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金粉落，夢里琉璃白

◎六州笑

提筆金粉落，夢里琉璃白

◎六州笑

圖/隨 隨

戀筆紀

長袖當風，徐淑的詩文筆墨堪稱東漢才女中的一絕，從她與丈夫秦嘉相知相愛，到后來夫婦琴瑟和鳴書信往來，那些字字句句，相思相慕穿梭過字里行間，滲透紙背，鋪成畫卷，刻骨衷腸一點點在后世人眼前展開。

萬里云空落墨，千古文人史話，徐淑與秦嘉的故事是傳唱不絕的經典。女子青衣廣袖，低眉斂目，在木案上提筆而書，縱隔著青史茫茫，也仿佛能觸碰到那份堅守的柔情與凜凜的風骨。

那時的秦嘉只是隴西的一個普通郡吏，早出晚歸，在郡縣里做些抄抄寫寫的營生。每日清晨，徐淑替他整理好衣冠，他笑著捉住她的手，替她拂去耳前鬢發。庭前老樹郁郁蔥蔥，她仰頭笑望著他，晨光從天際層云里斜斜漏下，只覺朦朧而靜好。

可嘆命中多有曲折，徐淑染疾，不久便回娘家養病。而秦嘉要被派去京都洛陽任職，這本是個好差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但他放不下徐淑，于是派車去接她并附詩一首：浮云起高山，悲風激深谷。

他訴說著他的思戀，臨別在即，縹緲的浮云從層巒疊嶂的深處氤氳四散，呼嘯的獵獵寒風在深谷的萬壑松濤間久久不散。他躊躇難行，妻子身體有恙，他只想把她接回身旁，夫妻再把盞話前章。

接到他的信時，徐淑歡欣雀躍，可三思過后還是默默揮就書信一封：“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詠萱草之喻，以消兩家之思，割今者之恨，以待將來之歡。”她把思念凝于筆端，付一曲相思離歌。長路曲折，他就要一個人去跋涉。她恨自己不是他的影子，不能追隨他一起踏遍天涯海角，她恨自己與他不是比目魚，可以相攜同行，永不分離！

可是信到末尾，她筆鋒一轉：你要去京城樂土，遍賞人間精妙珍奇之物，可別一去就不回來了啊！

在那個天高云淡的秋日，秦嘉還是踏上了赴京的路途，臨走時寄了回信，贈予徐淑四件器物：明鏡，寶釵，香料，素琴。他希望她沒了他在身旁陪伴，依舊能好好生活。明鏡鑒美人，可以映亮她的玉貌花容；寶釵盤螺髻，可以簪好她的如瀑青絲；香料沁人心，可以使她層疊的衣裙盈滿芬芳；素手弄琴弦，可以伴她長夜清冷不再孤寂。

可是徐淑卻回信：“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嘆。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p>

女為悅己者容，他不在身旁，她對鏡梳妝給誰看？她慢攏琴弦，一曲愁腸與誰訴？唯有他在身旁，她對鏡掃眉才有了價值，她的滿袖芬芳才有人來嗅；唯有與他攜手，風景才能算得上溫柔，琴弦才能彈出愛情的細水長流。

他們夫妻恩愛，羨煞旁人，也難怪后世戲文里常將這份摯愛傳唱不休，有一首詞這般描述：“可人夫婿是秦嘉，風也憐他，月也憐他?！?/p>

京城人才濟濟，從不缺能人才子。所幸秦嘉很爭氣，去了洛陽后被任為黃門郎。這時的秦嘉可謂意氣風發，春風得意。他寫信給她，共同暢想未來的美好生活。

她靜坐于小院樹下，想象著遠在京城春風得意的他，指尖輕觸信中的字跡，仿佛那一筆一畫都殘存著他的體溫。她也笑了，在老樹下笑得開懷，仿佛他就在面前與她談笑，她一伸手便能觸上他含情微笑的眼眸。

可京城的繁華到底不過鏡花水月，一場空夢。烏云翻滾的天空劈下驚雷，暴雨如注，澆透了流年。誰會料到，當日她那一句戲言，笑他去了可別不回來，竟是一語成讖……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命運的車輪狠狠軋過渴盼重逢的靈魂，那兩只遙隔重山的手終是沒能再度相扣。可嘆本當是最好的年華，本該是苦盡甘來的歲月，秦嘉卻病死于津鄉亭！

她得知消息后，終日以淚洗面，細數與丈夫言笑晏晏的光陰。轉瞬白駒過隙，她的秦嘉就這樣離開了她，她自此只愿能獨自拉扯大孩子們。誰知上蒼何其殘忍，連這點微薄的愿望也不肯滿足她……

她的兄弟找上門來，逼她改嫁，她跌坐在地哭得梨花帶雨。平生坎坷，因緣際會，由情而生，由情而滅。她徐淑終生唯愛秦嘉一人，誓死不改嫁！

既然旁人看上她的容顏，毀去便是！疾風穿堂過，案前的燭火明明滅滅，她顫抖著手拿起刀，纖纖柔荑撫上素白的臉龐，明鏡里的她螓首蛾眉，顧盼間風華依舊，只是當日伴她梳妝替她畫眉的人，再也不會回來……

淚水滑落，魂夢斷，血水浸透白紗，她捂住面龐，放聲大笑，兩行清淚和著鮮血涌了出來。燭火搖曳，風簾漫卷，檐外青天沉郁，庭下草木凄凄，她倔強地仰望天穹，許下不悔的誓言！

他活著，她便廝守終身，相夫教子；他死了，她便撫育子女成人，守寡終生。一個柔弱女子用沾染了血淚的執著努力抗爭著。

他奔赴洛陽，她因病還家，未能面別便陰陽永隔，這是她一生揮之不去的遺憾。如今她以血表決絕，此后歲月，唯愿在有他的回憶中度過。

徐淑老來常做一個夢，夢里是蒼白琉璃色，嵌著一方瓦藍瓦藍的天空，框著一個小小的溫馨庭院，院里的老樹枝丫蒼翠，秦嘉斂袖立于樹下，依稀還是那溫潤如玉的模樣，她拽著裙擺，笑著向他迎來。

那時的天光真好，明晃晃的，照亮他的微笑，照亮她的眼睛。

寶鑒蒙塵，芳香已散，素琴弦斷，金釵暗淡，她等的人永遠不會再迎她去洛陽團聚。往事一幕幕，被歲月無情絞碎，倒影斑駁，終化作遲暮之年，綿延不息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