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白樹未成蔭

◎慕 兮

浮生白樹未成蔭

◎慕 兮

圖/南宮閣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建安十五年冬，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壓斷了營帳外等待著春天的枯枝，抹去了茫茫天地里的一切生命跡象。

他又在咳嗽了，殷紅的血滴在竹簡上，像是舒城那一樹樹灼灼桃花。他最后一次望向西川的方向，此生怕是再也見不到東吳戰旗插上荊州城樓了。

突然想起孫策遇刺身亡的那日，也是在巴丘，千里傳訊的人一騎快馬而來，披著的縞素瞬間刺痛他的眼，如今依然是巴丘，他的生命也要走到盡頭。想到這里，他披衣起身，借著微弱火光，寫下給吳主的肺腑之言：“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執筆的手輕顫，那些青春激揚、戎馬天下的光輝歲月，如帳外大雪般覆上心頭，拂去還滿。

他是洛陽令周異的次子，姓周名瑜，弱冠之年得字公瑾，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彼時風華正茂的少年，溫潤如玉、雅量高致，精通軍事與音律，三盅酒后，若席上撫弦之人彈錯一個音，他仍能醉后顧曲，加之模樣俊朗，便有美人欲得他一眼回望，故意彈錯曲譜，此事一時被傳為美談。

雖得“曲有誤，周郎顧”的美名，風雅如他卻不同于尋常世家子弟的不識憂患，亂世里群雄逐鹿，他心懷的那一方天下還未真正來臨。

孫策來的那年，舒城的桃花開得正好，草木繁茂，萬物伊始。孫策的父親孫堅兵討董卓，家人移居此地，周家是當地望族，他們同歲，又曾有總角之好，便在亂世里結為兄弟。

自古英雄出少年，孫策美姿顏、好笑語，周公瑾聞弦歌、知雅意，兩人廣交天下豪杰，吳郡子弟親切地稱孫策為孫郎，稱他為周郎，江東雙璧，一時頗負盛名。

漢宮生大火，長樂變長禍。孫堅戰死的消息傳來時，孫策還不到十七歲，太多人對孫家的兵馬虎視眈眈。他來不及悲傷，率領父親的舊部屈事于袁術，將父親的義旗和未竟的事業扛在肩上。

一別經年，依舊烽火連天。

那個曾經跪在碑冢前立下壯志的少年，成了驍勇善戰的小霸王，成了討逆將軍，獲封吳侯。吳軍東渡之時，收到書信的周瑜將兵五百人，帶著船糧器杖，星夜與他會合，沒有半分遲疑。舒水舊地，兩個少年意氣風發地許下縱橫天下、共創大業的諾言，屬于江東雙璧的傳奇終于來了。

克橫江，攻秣陵，入曲阿，討江夏，回兵定豫章，揮師下廬陵。攻破皖城時，還得了喬公家兩個傾城的女兒，又是一段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話。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所謂的睥睨天下也不過如此。

古來名將如紅顏，不許人間見白頭。

建安五年的江東，風調雨順，百姓安康，一支羽箭穿過了小霸王短暫而輝煌的一生。

傳訊的人一騎快馬趕到巴丘時，千軍陣前統帥兵馬的他突然就愣住了，這樣年輕的孫策，在戰場上永遠沖在最前面，唯恐敵人看不見自己的小霸王，他的兄長怎會就這樣走了……

春風十里不識路，拂亂了他的琴弦，還沒到清明，他取出那年春天他們埋下的酒，拍開泥封，獨自苦飲。后來，他丟下琴，披上染血的戰甲，接過故人的長纓槍，從此這戰場上只剩下周瑜。

他在他靈前立誓，一心一意輔助少主，生死無悔，永固江東。此生只愿舉江東之兵，與天下爭衡。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轉眼又是幾個年頭。曹軍揮師南下，來勢洶洶，在一片主和之聲里，他毅然站了出來，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決絕。這江都是他們一同打下來的，不能割舍一分一毫。

因此，才有一杯酒傾祭三江，才有赤壁江頭火光橫絕。那是場震驚天下的戰事，火趁東風，八十萬曹軍被一把火燒盡。火光明滅下，他劍氣驚鴻，燈燭下舞劍作歌，一招一式瀟灑漂亮——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

醉意深處，那片點燃了江岸的火光里，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漫天火海都化作他眸中的萬千韜略。

至此，周公瑾之名傳遍天下。想他回頭顧曲，虎帳談兵。赤壁一戰，天下三分，江東的猛虎盤踞在長江天險之地，蓄勢待發。可他太急于實現諾言，夜以繼日的操勞終是拖垮了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主公剛剛準允了他的計策，他正前往取西蜀的途中，漫天大雪里，積蓄已久的病一下子襲來，偏偏還是在巴丘，當年他聽到孫策死訊的地方。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復奉教命耳。”他這樣安慰遠在都城的少主，卻勸服不了自己。惆悵有之，遺恨有之，無奈有之，壯志未酬身先死，大概就是如此。十年生死相隔，他用余生守著一方天下，堅守著年少時共創大業的誓言，可惜上天只多給了他十年時間。

如今，他就要去見他了。他身后的吳國，在建安十五年那個冬天之后，走向了沒落，江東猛虎再也沒有了爭霸天下的雄心。

守著江東最輝煌鼎盛之時，這樣也好，任憑身后二宮之爭、禍起蕭墻，小人當道、背棄良臣，任憑他日樓船下益州，一片降幡……都看不到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他的這場大夢，還留在江上的大火連天里，留在建安五年那個遲來的春天里，留在曾經并肩而立的戰場上，留在舒水舊地，那兩個心懷天下的年輕人的笑聲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儻或可采，瑜死不朽矣。”竹簡上落下最后一筆，炭火還未熄，天邊已隱約可見破曉的曙光。

雪還在下，年僅36歲的周瑜輕輕合上雙目。他聽著大雪落在營帳上的聲音，那樣熟悉，像沙場上兵戈相撞之聲，像很多個夜晚他獨坐時撥亂的琴弦，像那年的舒水舊地，兩個并轡少年歃血結義，許下的不老諾言。

非瑜背諾，天不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