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濂
正義第一原則與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
周 濂
羅爾斯區分了五種政經體制:(1)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2)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3)帶有指令性經濟的國家社會主義;(4)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5)自由(民主)社會主義。羅爾斯認為前三者都至少以一種方式違反了正義二原則,只有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和自由(民主)社會主義滿足了正義二原則的安排。羅爾斯在正義第一原則中所論述的“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是理解其上述主張的關鍵所在,正如詹姆斯·尼克爾以及本杰明·巴羅斯等人所指出的,羅爾斯在論證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時存在諸多值得商榷之處。因此,羅爾斯并沒有為正義二原則所適用的政經制度提供令人信服的論證,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
私人財產;契約自由;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
羅爾斯說:“分配正義的主要問題是社會制度的選擇問題。”[1](P242)①本文中對羅爾斯原著的引文,均參考了現有中譯本的譯文,但根據英文原版進行了必要的修改或調整,在注釋中我將只標明英文原著的頁面。感謝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萬俊人、姚大志等前輩學者在羅爾斯專著翻譯上做出的貢獻。盡管正義二原則的選擇對羅爾斯的理論至關重要,但是正義二原則的制度性表達同樣引人關注,抽象的正義原則必須外化成為特定的制度性安排,才能展開其所有的潛能,進而發現它的優點、缺點以及可欲性與可行性之間的差距。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正義二原則所適用的政經制度上。大體說來,主要觀點可分為三類:少數學者如丹尼爾·沙皮若(Daniel Shapiro)認為,羅爾斯誤解了自己的理論,正義二原則應該支持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2]多數學者如保羅·沃爾夫(Paul Wolff)、布萊恩·巴里(Brian Barry)、阿蘭·布坎南(Alan Buchanan)、諾曼·丹尼爾斯(Norman Daniels)等人認為,羅爾斯的理論是“對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的平等主義分支所做的哲學辯護”。但是,正如理查德·克勞斯(Richard Krouse)和邁克爾·麥克佛森(Michael Mc Pherson)所指出的,這個主流判斷存在兩個方面的誤讀:首先,為羅爾斯理想化的私有產權制度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不僅低估了羅爾斯的私有產權觀對于平均化產權持有程度的要求,而且也低估了其理想政體與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之間的距離。在他們看來,“羅爾斯的理想政體根本就不能被稱作資本主義”。其次,福利國家在羅爾斯理論中的地位不如評論者想象得那么高,羅爾斯對于使用福利國家的稅收和轉讓來減少收入不平等的熱情要遠低于多數評論者的理解。[3](P79 80)
羅爾斯本人認同克勞斯和麥克佛森的解讀,在2001年出版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中,他列舉了備選的五種政經體制: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welfare state capitalism);帶有指令性的國家社會主義;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度(property-owning democracy);自由(民主)社會主義(liberal socialism)。羅爾斯認為前三種政經制度的理想型描述都“至少以一種方式違反了正義二原則”: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僅僅保證形式的自由,否認平等的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否認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并且缺少達到機會平等所需的相應政策;帶有指令性經濟的國家社會主義違反了平等的基本權利和自由權,更不用提這些自由的公平價值了。只有后兩種政經制度,也即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和自由社會主義,建立起了民主政治的憲政框架,保證了基本自由以及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而且基于互惠原則(如果不是差別原則的話)來調節經濟不平等和社會不平等。[4](P136 138)
毋庸諱言,相比現有的當代西方憲政民主國家的經濟制度,無論是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還是自由社會主義,都是相對激進的主張。正如馬丁·奧尼爾(Martin O’Neill)所指出的:“羅爾斯理論這個令人驚訝和激進的元素目前為止還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因此,我們急需理解羅爾斯的制度方案之本性以及評價它們的真確性和說服力。”[5](P379)羅爾斯反對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的具體理由究竟是什么?在什么意義上羅爾斯的理想政體壓根就不是資本主義?羅爾斯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的道德基礎充分有效嗎?正義第一原則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會支持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除了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以及自由社會主義,別的政經制度真的不可能實現正義二原則的規范性要求嗎?針對上述問題,首先,我將簡述羅爾斯對自由社會主義和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的正面闡述以及他對福利國家資本主義的批評;其次,我將探討正義第一原則中的“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的道德理據;第三,我將通過援引詹姆斯·尼克爾(James Nickel)以及本杰明·巴羅斯(Benjamin Barros)等人對羅爾斯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的批評,對羅爾斯正義第一原則中的經濟自由觀提出暫時性的修正意見。我的結論是,羅爾斯在論述正義二原則的政經制度選擇時并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論證,因此,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
羅爾斯并非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的支持者,雖然這是最常見的流俗理解之一。造成這一誤解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羅爾斯本人,為此他深感懊悔,在《正義論》修訂版序言中,羅爾斯承認,如果重寫此書,將要做出的一個重要修訂就是對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和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做出明確區分。[6](Pxiv)這一愿望在2001年出版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一書中最終得到了實現。在這本書中,羅爾斯明確指出,最能體現其正義二原則的政經體制并非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而是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或者自由社會主義,其根本目標在于“隨著時間的流逝確保背景正義”。羅爾斯稱它們是“秩序良好的民主政體”的理想類型,正因為是理想類型,且僅僅停留在政治哲學的考察領域,所以羅爾斯深知其限度所在,他坦承這里所探討的大多數問題都是“高度爭議性的”:“我不試圖表明這些政策實際上能做到這點。這需要對社會理論做研究,而我們目前無法這么做。這里的論證和思想是粗略而直觀的。”[7](P135 136)
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和自由社會主義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建立了民主政治的憲政框架,確保基本的自由權以及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如果不是通過差別原則也是通過互惠原則調節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8](P138)。換言之,它們都能很好地體現正義二原則。二者的不同之處是,既稱“社會主義”,自由社會主義就意味著生產資料為社會所有,而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則允許“生產資料的私人財產權”(private property in productive assets)。[9](P139)需要立刻指出的是,正義第一原則雖然包含了私人財產權,但卻把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私人財產權排除出基本自由權的保護范圍,所以羅爾斯認為,在理論上,正義二原則與這兩種不同的財產體系和經濟制度相互兼容;在實際政治的選擇中,很難在二者之間做出預先判斷,只有綜合考慮特定社會的歷史條件、政治思想和政治實踐的傳統以及其他許多因素后才能做出選擇。[10](P139)
羅爾斯雖然對自由社會主義著墨不多,但從散落各處的論述可以得知,“社會主義”一詞在羅爾斯這里并不特指“分配的平等主義”,而是重在強調“生產資料(土地、自然資源,實際資本)的公共所有權的經濟制度”[11](P220)。羅爾斯認為市場制度完全可以和私有產權制度以及社會主義制度相容,實現這一點的關鍵在于“區分價格的配置(allocative)功能和分配(distributive)功能”。[12](P241)
區分“配給”與“分配”對于正確理解羅爾斯的理論至關重要。除了價格的配給功能和分配功能,羅爾斯還在更一般的意義上區分“配給正義”與“分配正義”:前者指的是在已知其欲望和需求的特定個人中就一定量的善進行分配;后者指的是在“社會基本結構”層面上對“基本善”進行分配。[13](P77)這一區分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告訴我們,只有“純粹程序正義”才是考慮分配正義和社會正義的最恰切概念。
“純粹程序正義”的主要特征是:(1)對于什么樣的分配是公平的,并不存在一個獨立的標準;(2)存在一個公平程序,根據這個程序所產生的結果就是公平;(3)決定正義結果的這個程序,必須實際被執行。相比之下,“不完美的程序正義”的特點是:(1)存在得出正確結果的獨立標準;(2)沒有確保導致正確結果的可行程序。羅爾斯認為,按照配給正義的思路,勢必導致古典效益主義的觀點,因其主張在原則上存在判斷所有分配是否正義的獨立標準,所以配給正義隱含的正是不完美的程序正義觀。[14](p7475)在論及純粹程序正義所體現出來的巨大的實踐優點時,羅爾斯這樣寫道:“我們不再有必要詳細地了解無數的特殊環境和個人在不斷改變著的相對地位,我們也不再有必要確定一些原則來處理若這些細節與正義有關便會出現的一些極其復雜的問題……我們要判斷的是社會基本結構的安排,而且是從一種普遍的觀點判斷……這樣,接受兩個原則就構成這樣一種理解:要把許多信息和日常生活中的復雜情況作為與社會正義無關的事情棄而不論。”[15](P76)正因為了解人類理性的有限性以及人類知識的“分離性”(哈耶克語),羅爾斯才會主張社會正義不該對“無數的特殊環境和個人在不斷改變著的相對地位”做出判斷,這部分工作屬于配給正義的領域,將交給市場去完成。
讓我們再回到價格的配給功能和分配功能的區分。羅爾斯認為,由于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是公有的,這一部分的收入歸國家所有,因此價格的分配功能——運用價格決定個人貢獻的報酬——將受到很大限制,但價格的配給功能——運用價格來配給生產要素以提高經濟效益——依然存在,就此而言,市場制度無論對私有制還是社會主義制度都是兼容的。但是,在具體的環境下,人們無法事先決定“這些制度及其許多中間形態中的哪一種更充分地符合正義要求”。因此,在現實中究竟應該適用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還是自由社會主義,“對這個問題大概并沒有一般的答案”,而要“依賴于每個國家的傳統、制度、社會力量和特殊的歷史環境”。抽象的正義理論無法回答這些具體問題。[16](P241 242)
正如薩繆爾·弗里曼(Samuel Freeman)所指出的:“當被簡單地理解成生產資料的公共所有權時,社會主義就是和使用市場價格來配給生產要素相一致的,只要資本與生產資料始終是公共所有的。這一形式被稱為自由社會主義或者市場社會主義。”[17](P220)自由社會主義與國家社會主義的指令性計劃經濟不同:前者保證“企業在一種有效地自由競爭的市場體系內部開展它們的活動,職業的自由選擇也得到了保證”;后者則是“反對市場并依賴于(假定的)生產的理性計劃(在理想的情況下是民主決定的)去配給生產要素的社會主義形式”[18](P138),并且在后者那里基本的職業自由選擇也無法得到保證。
自由社會主義與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明確主張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歸國家或者社會所有,后者則允許存在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權(雖然它不受正義第一原則的保護)。相比之下,在承認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權這一點上,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與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有著基本的共識,這也是人們常常混淆二者差異的原因所在。羅爾斯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做出的一個重要而醒目的修正就是對它們予以區分。羅爾斯批評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將不可避免地“違背正義原則”[19](P137),借用奧尼爾的總結,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存在如下三個問題①薩繆爾·弗里曼在《羅爾斯》一書中曾經詳細比較財產所有制的民主與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存在的11處不同觀點。參見Sumuel Freeman.Rawls.London:Routledge,2007,pp226231.限于篇幅,在此不贅。:(1)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沒能保證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因為“經濟控制和多數政治生活的控制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里”,因此違背了羅爾斯的正義第一原則;(2)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不能充分地實現機會平等,由此導向對正義第二原則的第一部分的侵犯;(3)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不能制度化地實現“互惠的原則”,比如差別原則,而是僅僅能夠保證不充分的社會最低保障,這是對正義第二原則的第二部分的侵犯。[20](P380 381)
由此可見,在羅爾斯看來,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幾乎全方位地違背了正義二原則,這讓他有足夠的理由與之劃清界限。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與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的一個主要差別在于,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力圖分散財富和資本的所有權,由此來防止社會的一小部分人控制整個經濟,從而間接地控制政治生活。與此相反,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則準許少數階級幾近壟斷生產資料”[21](P139)。
為了避免出現少數階級幾近壟斷生產資料的局面,財產所有制的民主制“在每一階段的一開始就將生產性資本和人力資本(即教育和經過訓練的技術)盡管廣泛地分布,這一切都是在公平的機會平等的背景下進行的”[22](P139)。相比之下,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則是在每一時段的最后階段才進行社會再分配。不同的做法導致不同的結果。羅爾斯孜孜以求的是通過調整經濟自由的內容來確保所有公民得以在適當的社會平等和經濟平等的基礎上“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務”,這是一種類似于古典共和主義的自治理想。②關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與古典共和主義之間的相似性,請參見下文的探討,在此不贅。相比之下,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雖然為最不利者提供最低生活標準,滿足他們的基本需要,并且提供某種程度的保護,但是這種“輸血型”的救助方式把最不利者視為同情和憐憫的對象,不僅無法為他們提供“自尊的社會基礎”,反而有可能進一步挫傷他們的自尊感,造就出“一種沮喪而消沉的下等階級”,羅爾斯擔心這些成員因為長期依賴于福利,喪失自治的能力和期望,感到自己是被社會拋棄的那一部分,從而放棄參與公共政治文化。[23](P139 140)
羅爾斯相信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既不會產生依賴性的文化也不存在任何下等階級,即便存在很小數量的這一階級,也不是“社會基本結構的后果”而是“社會條件的結果”,前者是道德上的惡,它可以通過制度設計與安排予以解決,后者則是有限理性的人類不得不接受的壞結果——“對于這些社會條件,我們不知道如何去加以改變,或者甚至我們根本就無法將它們辨認出來或理解它們”[24](P140)。
仍舊借用奧尼爾的觀點,我們可以把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的制度性特征總結如下:(1)資本的廣泛分散:財產所有的民主之的必要條件是它蘊含了生產資料所有權的廣泛分散,同時公民個體可以控制實質(相對平等的)數量的生產性資本(也許也有機會控制他們自己的工作條件)。(2)阻止代際之間的利益傳送: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包含了重要的地產、遺產和贈予物的稅收的實施,以此限制最大的財富不平等,特別是代際相傳的那種財富不平等。(3)防止政治的腐敗:通過競選經費的改革,建立正當的公共基金,為政治辯論提供公共財政所支持的論壇,以及其他限制財富對政治的影響(也許還包括以公共基金為基礎的選舉),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試圖限制私人或者公司財富對于政治的影響。[25](P382)
綜上所述,“為了貫徹一種作為世代相傳的在自由和平等的公民之間的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的觀念”,羅爾斯認為:“基本制度必須從一開始就把成為一個社會的完整意義的合作成員的生產資料交由普泛的而不是少數的公民手中。其重點在于由遺產法和贈與法所保障在相當時間內資本和資源的擁有權穩定的分布,以及由教育和技術訓練等部門所保證的機會的公平平等,還有支持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的制度。”[26](Pxv)按照他的設想,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因為保障了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第3點),以及制度化地實現了公平的機會平等和差別原則,所以是正義二原則最適合的社會制度安排之一。
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相對清楚地了解了羅爾斯正義二原則的制度理想,接下來需要探討兩個方面的問題:首先,為了實現上述制度理想,羅爾斯必須對基本自由權中的財產權做出特殊規定,這一規定的道德基礎究竟何在,羅爾斯的論證是否充分有力;其次,我們需要一一考察正義二原則中的具體內容與制度理想之間的關系,為求簡便計,我將只考察正義二原則與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的關系,略去自由社會主義這一部分。
正如薩繆爾·弗里曼和約翰·托馬西所指出的,高端自由主義(high liberalism)①弗里曼在“非自由主義的自由意志主義:為什么自由意志主義不是一種自由主義觀點”中創造了“高端自由主義”這個術語,所謂高端自由主義指的是與哲學自由主義相關聯的一組制度和觀念。哲學自由主義的核心觀點包括:(1)存在一組內在善,沒有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可以包容它們的全部,因此存在各自不同的因其自身而有價值的生活方式;(2)不管哪一種內在善對于個體是合適的,他們都有自由去決定和追求他們自己的善觀念,這對于他們過上美好人生是根本性的;(3)對于個體的善而言,一個必要條件是它們所接受的善觀念與正義是一致的。弗里曼認為從18世紀至今,高端自由主義的主要哲學支持者包括康德、密爾、羅爾斯、洛克等人,高端自由主義的說法會讓一些人反感,認為它有傾向性,但是弗里曼認為這個術語并不表明相對于古典自由主義具有道德上的優越性。參見Samuel Freeman.“illberal Libertarians:Why Libertarianism Is Not a Liberal View”.In Philosophy&Public Affairs 30,no.2,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pp105107.托馬西在《自由市場的公平》一書中延用了“高端自由主義”這個術語,并把古典自由主義視為自由主義傳統的早期階段,高端自由主義則是自由主義的當代形態。參見John Tomasi.Free Market Fairnes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pp5156.與古典自由主義(classic liberalism)和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ism)②我把libertarianism翻譯成自由意志主義而非自由至上主義,理由在于:(1)liberalism同樣珍視個人自由,并將之視為最高的價值,將libertarianism譯成自由至上主義對liberalism不公;(2)libertarianism傳統上屬于自愿主義的脈絡,將自愿原則視為原點,因此,自由意志主義是一個更為恰切的譯名。的關鍵差別在于對經濟自由和財產權的定義與保護上。
嚴格意義上的自由意志主義者,比如莫瑞·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和簡·納佛森(Jan Narveson),認為自由權以及所有其他權利歸根結底都是財產權,財產權不僅是根本性的權利,而且也是某種道德絕對之物(moral absolute)。以羅伯特·諾奇克(Robert Nozick)為代表的自由意志主義者或者將財產權視為前社會的、獨立于政府的自然權利,或者從“自我所有者”的道德理想出發主張:(1)經濟自由的觀念不僅僅是厚版本的而且是絕對的;(2)為形式的平等觀做辯護,認為市場的結果不僅僅是部分正義而且是完全正義的;(3)提出了原則性的理由否定國家擁有任何權威向公民征稅來為其他人提供社會服務。[27](P47)由此,自由意志主義的根本戒條就是,人們應該擁有幾近于不受約束的自由去積累、控制、轉讓事物(財產)的權利,不管其結果或者控制會對其他人造成什么影響。[28](P126)
古典自由主義者有的是效益主義者,有的是自然權利論者,無論他們的論證思路是什么,都主張厚版本的經濟自由觀,并且把經濟自由的普遍權利視為與其他權利和自由(如宗教自由、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等等)同等重要之物。與自由意志主義者不同,古典自由主義者認為經濟自由是根本的權利,但不具備道德絕對性,因此,多數古典自由主義會支持通過有限的稅收政策建立公共教育系統和社會安全網,而自由意志主義者則反對這些項目。[29](Pxxvii)
相比之下,高端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基本自由權內容最多,但包含的經濟自由卻最少,因此被托馬西稱之為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以羅爾斯為例,在《正義論》中,他列舉了五大類基本自由權(basic liberties),其中包括政治自由(投票權和擔任公職的權利)以及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人身自由,包括免除心理的壓制和身體的攻擊與分裂(個人的完整性);持有個人財產的權利以及依照法治概念不受任意逮捕和沒收財產的自由。①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羅爾斯列舉的基本自由權清單與此類似,只存在些微的表述差異:“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政治自由(例如,選舉權和參與政治的權利)和結社自由,以及由人的自由和完整性(身體的和心理的)所規定的權利和自由權;還有最后,由法治所涵蓋的權利和自由權。”參見Rawls.Justice as Fairnes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44.持有個人財產的權利雖然包括在內,但是“特定類型的財產所有權(如生產資料)以及自由放任理論所理解的契約自由”卻被明確排除出基本自由權的范圍,不受正義第一原則的保護。[30](P54)
在深入探討羅爾斯薄版本經濟自由觀的道德理據之前,有必要對基本自由權多說幾句。就概念而言,主張某些權利是基本的,就意味著它們是“根本的”和“不可讓渡的”。所謂“根本的”,意思是“基本自由權相對于其他政治價值具有絕對的優先地位”,換言之,基本自由權“不可以為了滿足民主的多數偏好而被侵犯,也不可以為了促進經濟效益或者實現文化上卓越目標的至善主義價值而被傷害。”[31](P109)所謂“不可讓渡的”,意味著“一個人不能通過契約來轉讓基本自由權或者自愿地放棄它們”[32](P110)。舉例說明,自由意志主義者主張可以通過自愿的契約行為讓渡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極端者如諾奇克和布洛克甚至為自愿為奴辯護,這些做法不僅違背了基本自由權的不可讓渡性,而且也是對基本自由的自我顛覆。對羅爾斯來說,惟當基本自由權與其他的基本自由權發生沖突時才會受到限制和需要做出妥協,也正因為此,基本自由權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絕對的。[33](P54)
羅爾斯坦承上述基本自由權的清單并非完整無遺、一成不變,因為“脫離一個特定社會的特殊環境——社會、經濟和技術——完整地列出這些自由權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34](P54)。具體說來,羅爾斯開列基本自由的清單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歷史的,通過研究各種各樣的民主政體,在那些從歷史上看起來更加成功的政體中,將那些看來是基本的并得到確保的權利和自由收集起來。另一種是分析的:“我們的思路是這樣的:對于自由和平等的人之兩種道德能力的充分發展和全面實踐,什么樣的自由權能夠為之提供必不可少的政治條件和社會條件。”[35](P45)
歷史的路徑表明,羅爾斯非常清醒地意識到在后形而上學時代,人們已經不再可能訴諸自然法、自然權利的進路去證明權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對于主張普世價值的多數自由主義者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政治讓步,但是出于智識的誠實,我認為這是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盡管它將導致權利概念從此喪失堅固的形上基礎。②關于沒有本體論基礎的權利是否可能的問題,請參見拙文《后形而上學視閾下的西方權利理論》,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 (6)。
分析的進路是羅爾斯為避免權利論證失敗做出的嘗試,這個思路的核心在于“人的政治觀念”的提出。羅爾斯政治的正義觀聚焦于“終其一生都有能力成為正常的和充分合作的社會成員的人”。獲得這種“道德人格”(moral personhood)的關鍵在于發展出兩種道德能力:“關于正當和正義感的能力(尊重公平合作的條款并因此成為合情合理(reasonable)之人的能力),以及善觀念的能力(因此成為理性(rational)的人)。”[36](P302)有必要簡單闡釋下兩種道德能力的內容:正義感(sense of justice)的能力體現的是人的政治觀念中所具備的合情合理的(reasonable)能力,也即“理解、應用和踐行(不僅僅是服從)規定了社會合作之公平條款的政治正義諸原則的能力”。善觀念(conceptions of good)的能力體現的是人的政治觀念中的理性(rational)能力,也即“形成、修正以及理性地追求善觀念的能力”[37](P1819)。
羅爾斯認為:“《正義論》的一個嚴重缺點是,在對基本自由權進行說明的時候,它提出了兩個不同的然而沖突著的標準,而這兩種標準都是無法令人滿意的。一種標準規定,這些自由權應該達到范圍最廣的自由體制;另一種標準要求我們采納平等公民理性代表的觀點,然后按照這種公民的理性利益來規定自由的體制。”[38](P112)羅爾斯現在不認同這兩種標準,提出了他心目中更好的標準:“基本自由權及其優先性應該平等地保證所有公民在我們提到的兩種基本情況中都擁有對于充分發展和全面而知情地實踐兩種道德能力必不可少的社會條件。”[39](P112)換言之,關于一種自由是否是足夠基本的因此是否應該包含在第一原則之中的實質性測驗就是去追問:“哪些自由是終其一生充分地發展和完全地實踐這兩種道德人格的能力的根本的社會條件。”[40](P293)
根據以上標準,羅爾斯只把兩類經濟自由劃歸受正義第一原則保護的基本自由權:第一種是職業選擇的自由權,包括免于奴役和強制勞動的自由,以及選擇和改變工作或職業的自由。第二種是“持有和排他性地使用私人財產的權利”[41](P114)。在論述后者的時候,羅爾斯指出之所以被列入基本自由權,是因為這種權利“能夠賦予人格獨立和自尊感以足夠的物質基礎,而人格獨立和自尊感對于道德能力的全面發展和使用是極其重要的。擁有這種權利并能夠有效地行使這種權利是自尊的社會基礎之一”[42](P114)。羅爾斯沒有詳述“持有和擁有個人財產的獨占使用權”的具體內容,只是在注腳里舉例提及“某種形式的固定財產,諸如住所和私人土地”[43](P114)。
最為關鍵的同時也是最具爭議性的內容出現在這里,羅爾斯把兩種廣義上的財產權剝離出基本權利的行列:(1)一般而言在自然資源和生產資料方面的財產權,其中包括獲取和饋贈的權利;(2)包括參與控制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在內的財產權,而這些生產工具和自然資源應該為社會而非私人擁有。[44](P114)把“自然資源和生產資料方面的財產權”剝離出基本自由權的意思是,即使私人可以擁有它們,比如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就允許“生產資料的私人財產權”,但由于它們不屬于基本自由權,所以就不是“根本的”和“不可讓渡的”,所以在特定的情況下國家可以根據經濟效益、穩定、平等以及公共利益等其他政治價值對之進行直接或者間接的干涉。強調“參與控制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在內的財產權”是“社會而非私人擁有”意味著資本和生產資料可以廣泛地分散在工人、團體以及公司手中,工人甚至可以不同程度地參與企業的民主管理,弗里曼正是基于此認為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是介于工團主義(syndicalism)和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之間的一種形態。[45](P220)
如前所述,羅爾斯還把契約自由這個放任自由主義非常珍視的權利也剝離出了基本自由權。羅爾斯主張,以上廣義的財產權之所以不是基本的,是因為它們“對于道德能力的全面發展和充分運用不是必需的,從而不是自尊之實質性的社會基礎”[46](P114)。值得深思的是,羅爾斯毫不諱言這個論證不夠充分有力,他坦承:“無論如何,它們可能仍然需要加以證明。這依賴于現存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作為一種公共的政治觀念,作為公平的正義應該為權衡是支持還是反對包括社會主義在內的各種財產形式提供一種共享的基礎。要做到這點,它應該在基本權利的主要層面,盡力避免對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問題抱有先入之見。”[47](P114)
以上表述說明羅爾斯并不確信“道德能力的論證”的效力,它需要得到進一步的分析,如果可能,還需要尋找其他形式的論證加以輔助支持。
丹尼爾·沙皮若認為除了“道德能力的論證”,羅爾斯論證基本權利的方式還包括“多樣性論證”以及“重疊共識論證”。“多樣性論證”的意思是,考慮到多元主義的事實,社會合作的唯一公平的基礎就是允許存在大量不同的善觀念,而基本善確保和保護了這樣的繁榮。重疊共識和基本權利之間的聯系——沙皮若稱之為“重疊共識論證”——在于,基本權利把最具分裂性的議題移除出政治議程之外,一旦一個議題屬于基本(憲政)權利的范圍,它就超越了民主多數和政治力量動態平衡的控制范圍。[48](P5860)沙皮若認為,雖然“道德能力論證”不支持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作為基本權利,也不要求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做出選擇,但是“多樣性論證”和“重疊共識論證”卻支持擁有和獲得自然資源和生產資料的權利,這意味著總體而言羅爾斯式的自由主義將支持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羅爾斯本人搞錯了其理論的隱含之意。[49](P6364)
限于篇幅,本文不擬對沙皮若的觀點做出詳細分析。本文認為,所謂“多樣性論證”和“重疊共識論證”都只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論證,二者不僅可以被“道德能力論證”所蘊含,而且當三方發生沖突時,“道德能力論證”所得出的結果在羅爾斯的理論中將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因此即使沙皮若的推論成立,羅爾斯也可以通過調整“多樣性論證”與“重疊共識論證”的范圍和效力來否決沙皮若的最終結論。
本文認為與“道德能力論證”構成相輔相成作用的是“理想的歷史過程觀論證”。眾所周知,羅爾斯的一個根本性觀念是,社會作為自由平等公民之間世代相繼的公平合作體系之理念,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性的歷史過程觀”(an ideal historical process view),必須要借助正義原則來調整社會基本結構,以確保社會制度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喪失背景正義。具體說來,羅爾斯認為,哪怕我們接受古典自由主義和自由意志主義的基本前提——個體之間的交換是信息充分并且是自愿的,但如果我們放寬歷史的視野,將代際因素考慮進來,就會發現“個人和團體所達成的眾多分散并看來公平的協議,經過長時期的積累,其結果非常可能會破壞自由和公平的協議所需要的背景條件”[50](P53)。換言之,哪怕是在最理想的條件下,個體之間源于自愿的市場交換所導致的貧富差距可能會經過世代的累積而無法為后人提供公平的競爭環境,方此之時,千變萬化的個人將無法在哈耶克所謂的自生自發的秩序中獲得“最佳的追求機會”,羅爾斯認為:“除非基本結構被不斷地加以調整,否則早期各種財產的正義分配不能保證后來的分配也是正義的,而不論個人和團體之間所進行的具體交易,當從局部和脫離背景制度來看的時候,是多么出于自愿和公平。”[51](P53)我將以上論述稱之為“理想的歷史過程觀的論證”,這個論證很好地揭示了羅爾斯為什么會把自由放任主義所珍視的契約自由剝離出基本自由權的理由。
必須承認,無論是“道德能力的論證”還是“理想的歷史過程觀的論證”,都無法為羅爾斯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提供終極性的道德論證。從方法論的角度看,自由意志主義者如諾奇克在論證財產權的道德絕對性時采取的是基礎主義、演繹推理以及自然主義的方法,這類方法的優點是在形式上可以提供終極性的道德論證,但其缺點在于:(1)一旦有人不認同論證的前提:比如自我所有權或者自然權利的正當性,則整個論證就失去了效力;(2)由于論證思路過于單一甚至單薄,常常給人造成思慮不詳的印象,乃至得出違反基本直覺的結論,比如支持自愿為奴的觀點。相比之下,立足于反思的均衡,羅爾斯對于基本自由權的論證思路偏重于歷史主義、整體主義和理想型,這是羅爾斯一以貫之的方法論,在《正義論》中他曾經明確指出:“一種正義觀不可能從自明的前提或者原則的條件中演繹出來;相反,它的證成乃是許多考量的相互支持,是把許多條件整合成為一個融貫一致的觀點。”[52](P19)這類論證的優點是兼顧了日常的道德直覺與決策性程序的邏輯要求,缺點是始終處于不斷校勘和反復的動態平衡之中,無法贏得一錘定音式的終極性論證。正如哈貝馬斯所指出的,對羅爾斯來說價值懷疑論和道德實在論都是不可接受的,他希望把理性義務的規范性陳述——甚至把為作為整體的正義論——奠定在可證成的主體間性的認知基礎上,與此同時又不賦予其知識論的意義。[53](P6364)這是一種方法論上的自覺:正因為對后形而上學時代有著自覺的反省,所以羅爾斯不接受自然法和自然權利的論證思路;正因為對效益主義可能存在的現實惡果有著清醒的認識,羅爾斯才會放棄這種通過模仿自然科學建構一勞永逸的決策程序的方法,轉而立足于契約論的傳統,把證明轉化為慎思,力求為薄的財產權提供一個公共的道德基礎。
雖然我們力圖同情地理解羅爾斯,但是不可否認羅爾斯在論述財產權時,更像是在做聲明而不是論證,羅爾斯對此應該心知肚明,所以他的措詞與用語常常顯得小心翼翼又信心不足,比如:“這些觀念以及其他的財產權觀念的優點所在,得等到以后擁有了更多的關于社會環境和歷史傳統的信息時才能逐步決定。”[54](P298)“我們的探討是簡略的,而且所提到的大部分問題是高度爭議性的,例如,那些涉及選舉和政治競選的公共基金、不同種類的財產所有權和稅收等問題。我們無法充分地解決這些復雜的問題,我的評論只是說明性的,并且具有高度的嘗試性。”[55](P136)
羅爾斯強調“平等的政治自由權”(包括投票權,擔任公職的權利,集會自由,組織和加入政黨的權利)的重要性,這與古典自由主義和自由意志主義形成鮮明的對比。羅爾斯指出:“從歷史角度來看,憲政體制的一個最主要的缺陷就在于未能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此法律體系普遍容忍了大大超出政治平等所能容納的資產和財富分配的不平等。”[56](P198)
羅爾斯對基本自由權中的私有財產權做出特殊限制,根本目的是為了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把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以及契約自由挪出基本自由權的范疇,在理論上意味著作為基本權利的私人財產權并不包括無限累積的權利,也不包括生產資料的絕對擁有權以及經濟資源不受制約的使用和轉讓權,在現實中則意味著允許政府通過遺產法、贈與法等方式來調整和確保自由和公平的協議所需要的背景正義。
我們充分理解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想要實現的規范性目的,但是一個理論的價值絕不僅僅取決于所展示的美好愿景,更取決于其論證基礎以及在現實操作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后果。如前所述,在后形而上學時代期待一個終極性的道德論證已不復可能,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降低道德論證的嚴謹性要求。
本文將要深入探討的三個問題依次是:首先,羅爾斯對于“私有財產”(private property)和“生產性財產”(productive property)的概念區分存在模棱兩可之處,這是否會對他的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造成某些根本性的沖擊?與此相關的第二個問題是,從“道德能力論證”的角度出發,羅爾斯只是簡單地斷言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所有權并非充分發展和全面實踐兩種道德能力的必要條件,但沒有對此做更進一步的分析,這個命題是否成立,值得深思。第三,為了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必須對財產權做出如此嚴苛的規定嗎?有無可能通過具體政策的調整而不是基本自由權的限制,來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我們將依次對上述三個問題進行分析。
羅爾斯試圖區分“私有財產”和“生產性財產”,但問題在于,“在邊緣地帶揀選一些相對清晰的例子是可能的,但若要在二者之間劃出邊界卻很困難”[57](P62)。詹姆斯·尼克爾借用斯蒂芬·芒澤(Stephen Munze)和諾奇克的觀點指出私有財產很容易用于生產性的用途,最日常的例子包括用某人的廚房和器皿做外賣飯出售,用某人的家用工具做修理工或者刷墻工來掙錢,以及用某人的花園工具來做園藝掙錢。[58](P166)
推而廣之,無論宗教自由,言論自由還是政治自由,都需要薄版本經濟自由觀以外的更多的經濟自由權,比方說,當我們參與政治組織和政黨活動的時候,和宗教組織一樣,需要雇傭全職的勞工,需要有固定的住所和設備,所有這些行為都要求遠超出羅爾斯薄版本經濟自由權之外的內容。尼克爾認為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把更多的財產權利劃歸基本自由權,他提出兩種論證方式,第一種是“連鎖論證”(linkage argument),第二種是“直接論證”(direct argument)。
“連鎖論證”的意思是,通過在一個封閉的、較有爭議的經濟自由權和另一個封閉的但較少爭議的自由之間建立關聯,由此表明如果一個人相信后者是重要的就必定會承認前者也是重要的。[59](P157)“連鎖論證”的作用在于利用私有財產與生產性財產的劃界困難,指出如果財產是確保其他基本自由權的必要條件,那么我們就有可能將部分的生產性財產作為基本自由權的一部分,而不是簡單地將之排除出正義第一原則的保護范圍。
巴羅斯以言論自由——它毫無疑問是基本自由權之一——為例,盡管個體可以在街頭的演講臺上實踐言論自由,但是在現代世界中真正有效的言論卻要求有能力進行廣泛的意見傳播。過去幾百年里這意味著有能力進入印刷發行業。最近則意味著可以通過個人電腦和互聯網來傳播意見。印刷業是生產性資產的相對清晰的例子,相比之下,當代社會的個人電腦屬于私人財產,但是與此同時它們也被廣泛地運用于商業和信息經濟,成為比古典的工業資產更重要的財富來源。不管是印刷業還是個人電腦,關鍵的問題在于,真正的言論自由要求擁有能被視為生產性資產的渠道。[60](P64)
尼克爾在探討政治自由時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一種承認政治自由但卻嚴重限制經濟自由的制度告訴人們,他們能夠參與政治但是他們應該在沒有辦公室和設備,沒有職業雇傭者,不建立帶有商業元素的組織來發動政治議程,以及不使用實質性的資源的前提下來做這件事情。”[61](P159)根據“連鎖論證”的觀點,如果擁有一定程度的生產性財產和經濟自由(比如出租和買賣房屋與土地,雇傭工人,出租或買賣印刷機器和設備等等)是確保基本自由權的必要條件,那么正義第一原則就應該考慮同等地保護它們,而不是簡單地剔除出去。本文認為“連鎖論證”很好地揭示出羅爾斯財產觀的不足之處,姑且不論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毫無保留地將生產資料(生產性財產)的所有權剝離出基本自由權的范圍,的確會造成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最后可能傷及那些沒有爭議的基本自由權。
相比“連鎖論證”的迂回進入,“直接論證”顧名思義是為厚版本的經濟自由和財產權之根本重要性提供直接論證。這個論證與本節要探討的第二個問題直接相關。如前所述,尼克爾認為政治自由包含有重要的經濟面向,因此大規模地限制經濟自由會實質性地限制政治自由。進一步的,尼克爾認為:“經濟活動,與政治活動和智力活動一樣,也是人之自主性的重要領域。”[62](P160)
自主性的觀念主張:“擁有正常智力和能力的成年人不應該或者在被迫的情況下把對自己生活的管理移交給其他人,即使他們做得更好。這種理想主張人們應該在相當程度上是自己生活的創制者。”[63](P161)在羅爾斯的理論框架里,自主性概念屬于至善論的價值理想,從價值多元論和政治自由主義的角度出發,某些合乎理性的民主社會公民也許不會接受這個觀念,但是尼克爾認為羅爾斯依然“在有限的意義上接受了自主性這個概念”,比如“正義感的能力和善觀念的能力”就與“廣義的自主性概念共享了很多內容”[64](P161)。
正義感和善觀念的能力是政治觀念的人應該具備的兩種道德能力。為了發展兩種道德能力,正義的社會制度必須為公民提供所謂的基本善,這些基本善是“作為自由和平等的人度過完整的一生所需要的東西”,“它們對于充分發展和完全實踐兩種道德能力,對于追求他們各自確定的善觀念來說,是一般而言必須的各種各樣的社會條件和所有目的的手段(all-purpose means)”[65](P5758)。基本權利和自由屬于基本善清單上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說,基本善也可以作為正義第一原則基本自由權的論證方式之一。
關鍵的問題在于,為什么從高端自由主義者的角度看,“公民和政治自由權的發展和自由實踐是人的道德本性的根本所在”?[66](P49)而生產性的活動和商業貿易卻不構成充分發展和完全實踐公民兩種道德能力的必要條件?羅爾斯對此只是做出簡單的斷言,并沒有深入的分析。尼克爾相信,發展和實踐人的生產性能力的高階興趣(higher-order interest)內在地隱含在羅爾斯的道德能力和高階興趣的理論中。如果這個直接論證成立,那么基本善就將被拓展到支持更多經濟自由的內容,由此基本自由權將包含更多經濟自由的內容。
在羅爾斯的理論中,從兩種道德能力向基本善清單的轉變需要一個居中的環節,也就是所謂的三種“更高階的興趣”,這是道德心理學層面上關于動機資源的考察。因為人們擁有這些“更高階的興趣”,所以才需要開列出基本善的清單來發展和實踐人的兩種道德能力。尼克爾認為從語義上說,所謂“更高階的興趣”更加適合的表述是“根本的興趣”,但羅爾斯沒有使用這個術語。[67](P165)按照羅爾斯的想法,人們擁有三種“更高階的興趣”:(1)發展和實踐正義感的能力;(2)發展和實踐善觀念的能力;(3)終其一生保護和發展某些有確定內容(但允許發生改變的)的善觀念。[68](P74)
對尼克爾來說,突破口出現在第三種更高階的興趣上。尼克爾認為完全可以設想如下場景,比如當一個人認為擁有一座房子是件好事,他就會有興趣去建造、購買或者租住一間房子,當一個人相信在教堂里做禮拜是件好事,他就會有興趣和其他人一起建造或者出資建造教堂。為了做這些事情,他就會有興趣與其他有能力的人一道去生產木材、地板以及磚頭之類的事物。總之,“發展一個人的善觀念常常要求他自己和其他人參與生產制造”[69](P167)。尼克爾認為:“因為第三種更高階的興趣包含了參與生產以及獲得生產所必需的設備和物資的興趣,我們就有理由說獲取生產及其必需品是一種基本善。這種基本善將會支持把大量的經濟自由包含在基本自由權當中。在我看來,它也支持羅爾斯理論中的平等機會和經濟的最低要求,因為進行生產要求的不僅僅是自由。它還要求擁有技術和資產。”[70](P167)
除了從更高階的興趣入手,尼克爾認為也可以從人類能力的觀念入手論證更廣泛的經濟自由:“我相信另一種能力,也即為自己和他人創造善品的能力,是被羅爾斯為了互惠而進行公平合作的制度這一根本觀念所預設的。這一根本觀念包含了如下觀念:如果我們在公平條款下相互合作地制造和分配有用的產品、益品以及服務,我們所有人都會過得更好。”[71](P167 168)
也許有人會反駁說,并不是所有人都對于進入生產制造過程有個人的興趣,并不是每個人都對于經濟活動和商業貿易有興趣,但是同樣的反駁也可以針對其他基本自由權,比如并不是所有人都對于政治活動有興趣,甚至于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成為自我生活的創制者。就像不能由此推論得出不該保護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以及不能推論得出不該發展人們的善觀念能力一樣,我們也不能由此推論得出不該發展每個人的生產能力。①尼克爾提出了四種理由來為發展人的生產能力做辯護:(1)終其一生能提供給一個人的多數善很可能是自我生產的,或者是通過參與合作的企業生產出來的。(2)生產和儲備的社會體系可能失敗,尤其是在特定的領域或者環節,因此如果一個人厭惡冒險那么他將為了生存和繁榮而發展出備選的能力。為了逃離戰爭,饑饉,壓迫和宗教迫害,人們需要成熟的生產能力和實踐它們的自由。(3)在多數人參與到生產性活動的社會里,自尊會因為可避免的依附性而受到傷害,尤其當它是全面的和長期的。(4)通過和其他人一起參與到生產性的努力,一個人可以享受善品和社會聯合,而這會“極大地擴展和維系每個人的確定的善”。Nickel.“Economic Liberties”.Victoria Davion,Clark Wolf(ed.).The Idea of a Political Liberalism:Essays on Rawls.Lanham,MD: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0,p168.當然,正如尼克爾所指出的,主張將更多的經濟自由權列入基本自由權之中,并不等于主張這些經濟自由權應該是不受限制的或者它們的實踐不能被法律所調整。[72](P155)
綜上所述,尼克爾與巴羅斯的結論是,即使根據羅爾斯的標準,也應該在基本自由權中包含某些生產性財產的權利。羅爾斯將私人產權包含在基本自由權中,反映出他也認為在允許個體形成、檢測和依據他們的善觀念以及有價值的人生觀行動時,這部分財產是至關重要的。但是問題在于,在這個語境中,這部分財產不能僅僅限于非生產性的財產。[73](P67)
現在的問題是,究竟應該將羅爾斯式的薄版本的經濟自由“增厚”到什么程度?我們需要從羅爾斯的立場退回到哈耶克的立場甚至諾奇克的立場嗎?抑或我們不需要走的那么遠,只需要在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與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約翰·托馬西在最新出版的《自由市場的公平性》中主張“市場民主制”的觀念:“市場民主制的核心道德主張是厚版本的經濟自由屬于自由主義公民所擁有的基本自由權。”[74](P121)但是,正像弗里曼所擔心的,一旦將古典自由主義式的厚版本的經濟自由權列入“根本的”和“不可讓渡的”基本自由權范疇,那就意味著“通過向每個人征稅來為公共服務如公共教育、健康關注、失業保險、養老金以及其他被古典自由主義者如哈耶克、弗里德曼所認可的其他利益,都對它們構成了侵犯”[75]。限于篇幅,本文無法深入探討這些細節問題。
有一點是明確無疑的,自由意志主義把財產權視為道德絕對之物是不可取的,古典自由主義厚版本的經濟自由觀在理論上和現實政治中同樣不敷適用,需要做進一步的“削薄”,但是與此同時,羅爾斯在正義第一原則中所主張的薄版本的經濟自由觀同樣存在難以克服的困難,一個可能的解決之道是,為了保證民主社會公民的第三種更高階的興趣,以及為了發展民主社會公民的生產性能力,可以允許將部分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列入基本自由權的范疇,但為了保證“理想的歷史過程觀”,有必要繼續將自由放任主義所珍視的契約自由排除在基本自由權之外。這只是一個初步的構想,對于這一構想的具體論證,限于篇幅,本文將無法做進一步的論證。
現在讓我們簡短地探討本節計劃中的第三個問題:為了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必須對財產權做出如此嚴苛的規定嗎?有無可能通過具體政策的調整而不是基本自由權的限制,來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正如羅爾斯本人所承認的那樣,由于這部分內容涉及社會理論的知識,作為政治哲學層面的探討,羅爾斯給出的政策建議無法回答更細節的問題,因此也是極富爭議性的。顯然,社會理論和政治社會學的知識并非無足輕重,如果經驗研究表明完全可以通過具體政策的調整實現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那么就無需接受羅爾斯對財產權所做出的嚴苛規定,由此,不但正義第一原則的內容需要做出調整,相應的正義二原則所適用的政經制度也存在著更多的開放性。馬丁·奧尼爾就認為羅爾斯過于強調生產性資源的控制與政治生活的控制之間的關系的緊密性,我們無需接受與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相關的經濟政策也能夠避免經濟權力向政治權力的轉化,比如通過對競選的經費改革,或者政治言說的調整等。[76](P387)
眾所周知,羅爾斯把《正義論》的主題嚴格限定在“社會基本結構”層面上,更確切地說,就是“社會主要制度分配根本權利和責任,以及決定由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之劃分的方式”[77](P6)。所謂“社會主要制度”,羅爾斯指的是“政治憲法和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安排。因此,對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的法律保護,競爭性的市場,生產資料的私有制以及一夫一妻的家庭都是社會主要制度的例子。把這些因素結合成為一個體系,主要制度就定義了人們的權利和責任并影響著他們的生活愿景——即他們可望達到的狀態和成就。社會基本結構之所以成為正義的首要主題,是因為它的影響如此深刻并且從一開始就出現”[78](P67)。
從以上表述可知,“競爭性的市場”和“生產資料的私有制”是社會正義考察的主題之一。作為社會基本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經濟制度和財產關系的性質深刻而廣泛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愿景,對此羅爾斯心知肚明。然而,綜觀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無論是早期的《正義論》還是后期的《政治自由主義》以及《作為公平的正義》,他對于這部分的內容不僅著墨不多,而且常常語焉不詳,相比自由主義傳統對財產權和經濟自由長篇累牘的闡釋,羅爾斯的表現難免讓人困惑。
根據字典式排序,正義第一原則優先于第二原則,自由優先于平等。因此在論證正義二原則的制度性表達是否為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時,正義第一原則在論證效力上順理成章要優先于第二原則。不難想象,即便公平的機會平等”和“差別原則”支持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但如果正義第一原則不支持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那么羅爾斯的論證也將因此失敗。而在正義第一原則中,最能支持財產所有權的民主制的無非兩點:其一,羅爾斯關于薄版本的經濟自由的論證,其二,關于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與生產資料私人產權之間的關系的論證和闡釋。本文通過一系列論證指出,上述兩點都存在著難以克服的困難。羅爾斯說“分配正義的主要問題是社會制度的選擇問題”,但由于羅爾斯正義二原則尤其是第一原則中關于經濟自由和財產權的論述存在著可商榷的余地,這就意味著正義二原則的政經制度選擇仍舊是一個開放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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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irst Principle of Justice and Property-owning Democracy
ZHOU Lian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John Rawls distinguishes five kinds of regime viewed as social systems,complete with their political,economic,and social institutions:(1)laissez-faire capitalism;(2)welfare-state capitalism; (3)state socialism with a command economy;(4)property-owning democracy;and finally,(5)liberal (democratic)socialism.He claims that the first three systems violate the two principles of justice in at least one way,and only property-owning democracy and liberal(democratic)socialism satisfy the two principles of justice.The justification of the thin conception of economic liberties in the first principle of justice i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Rawls's claim.As Jams Nickel and Benjamin Barros suggest, Rawls's justification is not convincing in some aspects,therefore,which of the social systems satisfy the two principles of justice remains an open question.
John Rawls;private property;contract freedom;productive property;fair value of political freedom;property-owning democracy
周濂: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李 理)
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暨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11XNL007);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明德青年學者”項目(13XNJ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