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

彭家啟

一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這座小縣城古老而美麗。西門城樓上寫著“邑爽”二字，南門城樓上寫著“迎薰”二字。東門城樓毀于戰火，北城則沒有城門。

城北那座小山叫蒼龍山，龍頭龍爪依稀可見，龍頭向西，龍尾向東。聽奶奶說，早先蒼龍要成妖，天神在龍頭上修了寶塔。塔修了七七四十九天，蒼龍被鎮住了，成不了妖了。

南門外，河水繞城流去，河里長年有水，水中有魚。聽老年人講，原先河床很低，從南門出城，要下七八級臺階。到我記事的時候，河床已經高過城里的地面。為了防止汛期洪水倒灌，南門已用塊石封堵，只在最下邊留了一個涵洞。南城墻上向城外搭了木橋，作為出入城的通路。

城隍廟，位于城中心，高大的廟門是一座牌樓。樓上一口大鐘，舊時，是用來報時的。鐘樓也是戲樓，在鐘樓與城隍廟之間，有十來畝大的一塊場地，逢年過節，戲樓上唱大戲，場地上耍社。

我家坐落在南街一個小四合院內。院內東邊有一眼水井，井水凌冽甘美。水井邊有一棵石榴樹，一棵女貞樹。井水通過暗渠流入水池，街坊鄰居常在井中打水做飯，池邊淘米洗菜洗衣。院子的東邊栽種著牡丹花、玫瑰花，花開時節，滿院芬芳，常有路人循香來我家院內賞花。

有月亮的晚上，奶奶對著月亮給我講，你看，那月亮上有樹啊，樹下坐著一個人。我說我怎么看不到呀？奶奶說，要仔細看。我睜大眼睛仔細看，還是看不到樹。奶奶說，你還小，長大了就看得見。奶奶教我唱：“月亮光光，騎馬燒香，燒到哪里？海棠河里洗衣裳。洗得白白凈凈的，打發哥哥上學堂。”奶奶還說，那天上住著天神，他能看見地上的每一個人，誰做了壞事，他記在本子上，誰做了好事，他也記在本子上。壞事做多了，天神會懲罰的。做人，要做好人。我說地上的人這么多，天神得有多少本子啊？

父母在家的時候，也是我最愉快的時候。父親拉起了京胡，我也要拉。拉兩下，父親說，像殺雞時的聲音。我拉不響，也就不拉了。父母常去街上給奶奶買小吃，小吃買回來奶奶總要讓我先吃。媽媽會說奶奶，你別慣著他。奶奶說，一人動口，十人口香，別饞著了。

在奶奶的故事、兒歌聲里，我慢慢地長大了。

二

廟門上，鑼鼓家伙響了。有時是耍猴的，有時是變把戲的、賣膏藥的。鑼鼓一響，我便“唰”地沖了去，人空里這兒一鉆，那兒一鉆。變把戲的太神奇了，空空的箱子里會變出人來。那小猴真聰明，能聽懂主人的話，戴上帽子、面具，拿著刀槍，踩著鑼鼓點跑來跑去。

城樓上、城墻上、鐘樓上是我們小伙伴的好去處。我們那里的城墻，外墻有磚，內墻是夯土。那夯土上有一種植物，我們當地的人叫它“羊奶頭”，從夏到秋，在那矮矮的草株上，會結出像羊奶頭一樣的果實來，咬一口，流出乳白色的漿汁，甜甜的。那味道常讓我回味。南城墻高高的女墻外側，有細細的一棵桑樹，我們總惦記著它，惦記著它上邊那三五顆桑椹。看著它們由綠變紅時，便翻過女墻，摘得幾顆桑椹來大家分享。高高的鐘樓，順著里邊的樓梯爬上去，最頂層有一圈平臺，站在平臺上夠得著那口大鐘。從四面的窗口向外望去，那是寶塔，旁邊的廟宇上輕霧繚繞;那是饅頭山，白云在山腰飄舞;城東的禹王宮和戲樓也看得見，那里有寬敞的大殿;城北的蒼龍山，一年四季開滿了桃花、槐花、野菊花。望著寶塔，又突發奇想，登塔去！順著塔內的腳窩，一級一級向上爬。不知誰在下面點燃了松枝、柏枝，熏得里邊的人又是咳嗽，又是嗷嗷叫。我受不了煙熏火燎下來了。爬上塔頂的，也受不了煙熏，又從塔內爬到了塔外，在那窄窄的外沿上爬來爬去。遙望著他們，我嚇得兩股顫顫，生怕掉下來了，塔太高啊。

最愜意的，要數在河里摸魚。一群毛猴子光著屁股跑來跑去，一會兒這個摸得一條魚，一會兒那個摸得一條魚。清清的河水流過，魚兒游來游去，美麗的翠鳥，有時停在河邊窺視著魚兒，有時在河面上飛來飛去。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河堤上楊柳依依。

滿世界地跑，一雙布鞋穿不了幾天。奶奶說你這樣個穿法，這布鞋我可做不過來，得給你打雙鐵鞋，該管管你了。于是，父親開始教我識字，教我讀《三字經》《百家姓》。買來算盤、紙、筆，教我打算盤，寫大字。每天有任務，完成不了任務那可別想出去。大門外，小伙伴一陣陣、一聲聲呼喚真叫人心煩意亂、著急。奶奶說：“嗨，別急呀，《百家姓》背過了嗎？”“嗯。”“背吧，讓我聽聽。”我就開始搖頭晃腦地背道：“趙錢孫李，背一袋米。周吳鄭王，小心尿床……”“啊！《百家姓》上還有小心尿床？”父親要來檢查，那可不敢這樣去背誦，否則屁股上肯定得挨巴掌。

八歲了，該上學了。告別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可心里還想著羊奶頭、女墻外的那幾顆桑椹，還想著把木盆當小船在城壕的水里劃來劃去……

三

我上學了。第一件高興的事至今還記憶猶新——新書發下來了。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味從書里散發出來，讓人感到興奮。老師說，你們現在是小學生了，是新中國的小主人，要好好學習，學好知識和本領，將來要把祖國建設得美麗富強。有些話雖然聽不明白，但是，好像覺得一進入學校，一下就長大了。而且，今后還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一定得好好學習啊。

認識的字越來越多，課文也越來越長，文字把我們帶入了書中的世界。書中的世界真大啊：“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啊，秋天來了。”老師說，離我們很遠的南方，冬天很暖和，大雁要飛到那里去過冬，還有小燕子也是。到了春天天氣暖和了它們又飛回來。像大雁、小燕子這樣的鳥兒叫候鳥。書中的世界真奇妙：“白羊和黑羊同時來過橋。白羊從這邊上橋，黑羊從那邊上橋。走到橋中間，白羊說你退回去，黑羊說你退回去，它們誰也不肯讓誰。撲通，撲通，它們掉到水里了。”怎么羊還會說話呢？老師說，這種寫文章的方法叫擬人法。書中的世界真美：“公園里菊花開了，有黃的，有白的，還有紅的。弟弟要摘花，姐姐說，不要摘，不要摘。花是大家的，要給大家看。”“夏天過去了，可是，還叫我十分想念。那些個可愛的黃昏和早晨，像一幅幅美麗的圖畫出現在眼前……”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些課文來，心里還美滋滋的。

四年級時，我參加了氣象小組。班主任老師指導我們樹起了風向標，可是，我們不知道怎樣來預報天氣。老師說，我們要做晴雨表，還要收集氣象諺語。借助晴雨表和氣象諺語來預測天氣。把一根長發放在酒精里泡了幾個小時，制成頭發晴雨表。老師說，晴天、陰天空氣中水蒸氣的含量不同，脫脂的頭發吸收的水分就不同，長短會有變化，這種變化就有天氣變化的信息。還有墨汁晴雨表，在墨汁里加上食鹽，再涂在紙上。食鹽極易吸水，老師說，根據晴雨表的濕潤情況，能獲得氣象信息。觀測大氣壓也能得到氣象信息……氣象諺語，聽大人們說過：“東風雨，西風晴，北風吹來冷冰冰”、“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不久就來到”、“雨下五更頭，行人莫發愁，雨下早飯后，行人莫問路”……我們辦的“天氣預報”公布在小黑板上了，我心里很忐忑，一會兒天氣變化了怎么辦呢？有一次，我去找班主任，見他正和其他老師說話，我遠遠地等著，聽見有老師說：“天上是大太陽，那個小黑板上寫的卻是要下雨，這也太不準了。”接著是其他老師的笑聲。我們的天氣預報不準確非常讓人頭疼，其他老師還會奚落我們的班主任。那可不行，得想想辦法……

此后的一段時間，天氣預報相當地準確，我很納悶兒，怎么會有這樣大的變化呢？留心了那小黑板才發現，小黑板上的天氣預報隨著天氣在變，有人在隨時改寫天氣預報。

老師批評了我們，同時又和我們仔細觀察天氣。在老師的指導下，我們的天氣預報準確程度有了提高。

一天天，一年年，在愉快的學校生活中，不知不覺，我長高了。

四

花開花落，斗轉星移，我上初中了。

校園，曾經是文廟。進得大門來，迎面，高高的垂柳環繞著一池碧水。那池叫泮池，說是孔子寫完字洗筆的地方。一條拱橋把水池分成兩個半圓，那橋叫狀元橋。舊時，凡是新入學的學生，都要在官員的帶領下，跨過狀元橋，進入大成殿禮拜孔子，然后拜見先生，這種入學儀式稱為入泮。那池，人們也叫它月亮池。

月亮池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棵柏樹，高大蒼翠，三五個人也合抱不過來。看著那柏樹，仿佛領悟了這文廟久遠的歷史，領悟了中華民族尊師重教的傳統。

美麗的校園，可親可敬的師長，在這里我們像待哺的孩童，盡情吮吸母親的乳汁，享受著知識的滋養。同時，老師也是我們的榜樣。我的語文老師，李老師，他班上有一位同學，父母多病，家里窮，李老師想方設法幫助他。老師的頭發還不長，就讓那個學生給他理發，然后，按理發店的價格給學生兩毛錢。他幫了學生，還不想讓學生背上人情債。那時，兩毛錢是可以買四個燒餅的！這件事，同學們知道后，老師的形象在我們心中一下高大起來。在老師的幫助下，我的同學度過了難關，考上了師范學校。我當老師后，每當見到困難的學生，就想著他們需要幫助，還把當年的事講給我的同事聽。老師是我的榜樣，他的高尚和善良，成了我終生的記憶。

逝去的日子，讓人懷念的歲月。雷鋒事跡報告會上，雷鋒的事跡讓同學們感動不已。當聽到雷鋒不幸犧牲時，很多同學難過得流下了眼淚。向雷鋒同志學習的活動，轟轟烈烈地在我們縣上開展起來，在全國開展起來。從小事做起，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車站、街道有同學們做好事的身影;敬老院里，留下了我們幫助老人的足跡……學習雷鋒好榜樣，社會風氣大大好轉。哦，逝去的日子，讓人留戀的歲月。

一年又一年，學校生活，多姿多彩的學校生活，幸福愉快的青少年時代。

我參加過學校的合唱團、文藝宣傳隊。在眉戶劇《雷鋒》中飾演雷鋒，在歌劇《江姐》中飾演甫志高。雖然演技不怎么好，可還是長久地留在了同學們的記憶中，直到現在還有人叫我甫志高，但是沒人叫我雷鋒。

高中二年級了。忽然，有一天，班主任老師找我，說，你談戀愛了？我說，沒有啊。老師說，有同學反映呢。噢，我想起來了。同學們瞎編過，說誰跟誰般配，這話傳到了那個女生耳朵里了。一天，下了晚自習，她跑到我家門前等著我，見到我說，同學們都說了，咋辦呢？恰巧有同學遇到了我們。現在回憶起來，這話問得很有水平，其中的潛臺詞意味深長。

我向老師如實“交代”了一切。我說，我要考大學，我才不那樣呢。在那個年代，同學中誰談戀愛了都覺得有犯罪感，而且，浪費精力影響學習，我可不會去談什么戀愛。老師說，你是學習委員，學習上要帶頭。你的成績不錯，考上大學很有希望，好好學習，好好努力吧。

考上大學是同學們的夢想，誰知道“文化大革命”突如其來，攪黃了美夢，攪亂了中國，也結束了我的學生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