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駿
一九零一年梁啟超在《過渡時代論》里說:“今日中國之現狀,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兩頭不到岸”說的正是近代中國各種事業(yè)夾纏在古今新舊中西之間的不好說與不易做,而清末民初的教科書就正是這不好說與不易做中的一種。目前論者多愛談那時教科書介紹的新知與新知對現代啟蒙產生的影響。卻因太關注教科書“趨新”的一面而有把“歷史”簡化之嫌,尤其論者多忽略教科書編寫者和教科書本身所反映的啟蒙與傳統(tǒng)之間的多重勾連。教科書作為一盤生意,又如何使得啟蒙原本的路徑旁逸斜出等問題。因此如能就這些問題稍做討論,當能看出清末民初教科書與時見不盡相同的“另一些面相”。
在有限舊人和眾多今人的團團表揚之外,對于清末民初教科書的即時批評者,我們似應給他們一定的發(fā)言機會。就筆者有限閱讀范圍所見,當時有兩種批評值得注意:其一是把教科書與以往蒙童必讀之書相比較,以凸顯當日教科書的“速成濫造”。一九一三年日本法政大學畢業(yè)生、賜游學進士出身的程樹德就提問說:“誠不解先哲手定之經史,何以遜于近人之大手筆?”一九一六年康有為也有類似問題說:“今無論教科書之謬陋也,即使有條不紊,則編者可代為教主,可代為圣人矣。”其二是有些時人發(fā)現了在教科書編寫中所滲透出的濃烈追求富強功利的味道。錢玄同就在日記中記下劉師培之言云:“功利主義之天演論成家弦戶誦之教科書。”因此“凡編教科書者皆以富強功利等說為主干”。也有無政府主義者指出:“試觀今日學校所授之修身及倫理學教科書……以土地私有、貧富不均為萬世所不易;更有國家神圣,法律萬能種種囈語,使理性未充足之少年,習聞此等邪說,其將來不為正義人道之敵者,亦幾希矣。”
對于上述批評要剝離的或是意氣之爭的一面。如康有為抨擊編教科書者“至愚極陋”。此說訴諸實際,恐怕打擊面太大。而劉師培的以“富強功利”為主干之說,當時教科書雖有此強烈傾向,但也有其他更豐富的面相,如世界主義催發(fā)下的“大國民”理想等等。
不過上述批評意見能促使我們反思的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基礎大半植根于雅斯貝爾斯所謂“軸心文明”的突破時期—春秋戰(zhàn)國。孔孟諸子雖未必要尊其為“教主”,但他們的段數高于清末民初那批“兩頭不到岸”的讀書人卻是毫無疑問。同時中國傳統(tǒng)里實不愛講功利富強和競爭進化,清末因被洋人打得痛了,遂開始生硬囫圇講起。之后這樣的說法因歐風美雨帶來的尊西崇新之風而成為很多人掛在嘴邊的“道理”。時至今日,中國人既享受了很多講功利富強的好處,但也吃了不少講功利富強的苦頭。所以回頭看以教科書為重要元素的啟蒙如何在傳統(tǒng)中求變,又如何在傳統(tǒng)失落中異化就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在清末民初的教科書里一開始尚還保留著不少傳統(tǒng)因素,但這些傳統(tǒng)因素如王汎森所言,已從一個整體分裂成一個個思想分子,這些分子之間“原來的有機聯絡已經破裂,從它們的接榫處散開,所以成為互不相干的一堆東西。它們游離并重組,為新的目標服務”。這種傳統(tǒng)成分的打散和重組正是中國現代啟蒙復雜性的重要構成,下面試舉幾個實例。
當時教科書都愛提“蘇武牧羊”故事。這些課文如一一讀過就會發(fā)現與《漢書》中寫蘇武的段落大半類似,不過把傳統(tǒng)故事復述一過而已。但值得注意的是相較《漢書》,各種教科書(筆者所見大約為數十種)里的“蘇武牧羊”故事一般都刪去了《漢書》中蘇武與李陵的一段至關重要的關鍵性對話即:
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勿復再言。
這段話以李陵與蘇武做比照,凸現儒學五倫中的君臣—父子大道,恰為“蘇武故事”在傳統(tǒng)脈絡中所謂“守節(jié)”、“大義”的真正內涵,而刪去這段話,整個故事就可能向忠于一個嶄新的“現代國家”發(fā)展而去,從而使老故事有了新意蘊。
又如一篇名為《秦政愚民論》的課文也很值得玩味。秦政歷來是傳統(tǒng)讀書人抨擊的對象,但一般對秦政的批評多在其德政不修,求強慕富與窮兵黷武。可是此文卻將焦點落在“愚民”之上,并以當時時髦的“開民智”為基礎展開想象說:
我民族二千年智識蒙昧,民氣不伸,皆秦王政蔽塞摧殘故也。……使秦王政以其變法長才,不滅古以尊今,不焚書而興學,召諸生以共襄新法,聚偶語街談巷議之輩悉予以參政權,行見與民共治立憲之局已自秦開之,雖謂西秦嬴政即為東海睦仁(按明治天皇)可也。
從上面的例子我們不難發(fā)現清末民初教科書與傳統(tǒng)實有相當多的聯系,經過對傳統(tǒng)的不斷改寫如對秦皇、漢武、管仲、王安石等重要人物的重新評斷,啟蒙與傳統(tǒng)或尚能有幾分粘連而兩相生機不絕。遺憾的是教科書里的傳統(tǒng)因素隨著趨新大潮的步步激烈,其保留變得越來越困難。因為在舶來的教育觀念里有一重要意見認為:教育孩童應該努力激發(fā)他們的興趣,宜淺顯明了,簡單易懂,不宜程度過深,正所謂“兒童的教育應該根據于兒童生理和心理”(胡適語)。因此一九一二年浙江就有讀書人用宣講的形式告訴廣大鄉(xiāng)民:新教科書相較舊日經書“字樣由大而小,筆數由少而多,所有的文字都是日用的文字”,對童稚來說“不止便于日用,而且很快懂得”。同年教育部批文里也夸獎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科書“詞淺顯,所選教材不出兒童習見事物之外,頗合初等小學程度,其字句亦無甚瑕疵”。
這種對教科書程度的樂觀看法不幾年就發(fā)生了劇烈變化,能“很快懂得”、“頗合程度”的教科書因新文化運動的濫觴突變?yōu)椤昂茈y懂得”與“不合程度”。一九一八年教育研究會開會時就有不少“新人物”提出時下教科書“程度不合于兒童之心理”,“文理太艱深”,“陳義太高”。這些意見大多指向的就是教科書里的傳統(tǒng)因素如“經訓”、“格言”與“史事”,進而直指以文言為主體的國文、修身等課程,希望改為語體文。在此判斷下,教科書不得不朝“損之又損,淺而再淺”,特別是去除傳統(tǒng)成分的方向上去編寫。錢玄同就曾表示他聽北京孔德學校的老師說其編寫的《國語讀本》比起“坊間出版的國文教科書”來,教的時候“學生要容易領會得多了”。不過他的看法遭到了常年在南方教書的錢基博激烈反駁。在錢氏看來:“白話文教授,小學實施的結果很好”這句話“只可去騙蔡元培、錢玄同那班大學者”。南方小孩慣聽慣說的話絕對與國語不一樣。所以錢玄同所謂“國語本身容易了解”這句話,只能在北京城里講。可是在所謂“時代潮流”的擠壓下錢基博等提出的點滴不同意見并不足以改變因教科書“改革”而產生的兩個長程趨向:一個是學堂教育尤其是所謂國文、修身等教育越來越不受到民眾信任。清末對其批評多落在學堂和教科書“洋化艱深”上,而到二十年代,抨擊焦點則轉到了其不夠“艱深”。共產黨早期著名人物王盡美就聽很多小學教師說:“現在的學堂真好教,那樣薄薄的十二本國文,十二本修身,要是在私塾里,不過一月就要念完,今竟分成四年的課程。教師可容易當了,卻是把學生的大好光陰耽誤,總是誤人子弟。”endprint
另一個趨向則是學生程度越來越低。梁啟超在一九二三年就指出社會上已出現一群“除卻讀商務印書館教科書之外從未讀過一部中國書”的學生。而梁氏所指的“中國書”似并不包括自己的著作。到一九四零年葉圣陶則退步到希望學生“多讀一些非文學的普通文言”,如“偷空看了《三國演義》或者《飲冰室文集》,卻居然通了”就最好。可又過幾年,連葉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即使中等學校畢業(yè)生對梁啟超《飲冰室文集》里“時新文章”的典故也“往往不免茫然”。此點在呂叔湘給葉氏編寫的《國文百八課》的評論文章中可獲明證。呂氏對《國文百八課》的最大批評是“完全沒有注釋”,但究竟何者該注呢?呂氏認為梁啟超《祭蔡松坡文》中的“自吾松坡之死,國中有井水飲處皆哭”中的“有井水飲處”當說明出處,可見呂氏心中學生的程度之低。對于這種情況一九三九年郭紹虞編《近代文編》時已有隱晦批評說:“一重文言,便將認為迷戀骸骨,便將認為違反潮流,種種責難因之以起。……我們可以不做文言,卻不能說不會文言;我們可以不提倡文言,卻不能不顧到文言。”一九四二年葉圣陶則干脆宣稱這幾十年來“國文教學幾乎沒有成績可說”。
究竟是“量力”還是“填鴨”式地進行教育或許至今仍是一見仁見智的問題。不過清末民初以降教科書和學堂教育不斷提倡“量學生之力”或曰“兒童本位”來遷就學生程度的后果我們卻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傳統(tǒng)的不斷失落。今日大學人文學科畢業(yè)生碰過經書的能有幾人?數量極不容樂觀。割裂了傳統(tǒng)的啟蒙往往既丟了傳統(tǒng)的好處,又會使外來的積極因素異化。民國初年嚴復就對此有所體認。他談教育子女時就提出“非不知(經、傳、古文)辭奧義深,非小學生所能了解”,但這些傳統(tǒng)的精髓恰如“祖父容顏,總須令其見過”,俟孩童年長后自然能夠“相喻”,“若少時不肯盲讀一過,則終身與之枘鑿”。蔣夢麟在其自傳中也說:“理想、希望和意志可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的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fā)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舍本逐末的辦法。只有以啟發(fā)理想為主,培養(yǎng)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潘光旦則以為“前人背誦《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童年雖則活剝生吞,壯歲可以反芻細嚼,只要終身受用有日,何妨一時消化無方”。這些話從趨新而返歸傳統(tǒng)的嚴復、新學堡壘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和曾在美國留學五年的潘光旦口中說出,對今日我們討論教科書問題實有深深的啟迪。
西方新文化史家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就是將歐洲近代歷史上啟蒙與生意的互動揭示了出來。這種互動落實在清末民初的教科書上,情形要更吊詭一些。一方面無生意則無啟蒙的規(guī)模效應。正是有了大量(至少數千冊的規(guī)模)、快速(現代印刷技術)、及時(每年學期開始即要啟用)出版的教科書,啟蒙方才有了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生意也可以使得啟蒙旁逸斜出,波折叢生。這表現在:第一,有生意就有商家競爭,競爭的白熱化對商家來說很多時候就是兩敗俱傷。曾在一九一二年借革命之機成功狙擊商務印書館的中華書局創(chuàng)始人之一陸費逵在一九一四年十月卻也不得不道出由他一手開啟的惡性競爭給出版機構帶來的嚴重傷害:“近一二年營業(yè)競爭達于極點……彼此為自衛(wèi)而競爭,究其極,非彼此兩傷兩亡不已。”到一九二零年,余家菊更說:“現行的教科書,多半是純粹商品。編輯和發(fā)行,多半是純粹的商業(yè)行為。他們不配負促進文化的擔子,不配做教育人類的工具。聽說他們的內幕,有許多丑態(tài)。”
第二,啟蒙既成生意,就需巨大數量的出版品方能保證其有利可圖,再加上清末科考改革和學堂設立的推波助瀾,遂使得讀書人的求學問道和自我展示的方式發(fā)生了重大轉變。戊戌年間湖南名士王先謙已注意到:“以制藝論,貧士家有十千錢書,可以成名。(科舉考試)易策論,雖什倍于此而不足供周覽。”“什倍于此而不足供周覽”的閱讀規(guī)模一面使得各類新書(包括教科書)大量出現坊間,提供給讀書人閱讀。但反諷的是正因如此不讀書的“讀書人”反而也越來越多。《中國白話報》主筆林獬(白水)就諷刺說這些人“(書)無需真的一一讀過,只要知道書名、價格,哪個書局出版,就能搖搖擺擺做起‘新黨來了”。
第三,生意既由資本力量所操縱,此種操縱就不會僅僅局限于出版機構,而一定是延綿各界,進而會影響所謂“輿論”,促成一種“當輿論燎原滔天之際,凡諸理勢誠不可以口舌爭”(嚴復語)的形勢。為推廣大賣教科書,很多“新人物”開始群起丑詆傳統(tǒng)童蒙教育。一九二九年胡適為宣傳國語運動時就直接說:“這樣待小孩子是殘忍的、慘酷的、不人道的、野蠻的。”
這種所謂傳統(tǒng)“童蒙教育”殘忍、慘酷、不人道、野蠻的刻板印象,比照時人回憶就會發(fā)現其中不可究詰處甚多。胡適自己十四年前(一九一五)批評私塾不過認為其缺點是不太“講書”。在《丁文江的傳記》里他也不認為私塾對丁氏有大妨害,反而說“他讀中國經史書,他作中國文,中國詩,都是在那十一二年中打的根柢”。同時胡適也稱道過《醒世姻緣傳》中寫“南邊先生”認真教書的部分為研究中國教育史的“好材料”。
再以傳統(tǒng)“童蒙教育”之多宗“罪”中最典型的撲責體罰來說,能在故紙堆里看出滿紙“吃人”的魯迅,他自己就讀的三味書屋卻并不太撲責。據他說先生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則,但也不常用,普通不過瞪幾眼,大聲道‘讀書!”因此就連周作人都看出了魯迅文中不那么與傳統(tǒng)“戰(zhàn)斗”的詭異面相,特地要在《知堂回想錄》中“補充”說:“這書房(三味書屋)是嚴整與寬和相結合,是夠得上說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來,這樣的書房是極其難得的,平常所謂私塾總還是壞的居多,塾師沒有學問還在其次,對待學生尤為嚴刻。”另據資深報人胡績偉回憶,他在四川威遠四合堡上的小學雖然是新式學堂,卻保留私塾的一些特點,比如打屁股。他就被打過三十大板。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未就此大罵私塾,而是覺得自己“罪有應得,理當挨打”。
雖然時人回憶里“私塾”并非那么可怕,甚至有不少為私塾正名之人。柳詒徵即以為“數百年間,塾師之教,雖不盡同,大都先背誦而后理解,世多病其戕害兒童。不知人生數十寒暑,唯兒時記憶力最強,前人深知此意,利用天機,不使浪費”而已。但這些回憶和辯白是被淹沒在巨浪滔天的反讀經、反科舉、反私塾直至整體反傳統(tǒng)的聲音之中,這種被掩蓋的,甚至于未掩蓋卻熟視無睹(如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中學課本里的常客)的歷史記憶都在見證著中國現代轉型過程中失落的那些珍貴之物。
寫到此處不免想到了當下的時髦詞之一—“民國范兒”,因為教科書正是“民國范兒”的一大象征物。不過把時間往回推近一百年,那時的人似未看出民國有什么“范兒”。非但如此,楊蔭杭還直接以“五代”比擬“民國”,這樣比擬從“書法”上說基本等于直斥民國是“墮落時代”,因為稍閱史籍就知道“五代”是中國文化最凋敝之時,多的是無氣節(jié)之人,如兒皇帝石敬瑭和老鄉(xiāng)愿馮道,因此北宋士大夫才會特別強調和注重已數百年不振的倫常綱紀。具體到民國教育環(huán)境上,一九二零年楊蔭杭曾寫過一篇叫《學荒》的評論在《申報》發(fā)表,特別指出“今日中國新學風有江河日下之勢。故歲荒謂之兇,而不知學荒之兇更甚于歲荒”。讀了上述文字,筆者不禁困惑究竟是楊蔭杭等民國人物的即時觀察有誤,還是我們今天都變成了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總說一個近似“五代”,總鬧“學荒”的時代真是有范兒!這實在是個難以索解的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