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再無鶴唳聲

◎郁 之

華亭再無鶴唳聲

◎郁 之

他曾用滿腹才華驚艷世人，若是在文字世界里快意馳騁，必能攀至文壇之巔，可那不是他心中歸屬。知他者謂他心憂，不知他者謂他何求。

月光沁涼如露水墜下，夜深時，把輾轉難眠的人驚醒。陸機怔怔望著朗月，低頭間，衣袖濡濕一片，心下泣然：“此生，難道就這樣到老了？”

細算起來，在洛陽也有段時日了，在外漂泊久了，難免會思鄉。此時的故鄉，必定有大片灘涂，候鳥翩飛，耳邊似乎傳來陣陣鶴唳雁鳴。仿佛眨眼間，陸機回到了幼時，他還在那里讀書寫字、勤練武藝，聆聽父輩的諄諄教誨，決心擔起家族的榮譽。

故鄉是陸機心底最柔軟的記憶，在仕途上的坎坷難熬，都讓陸機迫不及待地想逃回那里，只是如今功不成名不就，心里流淌的驕傲不許他有絲毫逃避。曾經自負年少，才華冠絕江東，不過是想要個身名俱泰，切不可辱沒父輩的名聲，可哪里知道竟有這么難。

陸機出生在江南望族—吳郡陸氏，雖然當時孫吳已日薄西山，但在父輩庇護下，他也算安穩長大。14歲時，便為牙門將分領一路兵馬，去金戈鐵馬中走了一遭。黃沙飛揚中，他回頭望了眼身后，暗暗握緊馬韁，決心要在這世上闖出一番功名來。

不久后三家歸晉，陸機退居故里，蟄伏起來勤學苦練，如破繭成蝶的前奏，十余年間，心底的榮耀如河水般越流越深，終在太康十年，懷揣著夢想走到了洛陽。

陸機曾深受權臣張華賞識，一入洛便披了一層贊譽：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世人常說萬事開頭難，可他的仕途如水月鏡花般，剎那間綻放，瞬間便凋零，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陸機好游權貴，聽從張華的建議去拜訪劉道真，兩人見面后一陣沉默，他微微思忖，來不及張口，劉道真便說：“東吳有種長柄葫蘆，你帶種子了嗎？”陸機頓時目瞪口呆，早知劉道真嗜酒，卻沒想到他在守孝期間也惦念不忘。陸機失望地嘆息：“難道北方的名士都是如此隨性嗎？”

隨后他各方拜訪，在中原人輕蔑的眼神中，陸機明白了：在洛陽，他是“亡國之余”。南北地域涇渭分明，風土人情大相徑庭，誰都不想讓對方贏了勢頭。

這些打擊并未使陸機灰心喪氣，他挺直了脊梁，心中是自己的驕傲和夢想，而這些決不允許他低頭屈服，面對侮辱，他并不以迂回的方式或委婉的言語去化解，而是迎頭痛擊，更加奮力地向上攀爬。

后來他成為“二十四友”之一，哪怕知道許多人都瞧不起自己，他也從不后悔此番入洛之行。也許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夢想總有一天會逝去，所以趁現在飛蛾撲火。

西晉玄學思想大盛，陸機雖服膺儒術，但為了仕途，漸漸開始學玄化。仕途幾經顛簸，他依舊偏執地奔跑，放不下高貴的精神。哪怕早已知曉，這會使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夢想。

陸機本是異才，其文學天賦極高，當時文學還以“言志”為主，所寫所思大多“發乎情，止乎禮”，而陸機不愿受束縛，毅然拋棄以往思想，所書大多源于自己所見所感，讓萬千情緒和感情都噴薄而出，不再為內心的矛盾所苦惱，不再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而悲哀，理想就存在于現實中，自己所需的一切都將在現實中得到滿足。

文字是他內心遼闊的宇宙，就像他遙遠的故土，得以讓一生的心緒肆意揮灑。所以《文賦》一出，那些故步自封的文人們臉色大變，大加斥責，可陸機也是倔強，依舊我行我素。

也許較之謹慎交往、適時而變的人，他顯得輕浮莽進，較之灑脫沖淡、急流勇退的人，他又過于矜持自負。但陸機就是陸機，“八王之亂”后，他依舊投身仕途。當時世間多動蕩，許多人勸他回去，可他思前想后，如果此時撤走，心底有些不甘。

原本盤算著到洛陽大展拳腳，開啟人生新篇章，如今周轉了幾站，他還未登上人生巔峰，思及先輩的光輝偉業，他不允許自己放手，身后好似懸崖萬丈，退一步可能此生被埋沒，消磨終老，再無緣山頂浩大的風光。況且他追隨的成都王為人不居功自傲，體恤士兵，對他又有救命之恩，頗為倚重他。

陸機最終狠了心，決定留在夢開始的地方，去博那萬分之一的星火。

陸機為人是出了名的清厲，寡言不圓滑。曾有人當眾問陸機：“陸遜、陸抗跟你誰近誰遠？”他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隨后又自豪地說：“我的祖父、父親名揚四海，哪有不知道的呢？”

陸機的世界容不得那么多花花腸子，他只是單純地希望夢想能實現。但后有他人挑撥時，陸機曾說：“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想必他敏銳地察覺出將要面臨的危機。

只是無論外界環境多危險，他內心的高貴使他無法自降人格。所以在這激流湍進中，不能退也無法退。

世間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我們在這張大網中，也許所能選擇的，就是勇往直前。“人生無幾何，為樂常苦晏”，陸機能作此言，也并非旁人眼中那個不豁達的人。

旁人不懂的是，陸機是個亂世中的孤獨舞者，他求立大德以垂范后世，與時代不相投合，他始終恪守個人道德底線，對自我的規束近乎苛刻，他從未忘記初衷，對社會群體的奉獻精神也堪為時代表率。

而陸機這一生的仕途，好比是一場壓上所有身家性命的豪賭，偏執地想求個身名俱泰，他活在自己遙遠的夢想上永垂不朽。

最終，陸機卷入權利斗爭中，直至被殺。

陸機臨死前，大霧彌合，大風堪堪折斷樹木，平地積雪有一尺厚，陸機脫下戎裝，言及此乃天命所歸。

臨死前，故鄉的風物在陸機腦海中閃過，耳邊似乎又傳來鶴唳雁鳴，候鳥起飛時，陸機似乎回到了故鄉，帶著榮耀。

往后世上會有多少人，如陸機般愚不可及，撞了南墻也絕不回頭，一心一意為了夢想而奮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