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軍
我愛好寫作,但從來都沒有寫過我的母親。也許是隨著時光一天天推移的緣故吧,從今年秋天到冬天,生活中看到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在我的腦海里反復閃現——常讓我不由得想到母親,想到留存在我記憶里的一些與她有關的事。我本不想把這些事翻騰出來仔細去想,想它們詮釋了我怎樣的一位母親,但每當下班后,我一個人走在夜路上,或者我沉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這些事又涌上心頭,或近或遠,有時候又轉瞬即逝,因而在這個窗外彌散著寒氣的冬夜,我還是把這些記憶都記錄下來。
一
那天是看到一位年輕母親的微信,她說自己以前從不發燒,可是那幾天卻高燒不退。這是在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身體就不如做母親之前了,估計疾病就明顯多了起來,因而她說,難道真是孩子奪走了自己的免疫力?看到這句話,我心頭一震,似乎從這句話開始,我才真正理解并能去認識自己的母親。看了這位母親的話,我就想到自己的一位女同事,夏天我們都在辦公室午休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會把那個風口直對著她的空調關掉或者調小,她說自己受不了那股颼颼的涼風,生了孩子后,兩個肩膀迎風就難受。就是這兩件事,看到一件后,我自然聯想到了另一件,在認知母親這件事上,它們給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內心撞擊。這兩位年輕母親的經歷和感受如此真實地發生在我的周圍,而孕育并生養了我的母親呢?她一生共生養了四個孩子啊,那她的體內又會隱藏著多少傷痛呢!
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得過兩種比較大的病,一種是腰椎間盤突出癥,一種是婦科類的病。因為二姐是護士,母親得病的時候,大多是她帶母親去醫院診治,而我對母親的關心卻極少。記得有那么一次,母親在醫院做完檢查,二姐讓我把她帶回家。我們坐上公交車,車里人很多,不知道為什么,我沒照應母親,就一個人擠到了車后門跟前,母親卻一直在靠車前門的位置站著。我也不太認識路,不知道到哪一站下車最合適,因而到了一站,覺得眼熟,必須下車了,就一著急下了車,而母親還在原來的位置,因為她也不熟悉路,我眼看著公交車開走了,她在車上也看到了已經下車的我。待我去前一站找她,人流熙熙攘攘,怎么找也沒找到,后來和家里聯系,才確定她一個人倒了車,已經到家。現在去想,我那時候是對母親有抱怨情緒的,我固執地認為她上了車就應該緊跟在我后面,移動到離車后門較近的地方,而她沒有,因而我竟然會對她有情緒。可我卻置她是病人于不顧,不知道她身上的不舒服。也許正好在剛上車的地方找到了一處比較牢靠的抓扶處,她就停在了那里,也許她身體胖,不像我那么輕巧就擠到車后面,而我并沒有拉著她的手——像我小時候她拉著我的手讓我蹣跚學步那樣,和她一起下車,并把她認認真真地送回家,而最終還是她一個人找了回去。
我那時候應該是二十歲出頭,事后,二姐說我真夠笨的,“讓你把咱媽送到家,你倒自己先下了車,把人給弄丟了。”而母親從來也不說我,不管我做得好,還是不好,她從不評說,一直是她那種不愛多說一句話的性格,包容著我們,甚至我父親的一切。這一如她包容甚至忍耐著那些身體里的病痛以及人生中的其他所有的痛楚,不聲不響,默默無聞。是啊!我突然明白,在每一個寒冷的冬夜,家里沒有暖氣的時候,為什么母親睡覺的時候卻不卸她的帽子,而且拿厚重的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每當這些時候,我記得父親就會說母親像我那外婆生前一樣,怕冷沒火氣,是個“秋雞娃子”。而當我看到那條對我猛烈一擊的微信,以及想起我的女同事不敢讓冷風吹打肩膀的時候,我似乎才明白了母親的體寒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姐弟幾個,是我們帶走了母親身上本就不多的火氣吧。每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我們虧欠母親的太多,我們對不起母親,而且這“對不起”與生俱來,是注定了的,怎樣也消除不了。那么,這一生便只有償還,面對母親就只能無比地小心謹慎,仔仔細細,不能再去刺痛她,給她的傷口撒鹽,讓她痛上加痛。這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卻是如此真實。好在母親的寬容,否則,愚頑無知的我們真是說過好多中傷母親的話,干過好多中傷母親的事。
二
因為母親這角色注定了的無法逃避的痛楚,母親很容易就會記得別人對她的好。她的確很容易滿足,并心存感恩。那是我小時候,平時根本不太離家,也不愛走動的母親,無論如何就是要到西安市里去找一個人,找她姨姨,據說當時已經八十多歲的一位老太太。母親問這個親戚,問那個親戚,在家里很賣力地回憶,可就是找不到那位姨姨家的地址。她于是帶著我們,憑自己的記憶,在市里的某一個大體確定的位置找來找去。那個地方已不是她早年去的樣子,她就走進一個小區,看見年齡大點的人就打問,一直找了一上午,還是沒找到,最終失望而歸。后來,從一個親戚那里終于打聽到一個比較確切的地址,她就又帶著我們去找那位姨姨,才最終找到。我記得我的那位姨婆滿頭白發,身體尚好,母親這個平日里不善言辭的人,忙給她做自我介紹,并一一把我們姐弟幾個介紹給她。其他的細節我都記不住了,只記得母親當時很激動,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表現出大大異于平常的樣子。姨婆的兒子、兒媳也在家,整個場面顯得很熱烈。母親那次的狀態很罕見,平時我們家來了外人,母親也很少說話,她似乎不會與人很熱情地打招呼,更不會套近乎,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以至于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去了我家,她后來問我,你媽媽是不是不歡迎別人到你家啊。還有以前,她見了我的女朋友,也不像別的母親那樣,夸獎一番或者噓寒問暖、問長問短,讓女孩子覺得長輩關心的溫暖,心里甜蜜一陣兒。
后來,不知道母親有一次說什么事,她說到在自己小的時候,這個她后來一定要去看望的姨姨,曾帶她去過一次市里,那可是她這個農村娃娃第一次到市里去,她記著這個姨姨的好。我能想到,在幾十年前的某一天,這個城市里的姨姨回鄉下走親戚,在她臨走的時候,對她的姐姐還是妹妹(我不清楚我外婆大,還是這位姨婆大)說,這次我帶你們哪個娃娃去市里玩兒吧,在我母親的姐姐和妹妹都爭搶著這個難得的名額的時候,也許是由于我的母親生性內向,在一旁默默不語,也許是我的母親因為什么事情給這位城里的姨姨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總之,我的這位現在已經作古的姨婆把這個機會給了那個不爭不搶的小姑娘,也就是后來成為我母親的這個人。因此,我的母親大半生都記著這件事,有一陣兒,她總會念叨:“我姨今年怕有八十多歲了,聽人說還活著,艷軍(我二姐的名字)現在在市里上學,說是離那兒很近,咱啥時候去找找,看一下我姨。”與此同時,她還說到了她妗子,說有一年,她們姐妹幾個去舅舅家拜年,在舅舅家窯里看見了一大簸箕的柿子,紅彤彤的火晶柿子讓這幾個小姐妹眼亮嘴饞,可是這位妗子卻用一塊布迅速地把柿子蓋了起來,還放到了高處。母親真的就記下了這一幕。也許正是在一個女孩子幼小的心靈里,永遠記下了那位姨姨的好,妗子的不好,并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我不想去猜想母親去她妗子家的那一年是不是饑荒之年,也不想去細想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留下的印象是長期累積的還是那么一次半次就印記于心,更不想去追問我的母親在這件事上怎么就沒有了包容,而仍將它講給我們聽。因為這些也不足以讓我對這個故事有一個完整而準確的復原和判斷。因而哪怕母親真是心眼小或者心胸狹隘,但我更能看到一個當年的小姑娘真實的心理,還有我那木訥的母親一顆真誠的感恩之心。
三
母親今年六十歲了,比起一個能言善辯或樂于撥弄是非的女人來說,她這大半輩子說的話,真是少之又少。見三五女人湊在一起議論家長里短,她絕不置身進去。我以前上學,每一次考試成績出來,不管高低,她不說什么,但她心中有數。她會為我得了獎狀而高興,她也討厭別人家長在她面前說自己孩子學得多么多么好,而考試成績總在我后面。我考得不好,她也不責罵。就像《道德經》里說的:“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但是,不說話,也就意味著多是傾聽,或者閉塞,而不是傾訴。那么,寫到這里,我又一次心里一顫。是啊,以前我只表面地知曉母親不愛說話,現在才猛然察覺,那她難道就不需要傾訴嗎?她心里的愉悅和滿足,尤其是一個女人敏感的委屈和痛楚,只能掩藏著,自己經受,自己琢磨,這會讓她多么難受呢!可她就這樣一路扛了過來,一個人經受著,琢磨著,待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化解了,生命變得柔韌,要說的也就沒有了。
因為不愛言語的母親存在于那里,我常常對自己對于一些世相物事的評頭論足、“說三道四”保持警惕,甚至懷疑這是一種不良的習性。如果說人間眾聲喧嘩,浮躁不堪,那是不是也與我有關?因而我只能盡力準確而公允。
父親經營著一家診所,一個人忙里忙外,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就沒有停歇過。這時候,母親注定要擔待更多家里面具體的事,撫養我們姐弟四個,想著就是一件很讓人操勞的事了,尤其是我的兩個姐姐只相差兩歲,好在母親那時候年富力強。還有別的幾乎所有的家務,母親干了大半輩子,日復一日,心無旁騖。記得同村的人來找我父親看病,看我母親坐在一邊,就說她一輩子命大,有福,我母親微微一笑。別人的意思我明白,是說我母親沒有像另外一些農村女人那樣既要顧家里,還要在外面想辦法干活賺錢。但我也想過,這就是我們這個家的格局,這個家要求母親只好好守在家里,做好做飯、洗衣、農活(現在耕地全被征走了,也沒農活了)和喂養孩子這些事就好了。這就是她這一生的位置,她始終動也沒有動。
有時候,我休假回家,和母親一起做飯,廚房里就我們兩個人,這時候,她常會給我說一些事情,譬如我大姐這兩年沒工作干。說到這里,我能感覺到她非常操心,怕大姐的日子過得不好。大姐應該也在著急,但真的,這種操心和著急在母親這里總是翻倍的。母親也許認為我上的學多,明白些事理,或者有些事她說她不敢給我父親說,怕父親著急,就來問我的意見或者憋不住說給我聽。譬如我弟弟不夠自律,在學校做錯了事,他又很害怕,這時候,母親不認同我的兩個姐姐的態度和意見,她就會說讓我說說該怎么處理才好。她寄希望于我,覺得我會認同她對弟弟帶有一些溺愛的想法,但我也覺得母親這樣真的不好。這時候,母親流露出有點失望的神色。而有些事情,我的表現真的讓她失望了。事后,我也覺得自己做的不對,或者當時不應該說那樣的話。
當然,母親有時候也會很直接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的態度。記得有一次,在我家診所打吊針的一個同村婦女和母親閑聊說:“你們這里的×××,在我們那邊給我們說她對公婆可好了。”母親緊接著就是一句:“對老人好的,哪里還給別人往出說呢?”還有一件事,姐姐小時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不知是踩踏還是拔掉了一家人地里的紅薯蔓,那個女主人在我家門前叫罵,母親說她罵得很兇,也很難聽,意思嫌母親沒教養好孩子。這倒罷了,竟說母親壞,沒本事,所以生了兩個女兒,而沒有兒子(那時候母親還沒有生我和弟弟)。一天我和母親坐在門外納涼時,村里的一個人打趣母親說:“看你一天不聲不哈的,罵人還厲害得很,那一年把×××都罵哭了。”母親“呵——呵——呵——”地發出人們聽到如煙往事時的那種笑,她給我講了這件事,說當她聽×××那樣罵的時候,她不得不還口了:“你媽能行,你媽給你招了個上門女婿。”唉,也就是說,罵母親沒有兒子的這個人的母親也沒有兒子。
時過境遷,往事隨風而逝。我本不想復述這個沒什么意思的事情,它只是留下了一個時代真實的烙印,只生養了女兒卻也真實地成了一種罵人的素材。現在想一想,讓人覺得滑稽,更感到一種文明觀念一步步實現的艱難印痕。可是,自從那天晚上聽了這個故事后,我對母親的這出“經典回罵”竟自此難忘。不管怎么說,它是母親為數不多的言語中的一句,在母親被別人侮辱而忍無可忍的時候脫口而出。而且細想這件事,這其中似乎又包含了太多做人的道理,譬如,不可揭人之短,尤其是揭短的時候竟忘了自己亦“短”,或者以己之長比人之短,還有在面對人們共有的殘缺和困境時,不能喪失了共同的祝福和祈愿,而陷入彼此的挖苦和冷嘲熱諷之中,這些真都是人的德性。
四
不愛說話的母親是個慢性子,她做什么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不像父親那樣有時候火急火燎。這一點上,我像母親,我也不喜歡快節奏的感覺。面對這高速行進的時代和忙忙碌碌的人心,人們常會想起“慢慢走,欣賞啊”,“走慢些,等等靈魂”這些提醒。我因此而感激母親,是她給了我一雙靜默的眼睛和一顆安穩的心。我這樣沉靜安詳,雖沒有什么風風光光,卻也沒有過多的波瀾,母親也便安然放心,不至于讓她加倍加倍地替我擔憂。
五
再過些日子,就是母親的六十歲生日了。古人說:“六十而耳順。”到這個年齡,似乎什么也能聽進去了。我想,本就簡單、淡然的母親,估計以后就更為單純而泰然了,這樣繼續著她的生活。
我在外地工作,離母親遠,常想吃她做的飯,那種味道是母親的味道,是我童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而如今,卻是那么難以實現。記得我小時候,端著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著母親做的手搟面,鄰居小伙伴的母親們看見了,都羨慕不已,因為自己家的孩子就是不好好吃飯。歲月不待,逝者如斯,每想到家里那種持續了幾十年的飯菜味道的終結,我就不由得悲從中來,到那時候,就見不到樸素的母親了,我們的家似乎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