獻,消除漂泊感,增進新的身份認同。這些努力不僅有助于改善邊緣群體的社會融入和身份認同,也將同時改善檔案工作者的社會深度融入和職業認同。
檔案職業社會功能、社會地位發展變化的基本線索是在政權附屬物與社會記憶建構者兩種角色之間的退與進,兩種職能的并存與消長孕育于社會制度與文化的變遷之中,檔案工作者的職業自覺也對其速度和程度產生重要影響。從社會生活的被動投影到能動介入將引發檔案職業質的改變,能否“從寂靜的檔案架旁回到上帝的身邊”[26],“從地下室轉移到總統套房”①2003年美國Gantner公司的預測。轉引自劉越男:《巨大的空間,復雜的變數:對我國檔案信息化市場的初步分析》,載《中國檔案》,2009(5)。,并不取決于上帝的召喚,而是取決于檔案人員的行動方向。唯有檔案工作對于社會生活的影響力可以確定社會對于檔案職業的態度及給予檔案職業的地位;唯有將檔案工作融入各項業務與社會生活之中,才能彌合檔案工作者追求的角色定位與現實角色之間的裂痕,平衡社會不斷出現的新需求與檔案職業回應能力的落差,幫助檔案工作者實時更新職責與角色定位,從中獲得新的價值認知與歸屬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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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14] 特里·庫克:《1898年荷蘭手冊出版以來檔案理論與實踐的相互影響》,第十三屆國際檔案大會論文,北京,1996。
[15] “Summative Evaluation of National Archival Development Program.Approved by LAC Evaluation Committee”.http://www.collectionscanada.gc.ca/obj/012014/f2/012014-297-e.pdf.
[16] 家庭檔案網.2014 0820.http://www.jtdaw.com/index.html.
[17] Cook,T.“Evidence,Memory,Identity,and Community:Four Shifting Archival Paradigms”.Archival Science,2013,13(2 3):95120.
[18] 史蒂文·盧巴:《信息文化與檔案》,載《山西檔案》,2000(1)。
[19]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2013年國民經濟發展穩中向好”.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 201401/t20140120_502082.html.
[20] 《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3》,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2013。
[21] 《全總關于新生代農民工問題的研究報告》,載《工人日報》,2010 0621。
[22][24] 弗朗西斯·布勞因:《檔案工作者、中介和社會記憶的創建》,載《中國檔案》,2001(9)。
[23] 李海夫、李志剛、顧丹、趙芬芬:《武漢擬為百萬農民工建個人檔案》,載《長江商報》,2007 1205。
[25] 梅正亮:《江蘇南京市檔案館迎來“尋根潮”》,載《中國檔案報》,2012 0420。
[26] 特里·庫克:《電子文件與紙質文件觀念:后保管及后現代主義社會里信息與檔案管理中面臨的一場革命》,載《山西檔案》,1997(2)。
(責任編輯 武京閩)
The Value of Archives in Modern Identity
FENG Hui-ling
(School of Information Resource Management,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There are two key issues of identity in archival field,the first is the special influence of archives on citizenship identity and the other is the occupational identity of archives workers.Collective memory establishes a bond between archives and identity,and the value of archives in identity is realized through the role archives play in building,reconstructing and strengthening collective memory.To make sure that archives can provide sufficient legal evidences for citizenship identity,a system of archives needs to be established to cover a wide range of society,to maintain the evidential and knowledge value of archives,to ensure that the rights of citizens in using archives,and to give enough policy support of marginalized groups.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technological advances have also led to new demands for archivists’professional identity,and the need for archivists to integrate into society,to expand their functions and roles,and to acquire new cognition of values and senses of belonging during this process.
identity;collective memory;archives
馮惠玲:中國人民大學信息資源管理學院、數據工程與知識工程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100872)
* 本文系北京市教委共建項目“社會轉型與媒體轉換期集體記憶構建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