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軒佑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北京 100083)
拙政園
——東亞農耕生活樣態之典型
郭軒佑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北京 100083)
借江南名園“拙政園”的細化分析,試圖體現漢文明典型農耕文化的樣態,及扼要梳理代表此一生活樣態的族群之精神視域。
拙政園 文明 農耕 生活樣態
中國江南,自古迄今,文人喜稱:自然形勝之地域,人文薈萃之淵藪。其地偏于歐亞大陸最東南一隅,自南宋以后千余年來,此一地域所形成諸多文化樣態,始終是東亞文化最典型的代表。此地域遠離歐亞大陸的文明發源中心——兩河流域、西亞文明,以自身地域的獨特造就了東亞自成一格的生活樣態,其形成之江南私家園林,正是這一生活樣態具體而微的體現。
早期東亞文明中心基本在黃河流域的中游地區,其向北向西,形成至今我們所知的夏文明及商文明,夏商文明余緒沿至秦漢隋唐,無論生產方式還是生活狀態,都帶有頗多源于歐亞大陸東西交融的痕跡:從人種的羌戎狄等混合,到青銅冶煉業之發達,再到農業以小麥燕麥種植為主……這一切都說明,上至夏商、下至秦漢隋唐,東亞文明還未最后步入圓熟期。最能說明彼時東亞文明情態的,莫過于漢武帝時張騫鑿空西域之舉及盛唐時絲綢之路空前之盛況。簡言之,直到南宋偏安江左之前,東亞地域文明——我們今日習稱之漢文明,還處于其上升時期,族群生活樣態,屬于吸收交融狀態,諸多方面都表現出族群的勃勃生機,文化形制未臻圓熟當在所難免。通過考察中國古典園林歷史,從商周園林置囿、臺以期曠遠,到明清江南私家園林小橋流水自足于尺境之樂,我們看到了一種文明從上升的勃勃生機到圓熟的自盛而衰,這一過程是否預示著一個族群的毀亡之路。當然,物極必反,勢盛必衰。此世界任一文明都有其圓熟極美之境,亦有其衰亡自毀之途。在此,筆者借江南名園“拙政園”的細化分析,試圖對漢文明典型農耕文化的樣態體現,及代表此一生活樣態的族群之精神視域做一扼要梳理。
人類自上古,最重要的發明就是農業和畜牧業,它們一直是人類生活最基本的經濟基礎,由農業和畜牧業依存的自然環境及生產生活狀態,衍生出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框架。
自宋以后至元明清初,江南私家園林的成熟興盛,從自然環境及生產方式關照,應與農耕稻米文化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指出:“水稻最初在印度種植,后來,約在公元前二千至二千一百五十年間,經海路和陸路被介紹到中國南部。它以我們熟悉的傳統形式慢慢在那里普及。隨著水稻的推廣,中國生活的重點完全顛倒了過來:新興的南方代替了歷史悠久的北方……”。這里費爾南?布羅代爾提到的“慢慢在那里普及”和“推廣”在時限上正符合宋以后漢文明進入精致的圓熟時段。而也正是在南宋偏安江左,以至元明清初,江南成為了代表東亞圓熟文明樣態的場域。隔海東洋亦步亦趨的學習吳地文化的精致,亦是指稱這一時期的中國江南。在這樣的文化場域中,興盛而圓熟的江南私家園林,與由農耕稻米文化所形成的生活樣態必然有千絲萬縷的牽連。
位于蘇州城內東北方的“拙政園”,初建于明代中期,原是明朝御史王獻臣的私園,王曾受東廠宦官之害,感嘆拙于從政,營建此園以自況明志,后數度易主,清代曾作為太平天國忠王府,再后改為八旗會館,歷經四百余年變遷,基本仍保存初建時之山水布局。全園占地4.1公頃,分西部“補園”、中部“拙政園”、東部“歸田園居”三部分。為現存江南私家園林之代表。
江南水道交織,湖泊眾多,稻田密布,江南私家園林以小居多,拙政園雖占地僅4.1公頃,已算江南私家園林中之大園,陳從周有言:“以有限面積,造無限空間”。而此種造園法則也可以從另一角度理解。耶穌會神父杜哈德于一七三五年寫道:“所有的平地都被耕種,見不到任何溝渠和籬笆,幾乎沒有一棵樹,他們十分珍惜每一寸土地?!绷硪晃唤艹龅囊d會神父拉斯戈臺斯在一個世紀前曾說過同樣的話:“沒有一寸土地……沒有一個角落不被耕種”。在江南水鄉,自然環境的局限,衍生出私家園林的樣態,在小的空間中悠游、堆砌:園之主門設于宅邸之曲巷,自腰門以入,黃石假山列于目前,有擋景之功用,運用藏露技巧,繞過山后水池,景始有所開闊,迎面見到的是“松風亭”,透過亭上開窗,可看到局部水面。出松風亭,經過一座跨于水面的廊屋“小滄浪”,遠處可看到一座廊橋,名為“小飛虹”,這些圍出一個更小的水院。繞過小飛虹廊橋,就到了園中部核心建筑“遠香堂”。遠香堂為一座四面廳建筑,在廊橋另一端,還有旱舟“香洲”。遠香堂之北為水域,水域中有兩座凸起的島山,將水域分隔成南北兩部分,島上分別建有“香雪云蔚亭”及“待霜亭”。東邊島有小橋通向水池東面的“梧竹幽居亭”。水池中央還有“荷風四面亭”,水池西北亦有“見山樓”。這里簡要的述說了拙政園中部的主要建筑。正如知者所言:往往于無可奈何處,而以無可奈何之筆化險為夷……當然亦有無可奈何之美:庭院深深深幾許。以曲折得之。如若真能“三五步行遍天下”,也是盆栽中的天下,小飛虹,小滄浪,在盡情把玩小之趣味中,漢文明達于圓熟。但最終失去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的力量。
江南私家園林其文化樣態的圓熟,還表現在宋元以來,文人文學情思的圓融通透,它的展開表達了一種文明發展到圓熟狀態時的必備之纖巧精致。它也將一種文明的遙遠過去帶到了當下的情境中,使得生活在局促水鄉的人們,在此一文化樣態中體認到時間的進程,自足于某種當下存在的滿足感,其深層族群心理機制,源于人們世代被固化于稻田的辛勞耕作,此一種耕作的特性潛在地決定了這一種精神視域:“種植水稻意味著人和勞力的大量集中,意味著專心致志地適應環境……”。制作于十三世紀的《耕織圖》即展現出這一農耕景象。
當然,這并不妨礙我們去細心的品味——一種雖已逝去,但依然魅力無窮的精巧的文字游戲。其實質也是此一種圓熟的農耕文明的時空游戲,它支持著對歷史的想象。拙政園“卅六鴛鴦館”以西,步過一小巧曲橋,有“留聽閣”一景,在漢文明浸潤過的任一文士,當行次處,必會想到在歷史悠遠的往昔曾有一詩人,哀婉低吟于秋日荷塘前“:竹塢無塵水懢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崔雍崔袞》詩句,表達了思念,孤寂之情。而在時光的進程中,在未來,在拙政園“留聽館“,另一個人,又一次,在他的詩句中找到了同樣的思念和孤寂,當然還有依托文學之魂,在時空中實現的又一次回望的志得和意滿。在園林中達成了又一次當下者和往昔詩人的精神契合,由此,江南私家園林使得孤獨和寂寞,物化為一種文化樣式的美感體驗。
拙政園的其他幾處景致亦有這樣的范例?!斑h香堂”,取宋理學家周敦頤詠蓮句:“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另一處“得真亭”取左思《招隱》詩句:“竹柏得其真”。而西部補園有一處臨水扇面形小亭,憑欄可環眺三面景色,題名:“與誰同坐軒”,是宋代詩人蘇東坡名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當人們流連于這帶有文字暗示的景色中,過往逝去的名士風流縈繞于江南文士局促的精神視域中。
從原始的農耕歷千數年,形成圓熟的東亞農耕文明,通過最直觀的天象、氣象、物象諸方面觀測判斷時令節氣是農耕生產的基本環節,不能準確把握時節,就意味著不能保障生存所需的基本食物,一年兩至三次種植收獲的稻米,更是如此。所以,漢文化中關于天文的諸多意向,同時也存在于文學藝術以致園林中,它們交融影響,深入到東亞生活的方方面面。顧炎武《日知錄》即言“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码x于畢’,戍卒之作也?!埼卜健?兒童之謠也?!蔽覀円嗫烧f,在園林中遍植各色植物花草,寄情草木四季之榮枯,亦是文人雅士于園林中的天象節令之謠。拙政園于園中山上植落葉樹間以常綠樹木,岸邊散植灌木藤蔓,垂柳,亭館間并種植柑橘、梅花、山茶花等各色花木,山茶花又名曼陀羅花,拙政園亦以花名命一館為“十八曼陀羅廳”。另一名為“香雪海”的景致更是冬末春初踏雪尋梅之佳境。而“待霜亭”卻讓雅士們體認到生命苦短的悲情。使四季紛呈各色,榮枯變遷,歲月流逝,以園林花木為依托,展于目前,正是東亞江南私家園林的詩情體現。
園林藝術代表了一種文化的綜合樣態,當它達于成熟期時,它所蘊含的遠不僅僅是一種文化形態,更深層地昭示出此一文化樣態創造族群的生命消息。從古波斯的水法綠洲,疏朗庭院;到歐陸對稱布局之嵯峨城堡。其曠遠雄健,蓬勃生機,展現出此世界的另一美境界,其中的華麗,超凡,嚴謹,哲思,標明出一類上升的生命樣態,是外展的。以此反觀江南私家園林,于局促之水鄉,產生自足之稻米文化,文人雅士,流連于逼仄之四壁六合,臻于極度精巧纖細后,必將墮入頹敗一途,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自然法則的必然。江南水鄉,私家園林,只能是一個如風逝去的魅影,連同東亞農耕文化,留存于回望的哀婉低吟中。
[1]陳從周.《書帶集》.
[2]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
[3]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