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侯季然 影像詩里的書店風景

王昀燕

攝像機里的書店旅行

三分鐘的書店影像，給觀眾一個印象，誘發興趣，對書店有一個初步的概念。侯季然的攝影擅長影像實驗，以“唐山書店”的拍攝為例，他聚焦于磨損的地板，甚至將攝影機倒著拍攝，尾隨店主陳隆昊的步伐，探看這些被經年踩踏的有機紋理。之所以倒著拍，一方面反映了唐山書店所位處的地理空間──地下室；另一方面似也隱喻其秉持的“地下觀點”。

十幾年來，侯季然造訪唐山書店無數次，然而從不知店主陳隆昊的真實面目，約訪時心中難免忐忑，因唐山書店向以販賣左派、“社運”等書籍而馳名，不由憂慮店主乃肅穆之人，批判性強。故初見他時頗為詫異，因他流露一股“古風”，和藹可親，且談吐鮮活，十分樂于分享。盡管陳隆昊的講述甚是風趣，但三分鐘的篇幅委實無法容納那些故事，重要的是找到影像上的趣味性，是以當他提及地板時，自然勾起了侯季然的興致。侯季然坦言，他去唐山這么多次，卻未曾特別注意地板，經陳隆昊一提，他便示意攝影師將焦點放在地板上。

當侯季然找到某一有趣的切入視角時，很可能三分鐘皆聚焦于此。如花蓮的“時光二手書店”，訪完店主，拍完店貓后，他們在店外的巷子交叉口拍攝空景，因店主在訪談時強調“外頭很嘈雜，可里面很安靜”。他們將攝影機架設于固定位置，從下午四點開始拍，一直拍到七點，記錄人車來往與天色幻化，后來關于時光二手書店的短片便僅采用此一空景的“縮時攝影”，將長時間拍攝而得的影像濃縮于此，至于店主所言一概未提。

“九份樂伯二手書店”是另一叫他著迷的書店，侯季然猶記得，第一次去拜訪時為冬日，下著滂沱大雨，抵達后，店主跟他老婆正巧在整理藏書，雙方一聊三、四個鐘頭，很是投緣。侯季然認為，店主對于收舊書自有一套獨特觀察與想法，“他把這件事當作像是一種苦行僧的方式在做，堅持不開車，只騎車跟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無論去何處收書，皆是拉著一臺板車。”于是，侯季然跟店主約妥，某天他若去收書，他們便出機拍攝，一天，他去新店收書，原先只打算拍他從人家家里收書出來，走到捷運站的那一段，想象中的畫面是，他獨自一人拖著板車，在城市中喧擾的人群與車陣間游走。孰料，一拍便停不下來，侯季然由衷贊嘆：“那畫面太有電影感了！一路上都停不下來，攝影師也很著迷。”遂一路從人家公寓樓下跟拍，到他去便利商店寄宅急便、拖著車搭乘捷運至臺北車站，后又跟隨他上火車，坐至瑞芳，再換乘公交車，下車后還得走一段山路，方能抵達書店，彼時已屆深夜十二點。

從書店拼湊臺灣印象

侯季然自小即愛逛書店，在拍攝《書店里的影像詩》前，他以為孤身一人顧書店是件清靜的事，而之所以選擇以此為業，多半是想避開人事紛擾，故性格較為孤僻內向、具有個性，“但這次拍完四十家，我覺得超過一半的店家，店主都非常熱情外放，尤其像嘉義洪雅書房的余國信、臺東晃晃二手書店的素素。”不僅如此，侯季然也發現，這些店主其實都嘗試跟當地小區建立緊密鏈接，甚至積極組織社會運動。問及許多店家何以選擇開書店，泰半皆稱，希望人與人能有實際且直接的接觸，因而翻轉了他的既定印象，“原來這些店主較一般人外向，更喜歡跟人接觸，更入世。”在拍攝書店的過程中，侯季然因此看到了自己不曾了解的臺灣。

就個人的行旅經驗中，抵達一座陌生城市時，會特地去逛書店嗎？“會。”侯季然回答得毫不遲疑。無論是臺灣或海外，只要一見到小書店，他定會進去一覽為快，“有時候，一整天走下來，會記住的地方其實常就是書店。”此一慣習源自兒時。幼年，他便常于書店廝混，有時，書未看完，還會偷偷將之藏在某處，避免別人買走，翌日再去取來看。對他來說，逛書店無疑已是一種生活習慣。

在侯季然看來，這些小書店本身就是訊息集散地，一般藝文活動信息多會在店內放置DM、張貼海報，抑或有人在此交流分享，書店便成為認識一座城市的某種快捷方式。像是位于高雄哈瑪星的“書店吃茶一二三亭”，本身是吃茶店，亦兼售書籍，當地文史青年盼能將該地區的老屋搶救下來，并進行文史紀錄，同時也統籌策劃每個月固定舉辦的市集。

又如位于屏東恒春的“春成書店”，其前身乃一雜貨行。1895年左右，吳家先祖落腳恒春，開始經營“春成商行”，除銷售民生用品外，同時成為信息的集散地，店主吳威德于1997年歸鄉，心想雜貨店畢竟不敵連鎖超商，總有一天要結束營業，且恒春又無書店，遂將之轉型為“春成書店”。恒春民謠盛行，以彈唱聞名的臺灣民謠歌手陳達即誕生于此，該地現仍有許多老人家會唱古調、彈月琴，吳威德對于保存推廣恒春民謠不遺余力，并參與恒春鎮志的編輯，負責人物志，為恒春民謠的代表性人物立傳，更在書店外架起一座小小的舞臺，無論是民謠彈唱藝人或走唱的樂團，皆可登臺演出。

“吳威德將恒春視為一座音樂城，走到這間書店，看到它在賣月琴、前面有舞臺，就知道這地方的風貌，也曉得可再延伸觀覽什么。這些雖屬地方事務，但留存下來的故事、歌謠或人的樣貌，都是臺灣文化的一部分。每至一獨立書店，挑一本在地出版品或該書店獨家銷售的書，在旅途中閱讀，就會真正接觸到該地域的靈魂。”侯季然說。

從書店窺看對生命的態度

“我們這一代人，未曾真正經歷貧苦與戰亂，相對有安定感，比較容易專注于當下，注重生活質量，且更懂得尊重不同階級、職業、性取向、種族的人。”侯季然口中的當代臺灣現況，抑或近年逐步形成的生活風格取向、對多元價值的認同，正是許多獨立書店努力倡議的課題。

“說到底，就是一個‘價值的問題。如今，臺灣年輕世代走到了一個不再將經濟發展視為唯一價值的階段，像這些獨立書店，即便賺得很少，但活得很好。”像宜蘭的“小間書菜”店主，毅然放棄工程師身份，到宜蘭找一塊地種，就為了吃到自己種的米、知道餐桌上食物的來歷。

侯季然曾造訪大陸一些獨立書店，其中尤以南京“先鋒書店”最令他驚艷，書種繁多，也常舉辦講座，作為思想交流的基地；由老房子改建的廈門“不在書店”，舒適而漂亮，同樣叫他喜歡。“大陸書店和臺灣書店根本的差異倒不是設計風格或美學，主要還是涉及書籍的內容。一個城市的書店文化，取決于有沒有思想上的開放性，那才是真正根本的東西。”他進一步闡釋，“臺灣獨立書店在乎的不僅是書店漂亮與否，而是希冀小區也要漂亮，像洪雅書房，街上哪一間老房子要拆了，店主會組織群眾去抗議；或是春成書店老板會照顧當地耆老，幫他們買月琴、申請“國寶藝人”，這才是臺灣書店跟大陸書店不同之處，臺灣書店是更入世的，更重視跟在地文化的交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