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金色十四行

馬莉，畫家、詩人、散文家。生于廣東湛江，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馬莉詩選》、《金色十四行》。曾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2003），中國新經典詩歌獎（2007）。現居宋莊。

◆簡約的夜晚

你從口袋摸出一顆小星

你坐下，幾副紙牌等你來密謀

你的手指輕輕一劃，隔壁的女人開始哭泣

你把形狀攪亂，壁虎在墻角慢慢收攏尾巴

你輕聲地朗讀結局，聲音一點點

嵌進墻壁，又從捻亮的燭光中迅速溜走

你的紙牌摸到你的手，掏出星空詭異的笑臉

拉長時間的下巴，手臂保持傾斜的線條

你說這是簡約的夜晚，日子蹲在身邊

和我們一起玩紙牌，它要吃掉我們

吃掉手指，吃掉耳朵和眼睛，要把我們變成日子

我已聽見它的竊笑，我們要保持肅靜

保持夏天純潔的靈魂，桌底下

一只響尾蛇將細長舌尖刺入夏夜的腹中

◆遠方的蝸牛來到我的腳邊

一只蝸牛來自遠方，來到我腳邊，告訴我

要下雨，要下雨。它讓我蹲下

讓我看見它正慢慢地湊近我

會說話的蝸牛借下雨前的風聲

水聲、電閃雷鳴和蜻蜓從草尖上飛掠的聲音

跟我說話，說秘密的心曲，它說

我在地球上只出生一次

我所遇見的動物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我所遇見的人也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從來就沒有時間，生者只是匆匆從時間之外

來到時間之中，然后離開時間

它反復說，你也和我一樣，只出生一次

我點點頭，我說：我們都一樣

我們出生，然后死去

◆難以辨認寂靜的事物

難以辨認寂靜的事物，它執意躲藏著

把隱秘的愛帶到角落，帶到塵埃之中

從黑暗的地下室走來，它已經放棄尋找

腆著大肚子四處奔波，傳送病毒

蟑螂，名字很響亮，正對著陰影的墻角吐露秘語

已步履艱難，所經之處隨時成為產床

我不忍致它死命，實在不忍——蟑螂

它也是母親，在尋找安全之地生下孩子

它需要足夠空氣，像所有母親一樣

它得完成母親使命，得把孩子生下

我毫不猶豫找來白色塑料袋

把它小心裝入，并不系緊

丟入附近的垃圾場。我想像寂靜之中

它將艱難地等待養育的漿果流出……

◆銀色的血

你還記得最初的笑容嗎

滯留于屋檐下每扇雕花門廊的氣味

不尋常的夜晚早已傷痕累累

它們不屬于我，早已從祖母的鏡面上消失殆盡

你能用時光的詞匯重新描述嗎

還有生死格斗的硝煙場面

我熟悉每條大街小巷

你能從另一個世界趕來看我嗎

我祖母的面孔，她被流水覆蓋的額前

丁香的劉海，她的氣味從時間的另一個方向

趕來看我，或者在遠處窺視，一切無動于衷

急速的雨點狂奔著要奪去剩余的日子

遠方黑暗，一個乞丐在垃圾場尋找棄物

隔壁的古瓶跌碎在地，聲音流出銀色的血

◆一只小羊正脫下夜晚的胎衣

小鎮的人喜歡做夢

聲音驚動夜晚，夢中人走來

探出腦袋，窺視從窗口經過的人

看他們表情和衣裳，傾聽談吐

我居住小鎮最遠的邊上，他們時而向我走來

有的認識我，有的不認識我

卻認識我父母，不認識我父母的人

卻認識我祖父和祖母，吃過他們的手制蒸糕

他們的兒孫聽過很多故事，如今大都發霉

我記得一群人牽牲口來到棚中，我提燈

彎腰看一只小羊正脫下夜晚的胎衣，準備出生

他們用手比劃，一個個張口不能言語

時間已把他們的聲音從光陰里挖走

月光拖著長長的影子，來到街道，夜半打更

◆我的日子

蟋蟀們一整天趴在門前老樹下

用沙啞的薄唇彈琴，樂此不疲

風卷起門簾，日子被雨水浸泡

出現裂痕，你一定不要修復它們

夕陽、草木，農夫的身影輕拂田野

時間搬走生命，烏鴉在天黑前轉身

柴門歪斜，無法把流水的花瓣細數

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打擾它們

孩子們出生在老人死去的地方

忘記歸家之途，河流倒映星空

門虛掩著，你若尾隨我進來，別猶豫不決

擦凈餐桌上的果物，透出誘人的光芒

隔壁姐姐，別停下你手中的線窺視我

狗突然闖入，別咬住我的日子不放呵

◆祈 禱

夏天躺在酷日中睡覺

巫師從遠方走來，手執艷陽

為苦難的身體涂抹蜂蜜的顏色

為它緬懷一次鄭重的雨水，鱗傷的面孔

因為憂愁和污穢，它要撫平你沉默千年的皺紋

直至凝固成金城湯池，多么寬容的太陽

在宇宙中央，祈禱花兒開得更加美麗

祈禱金光如香脂，遍布角落里骯臟的笑臉

當炎熱沿季節的邊沿消退，涼風停靠在夜的臉上

我給你講述故事，講述高貴和清苦的歲月

如今它們無法展開，已被時間卷起

你要放慢腳步，從內心的邊沿回到世上

有一天落日帶走了我的語言

我就用遠去的寂靜為你祈禱

◆潮白河

潮白河睡在我的村邊

它每年春天蘇醒一次

它蘇醒時是白凈的，混合著嫩綠

它蘇醒時人們早就等在岸上，老人和孩子

還有女人，等待綠色沿雨水回來，長出樹葉

結滿果子，人們欣喜若狂踩著流水，清洗衣裳

清洗口袋里的家長里短，清洗臉上的表情

洗凈愁苦，洗凈卑微和貧乏，彼此的隔膜

他們洗呀，洗凈昏暗的日子和嘴巴深處

一顆松動的壞牙，洗凈衣領袖口的邪念

這些蒼老而從不縫補的面孔，從容安詳

又尖酸刻薄，直到傍晚潮白河變黑

他們上岸的表情不再是來時的表情

他們上岸的口袋，裝滿潔凈的月光

◆鄉村這張舊皮襖

鄉村這張舊皮襖，穿了許多年

算命人坐在樹下，手里搖動神秘的簽筒

口袋裝著狡滑的錢幣，他用衣袖遮住笑臉

一個圈套就讓你在風中消失

這陳舊的皮襖吸滿歲月的氣味

晾在疲憊的窗臺，雨水也長滿魚鱗

沿粗糙的掌紋布滿黑夜中貧窮的臉

這些陳年的雨水呵，用以腌制咸菜

用以制作豆腐，但是，雨水太苦澀

村姑在戲臺前必失足滑倒

站立的人必失去腳跟

你嫌它窮酸嗎？你嫌它污臟嗎

但棉花是溫暖的，一旦太陽出來

縫隙里的霉菌全被烈日曬死

◆孩子與鳥

一個男孩子走來

口袋里裝著三只鳥兒

一只跌落在飛翔的途中

一只半閉著眼睛以使面孔模糊

一只躺在星空的身世里，孩子看見

在被俘的夜晚，事物安靜著

恐懼也繞道而行，孩子跟隨鳥兒意志

聲音被河流帶走

喉嚨里發出詭異的鳥語

他的手被鳥兒的翅膀邀請，飛翔起來

他的眼睛長在樹上，半閉著，身體漸漸蜷伏

他的皮膚長滿了失憶的荊棘，三只鳥

爭先恐后和他交談，一只講述他生前

一只描繪他身后，一只站在高高的女巫師頭頂

◆這個午夜

一些蚊子咬著我們

一些壁虎瞪著我們

一些眼睛和眼睛打架，花朵神色慌張

這個午夜，鄉村從房屋的鼻孔傳出鼾聲

愛人已入夢鄉，月光從東墻爬進西屋

時間鉆進我的內心，這個午夜

楊樹嘩嘩作響，有人在風中奔跑

貓躍上屋頂，從高處跌落在小路上

這個午夜，皎月當空，兩只狗

在樹下交媾……遠方

很遠的遠方，我的母親正思念我

風在窗外吹拂月亮，墻壁掛鐘默默行走

如果不慎，時針將心跳停留在某一時刻

我多么驚喜這樣的事情

◆另一個空間

坐在樹下，看樹上葉子變黃

看樹魂爬上爬下，有的張開翅膀

鉆進我的耳朵，竊走我的思索

有的站在我的面前，試圖趴下

或在院子里來回游走，無視我的存在

冰冷、赤熱、性感，啃著樹皮上的笑聲

你聽不到這笑聲，它沿著靈魂走來

它不是野花開放時遺留下的香氣

也不是從前一場大雨遺失的光影

這些笑聲在另一個空間響徹得厲害

也不是咒語，卻越堆越多，越堆越高

堆滿我的院落，小小星月的天空

一只昆蟲沿笑聲慢慢爬上我虛弱的手指

以優美的品質進入夏夜的瞳孔

◆一只狗深刻地啃著骨頭

一只狗在月光下啃著骨頭

一只專注的狗，旁若無人的狗

在藍色夜晚藍色村莊奔跑又停止的狗

啃著骨頭，它仔細啃著、舔著，咂巴著

咀嚼著、品味著，調皮地戲耍，比詩歌抒情

比思想深刻，一只專注的狗，它把宇宙

當成惟一的宇宙，把骨頭當成惟一的骨頭

月光勾勒它的嘴臉，我嫉妒它的緩慢節奏

我嫉妒它無視我的存在，我猜想它的感受與眾不同

比人類深刻，它啃著，把時間啃得光滑又濕潤

那根骨頭多么幸運，它被享用

在腐爛之前，被一只狗深刻地啃著

像手藝高超的師傅面對小零件

月光下，骨頭興奮得通體潔凈

◆在相同或者不同的時代

和野草交談，思想會更快發育

我的心里永遠藏一顆性愛的星

上世紀海德格爾沒有完成的事業，一頁頁

我來建造詩意，沿著他前額思考的莊重痕跡

走進哲學身體，思辨擊打我，虛空就是存在

我翻開許多時間，我一次次猛然愛上他

生活在他的時代，和漢娜-阿倫特也是老朋友

想想吧，不同時代，相同的悲哀

一個人一生從嘴里說出多少愛與恨

原諒多少錯誤？無論友人或戀人

你們，我們，或者相遇同一時代，或者相隔百年

甚至千年。還有你呵，屋檐上的燕子

你飛來時天空開始發亮了，還有樹上的昆蟲

在大地的微光中，睜著必死的眼睛

◆神賜的食物多么溫順

沿著村邊走，樹上的蟬叫

細數著夏天里寂寞的日子

我伸出手，抓住明晃晃的午后

清晰的光芒停留在它的身上不肯離去

太陽又圓又紅，像大鼓，樹蟲在里面居住已久

已經不耐煩，穿過光線慢慢走向我，突然停止

趴在縫隙里，傾聽老屋的聲音，里面的人

已死去多年，還在與活人說話，看他們吃玉米

神賜的食物多么溫順，等待被咀嚼，被吞咽

日子安閑地坐在院子里，偶爾也站起來

偶爾也跑來跑去，手中握滿下午的光線

鄉村的下午永遠睡不醒，你突然出現

你總是在我想不起你的時候

優雅地邁進房門，把背囊里的日子放在地上

◆它的疼我能聽見

我們來到曠野，有墳的麥田

風沙瞇起細眼打量我們，落日抓住光線

紡織明日的星辰，風鼓起我的衣裳

又吹歪你的身體，陰影爬出躲在草帽下的臉

我還未轉身，夜晚就已安詳地端坐家中

你叮囑我關好門窗，以防風沙入眼

但鳥兒常常飛過低矮的屋檐，一群群悲鳴著

冬天舉起銀色的手腕，光芒就切入內心

渺小的部分開始難過，淚水就涌出

它孤立無援，它的疼我能聽見

上面是路過者，下面是巨大的虛無

睡在里面的人不發出一絲聲響，千百年

祖母們早已腐爛，雙手永不休止地編織黑暗

我走近時才感到危險，因為我已超過了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