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的志書有20年一修的傳統。《湘劇志》從1992年出版以來,至今已有22年;而這部《湘劇志》編纂的大事記、藝人資料、劇目演出情況等內容以1986年為時間下限;1986年,距今已整整27年。
27年間,中國發生了巨變:社會正轉型、藝人已換代、湘劇藝術也日漸衰微……
這一點,從我們的續修的過程中已充分地體現出來———
為了續編湘劇大事記,我們搬來了一大摞1987年元月以來期刊、報紙,其中包括權威的《中國戲劇》、《劇本》、《戲曲藝術》,包括我們自己的《藝海》,翻遍了20余年的報道,真還沒有什么湘劇活動的記錄!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文人辭職下海,經濟占臺唱戲,文化都被邊緣化,誰還關心更為邊緣的湘劇?
又如,2003年湖南舉辦了藝術節。我們雖然都是親歷者,但在登錄一部參演的湘劇劇目時,卻記不清其主要演員是哪些人了?大家想,網絡號稱無所不有,于是,我們開始“人肉搜索”。然而,大失所望!我們尋找當年的節目單、圖書館、檔案館、資料室,依然找不到;最后,我們找到了一位戲劇資料的收藏者,才解決了問題。
再如,1992年版《湘劇志》在收錄湘劇藝術家時遵循了一條原則:“生不立傳”;此次我們修訂《湘劇志》,確定了在世的湘劇藝術家“入志不立傳”的原則,其資料由各湘劇院團提供。編纂工作中,我們在藝術研究院資料室發現了一批老藝人的照片,經辨認,他們都是1986年在世的湘劇人。于是,我們請各院團提供他們的生平資料。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職的湘劇人居然不認識他們的這些前輩!①一些湘劇名錄、傳記,也未能將他們列入……
我們真切地感覺到了續修湖南藝術志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二
修志,要不要吸收前人的成果?這似乎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然而,在實踐中,卻總有些議論。
其實,中國的方志之所以發達而卓著,就是一代接一代續修的結果。舊時續志有一種普遍的作法,就是照錄舊志于前,再加補舊志下限后的新內容。一般內容,如疆域、建置、山水、城池、禮典、貨殖、風俗,都是沿用舊志;而事記、人物、賦役、藝文,多有補錄。這其中并不存在“把別人相關的成果抄拼起來,變成自己的‘新成果”之說。
在大多數續志的編修過程中,志書作者總結出了:“續、補、糾、創”的四字經驗。“續”———就是續記舊志斷限后的史事;“補”———就是補舊志所當有而實缺了的內容;“糾”———就是糾舊志之偏頗與謬誤;“創”———就是在舊志基礎上有所創新。地方志的經驗如此,我們想,藝術類志書的續修更應該如此。
湘劇所發生的大事,已經成為歷史;為了完整地保存歷史,我們只能“續”與“補”。湘劇的劇目,有承繼、有消亡、也有新創;我們以存目加劇情簡介的方式留之后代,因此有大量增補。湘劇的音樂與舞臺美術,在這20年有極大的發展,我們以“補”與“創”的方式進行了續修。對于人物,鑒于湘劇目前的現狀,我們采用了“入志不立傳”的方式,讓更多為湘劇作出貢獻的藝術家進入續志。
而最后這一點,可能引發爭議。
這讓我們想起了元人鐘嗣成在《錄鬼薄·序》中所說的名言。他說道:
“我在閑暇的時候,緬懷故人,他們門第卑微,職位不顯,可才識卓越,處處皆有可書之處,隨著時光流逝,他們被湮沒無聞,于是我記述其事跡,附以劇目;再把先前的戲曲家也記述姓名,錄其作品。希望初學之人,多多留意他們的詞章,能冰寒于水、青出于藍,也是一樁幸事。”
接著,他感嘆道:“我其實也是人間之鬼!倘使我能讓已死和未死之鬼,成為人間不死之鬼得以流傳長遠,我又是何等幸運!”②
因此,他將這本書取名為《錄鬼簿》。
鐘嗣成憂慮元劇與藝人“歲月彌久,凐沒無聞”,我們對湘劇也有同樣的擔心,使“未死之鬼”得以遠傳,我們也應有前人的境界和氣度。
三
我們修訂《湘劇志》,還有一個更加現實的原因:我們的藝術理論隊伍,后繼無人!
近年來,湖南省藝術研究院引進了一批戲劇學院、藝術學院的高材生。他們師出名門,受過了正規的高等藝術教育;他們年輕而有朝氣,好學而有上進心。他們來到了湖南省藝術研究院,卻對湖南的傳統藝術兩眼茫茫、手足無措。
怎么辦?
許多同志認為,要讓他們多看一些湖南的戲,多讀一點湖南戲劇方面的書籍。話雖千真萬確,事實上談何容易?———相對于本省戲劇繁榮的鼎盛時期,今天的舞臺上,反復演出的只有幾出基礎性的戲目,真正能提供他們觀摩學習的演出究竟有多少?能有多少幾本深入淺出的專業讀物,讓他們真正把握湖南傳統藝術的精髓?
沒有老一代人的傳幫帶,就不會有后來人的傳承接力!
過去,我們湖南的戲劇理論隊伍,也是從無到有,從小壯大的。其中第一條經驗就是在干中學。
解放初期的“戲改”,曾培養了一批新文藝工作者。他們都是當年的熱血青年,普遍初高中畢業,極少大專文憑。他們加入到文藝隊伍中來,看了不少傳統劇目的演出,他們與老藝人一道摸爬滾打,一起整理舊劇、搶救絕技,給傳統“抹灰”、為新戲“鋪路”,從而成長起來。
而真正讓他們成為戲劇理論大家的。卻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戲劇志·湖南卷》、《湖南地方劇種志》和《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湖南卷》三大志書的策劃、組織、考察、調研和編纂。
那是一個舉全省戲劇工作者之力的重大舉措。三大志書完成出版,為梳理湖南千百年來的戲劇傳統立下了汗馬功勞;也為日后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戲劇的申報,提供了寶貴的資源和強大的動力;然而,更重要的是:為湖南培養了一支過得硬、打得開、叫得響,并遍及三湘大地的戲劇理論隊伍。
往日,歷史的際遇讓藝術理論隊伍出現了斷層,今天,歷史的經驗仍然可以借鑒。當黨和國家再一次提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脈,是人民的精神家園”,文化的發展被重新回歸到一個重要的位置上時,文化藝術的科研經費也為我們提供了保障,于是我們決定:帶領年輕人,續修湘劇志。
年輕人不負重托。為《湘劇志》,他們一呼百應、主動求戰,以提升自己的學識水準為目標,以參與藝術志的編纂為榮幸。我們用近3年的時間、將近20萬字的原稿修訂、增補為逾45萬字加數百張圖片的新書,他們的功不可沒!
四
將《湘劇志》大事記錄入至2013年12月為止,并確定將符合條件的、在世的湘劇藝術家錄入志,是基于對湘劇現狀的一種考慮。
湘劇,誕生于封建社會后期,興盛于晚清與民國時代,是一種與當時社會生活相適應的歷史文化;是農耕社會的田園牧歌,是冷兵器時代的金戈鐵馬,是湖南人在農業文明背景下的情感呈現方式。至今天,成為了湖南人情感的一種歷史記憶。生生地把它推向當代的市場,無非是斷送它僅有的生命與活力。湘劇,之所能夠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國家的保護和活態的傳承,是基于國家對這種歷史文化的科學認定和最為現實的取舍。
我們深感湘劇進入當代之后所面臨的窘境。
我們深信,如果湖南省藝術研究院不來領銜續修《湘劇志》,就沒有哪個部門再來延續這段歷史;如果我們這代人不抓緊來做這項工作,今后也再難有人來承接這一史命。
于是,我們小心翼翼地開始了這項工作:將湘劇事業悲喜交際發展的紀錄,一直延續到2013年的最后一天。
湘人王闿運在編纂《湘軍志》時曾經說道:“修史難!不同時,失實;同時,循情。”他在努力秉筆直書的同時,盡量顧及了時人的情感,但依然惹怒了曾國荃、郭嵩燾、李榕等一班當事人。一時之間,《湘軍志》被指責為“謗書”,王闿運也被迫將刻版全部送交當局銷毀。然而,文化的獨裁隨同曾國荃之流一去不返,王闿運的學生也將他的著作刻版重印。《湘軍志》給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史實。
王闿運的遭遇我們不會重演,但湘劇興盛的歲月同樣也一去不再。今天,我們不擔心“循情”,卻害怕“失實”。因此,盡量紀錄湘劇曾經的輝煌,同時也記錄湘劇人當下的努力,成為了我們的一種文化的擔當,一種歷史的責任。
在新志的最后一章,我們附錄了1992年版《湘劇志》的編輯委員會和撰稿人名單,他們中的主要策劃者與撰稿人,大多數已經去世。這讓我們想起他們的故事:
當他們修纂完《中國戲曲志·湖南卷》和《湖南地方劇種志·湘劇卷》,一個新的愿望涌上心頭、揮之不去:他們想在《湘劇志》的基礎上乘勝前進,開始《湘劇史》的寫作!
他們已經爐火純青,能夠厚積薄發;然而,命運跟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那年,當《湘劇志》快竣工時,《湘劇志》的主編譚君實對《湖南地方劇種志》的主編文憶萱說:“原想把《湘劇志》寫得像樣一點,苦于力不從心,總算交差了。”文憶萱答道:“你還交不得差,你答應過寫《湘劇史》的。”譚君實嘆道:“恐怕辦不到了!”③話雖這么說,他們并沒有放棄:他們還在繼續搜集資料,還在一起探討湘劇的史實。然后,確實有些力不從心,《湘劇志》出版兩年之后,譚君實走了……
《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湖南卷》編委會副主任、《湘劇志》的編委張九也有撰史的心愿,但他深知當時學術著作出版異常艱難。于是他從湘劇詩聯入手,欲“以詩證史”。2001年秋,張九拖著沉重病體,在同樣是70多歲的凌翼云的攙扶之下,去爬湖南省圖書館的四樓,去翻閱、摘抄湘劇詩聯。2003年,他躺在病床上,對未來的書依然充滿希望:“2004年秋天,付印……”④然,2004年2月,他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在凌翼云的努力下,《湘劇詩聯選》終于在2006年付梓。文憶萱在為其作序時,又一次提到了《湘劇史》:“早在20年前,我們編纂戲曲專業志時,便有修《湘劇史》規劃。譚君實為《湘劇志》主編,自然這任務就落到了他頭上。但譚以歷經坎坷之身,編纂完《湘劇志》之后,精力交瘁,終于賚志以歿。此后,我與范正明君雖有接替之念,但各人手頭雜事縈繞,有心無力,以致《湘劇史》至今闕如”。
2010年,文憶萱去世……
從老一輩湘劇理論家這里,我們看到了他們有些生不逢時:政治動亂吞噬了他們的青春;當命運開始轉機之時,他們卻垂垂老去……那種無法言說的無可奈何之情,那種理想幻滅之時泣血錐心之痛,讓我們為之震撼!
畢竟,時代在前進。
湘劇雖然步履艱難,但今天的人們終于認識到了它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我們延續了《湘劇志》的精神與生命,也希望完成老一輩湘劇理論家們的夙愿。
我們想,我們帶領的這批年輕人,還只有20來歲;雖然還不成熟、還很稚嫩,但他們從現在做起,20年后,也許能擔當重任———那時,他們才40余歲!
我們還是引用文憶萱前輩的話:
“我們這些‘老戲改,健在的已不多了,但我們從事‘戲改時,起步就踏上了探索之路。這個探索歷程是艱苦的,受過多少挫折,走過多少彎路,只是:歷史空白太多,走過的誤區不少,大部分人賚志以歿;少數幸存者仍在繼續求索中。‘路漫漫其修遠兮,有些問題,也許不是一代、兩代人能探索出所以然。但,這是一支接力棒,渴望有志者繼續接棒前進!”⑤
我們不能辜負老一輩人的期望。
(責任編輯:翁婷皓)
注釋:
①在本志“人物”篇中,仍有肖百歲、陳佑悟、黃元慶、言明鑫、蕭年水、劉立生、羅炳海、王華太、楊運南、楊福前、杜金奎、李正喜、李云奇、朱福生、朱妙如(女)、蔣華金、姚碧林、姚云秋等人有照片、無簡歷。
②原文:“余因暇日,緬懷故人,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識,俱有可錄,歲月彌久,凐沒無聞,遂傳其本末,吊以樂章;復以前乎此者,敘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學之士,刻意詞章,使冰寒于水,青勝于藍,則亦幸矣。”“余亦鬼也。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傳遠,余又何幸焉?”
③文憶萱《前言》,載《譚君實選集》2004年自費印刷
④凌一云《藝人藝事·后記》2008年內部印刷
⑤文憶萱《序》,載凌一云《藝人藝事》2008年內部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