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蒙頂茶

鄭培凱

四川雅安發生七級地震，震區包括附近的幾個縣，如蘆山、寶興、名山等。災情十分嚴重，令人揪心。各地熱切支援賑災，紛紛從全國各地奔赴災區，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發揮人道關懷精神，也相當令人感動。雅安地區我沒去過，但卻相當熟悉，因為探索唐宋時期茶道發展與品茶時尚，研究過名山縣附近的蒙頂山。蒙頂山又稱蒙山，并不太高，大約一千多米，在唐宋時期以產茶聞名，屬于成都平原通向青康藏高原，由平原升為高原的第一層階梯山脈。在地質構造上相當重要，可能就是青康藏板塊與成都平原接壤的關鍵要沖，是地震頻繁發生的地帶。上次汶川地震，就曾波及蒙山，震壞了一些明清古建筑。這次的震災更為嚴重，地震的震中在蘆山，距蒙頂山景區直線距離僅十幾公里，聽說山上的明清古跡，包括著名的明代石麒麟，全部倒塌，無一幸免。

清代《名山縣志》說蒙山：“舊志謂，仰則天風高暢，萬象蕭瑟；俯則羌水環流，眾山羅繞，茶畦杉徑，異石奇花，足稱名勝。”引用舊縣志，說蒙山滿布茶園與杉樹，風光宜人，是風景名勝，而且還有茶產。是不是說，蒙山風光優勝，滿山茶畦，都是古代的事？到了清朝，除了青山依舊，物產景象已經今不如昔，大不相同了？我不禁聯想翩翩，從清朝飛躍到唐朝，想到杜甫卜居成都時寫的一首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隔窗看到的“西嶺”，若是描寫實景，說的真是覆蓋了冰雪永凍的“千秋雪”，那一定是接連青康藏高原的西嶺雪山，而非有些學者以為的秦嶺。隨杜甫想象的視線投射出去，就是沿著汶川、西嶺、邛崍、蒙山一脈西向，從窗口遙想到昆侖山脈的千秋積雪。杜甫生活在盛唐末期，飲茶習慣已經流行全國，應該是知道蒙山產茶的，因為唐代劍南道的雅州（今天的雅安地區）是產茶名區，而當地曾經出產過名聞天下的蒙頂茶，是上貢朝廷的珍貴貢品。在唐宋時期，說到品茶的極致，曾經流行一句諺語：“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也就是說，天下第一泉是揚子江心的中泠泉，天下第一茶則是蒙山頂上的蒙頂茶。

蒙頂茶號稱天下第一，是唐宋時期的故實，到了明代，早就風水輪流轉，完全沒落，甚至被人遺忘了。關于蒙頂茶沒落以至于消失，明代茶人許次紓在《茶疏》中說得很清楚：“古今論茶，必首蒙頂。蒙頂山，蜀雅州之山也，往常產，今不復有。即有之，彼中夷人專之，不復出山。蜀中尚不得，何能至中原、江南也？”其實，蜀茶退出上層社會精致品茶的舞臺，在宋朝就已經開始，最高等級的貢茶逐漸移到江南與福建地區，不再以蜀地為主要貢茶的產地。蒙頂茶的名聲還能繼續流播，至少到明代還有茶書提到，倒要感謝唐宋文人墨客的揄揚，留下一大批贊頌蒙頂茶的詩歌，讓后人在誦讀之余，還能在品味的想象世界里，尋覓古人審美追求的記憶。

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說：“嚴道縣（今雅安一帶）蒙山，在縣南十里，今每歲貢茶，為蜀之最。”陸羽《茶經》記述全國茶葉產地，也特別提到劍南道的雅州，指出名山地區產茶，不過，他并沒有討論蒙山茶的品質好壞。倒是李肇寫的《唐國史補》，列舉天下名茶，舉出蒙頂茶是天下第一：“風俗貴茶，茶之名品益眾。劍南有蒙頂石花，或小方，或散芽，號為第一。湖州有顧渚之紫筍，東川有神泉小團、昌明獸目。……”至于詩人盛贊蒙頂茶的，更是不勝枚舉，這里簡單舉幾個例子，以見一斑。白居易晚年寫過一首《琴詩》：“兀兀寄形群動內，陶陶任性一生間。自拋官后春多醉，不讀書來老更閑。琴里知聞惟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相與還。”道出退休之后閑居的樂趣，喝酒發呆，彈琴飲茶，過起無憂無慮的神仙生活，飲的就是蒙頂茶。

韋處厚有一首《茶嶺》：“顧渚吳商絕，蒙山蜀信稀。千叢因此始，含露紫英肥。”說的是顧渚茶與蒙山茶都是稀有珍品，連茶商都無法得手，令人空自欣羨。想到茶山上一片茂密的新茶，肥嫩的紫芽含著露水，不禁神往。孟郊也寫過一首詩，《憑周況先輩于朝賢乞茶》，想得點蒙頂好茶喝喝，卻又無緣到手，只好托人去乞討：“道意勿乏味，心緒病無蹤。蒙茗玉花盡，越甌荷葉空。錦水有鮮色，蜀山繞芳叢。云根才剪綠，印縫已霏紅。曾向貴人得，最將詩叟同。幸為乞寄來，救此病劣躬。”窮酸詩人窮講究，喝茶要喝蒙頂茶，茶具要用秘色瓷（越甌）。自己沒本事得到，只好向有權有勢的大佬們乞討，說得十分可憐。都說孟郊詩苦，讀孟郊乞茶詩，不用喝茶，就已經嘗到了苦味。有趣的是，他還苦得有品位，要品嘗極品的苦味，要喝蒙頂茶。

從明清以至于近代，蒙頂茶的光輝早已消失殆盡，很少人聽說過唐宋時期譽為“蒙頂第一，顧渚第二”的極品貢茶了。說到高檔茶葉，二十一世紀的新新人類一般只知道龍井、碧螺春、茉莉香片、烏龍、普洱。接觸過太平猴魁、武夷巖茶大紅袍、凍頂烏龍、鳳凰單樅的人，都已經自封為品茶評茶的專家，穿起對襟盤扣的唐裝，在電視飲食節目上指點江山了。

蒙頂茶當今的處境如何呢？遭受了地震的摧殘，蒙山還能出產上等茶葉嗎？

因為關心雅安地震，看到了一條雅安地方的新聞評論，談論蒙頂茶的復興，說是千載難逢的機遇終于來臨。評論說：“如果不是今年‘四二零雅安大地震，雅安的蒙頂山茶還依舊是鮮為人知的平凡茶葉。……這次大地震給雅安人民帶來重大損失，蒙頂山茶產區雖然也受到大地震的破壞，但不幸中的萬幸，是蒙頂山茶在大地震中一夜成名，許多往日不曾聽說蒙頂山茶的人，也通過媒體對災區的報道而得知蒙頂山茶。”讀到這條新聞，我大吃一驚，才知道新新人類的思維是如何超前，如何積極向上，一切向錢看，充滿了樂觀精神，排除萬難，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

過去有人發戰爭財，有人發國難財，現在有人要發地震財了。至于蒙頂茶能否復興，能否重登天下第一茶的寶座，我們且拭目以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