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暗換，煙花已散

◎蘇 纓

韶光暗換，煙花已散

◎蘇 纓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清·納蘭容若《減字木蘭花》

《減字木蘭花》，一個溫柔婉轉的詞牌，每句一短一長，回環往復，流連不歇。詞家多以這個詞牌來寫生活中的細碎情感、溫柔好夢。容若卻特別，以長于抒情的詞牌來做人物白描，筆端輕柔勾勒，竟是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嬌羞宛然，冰雪輕盈。

但這不是隨便的一幅圖畫，不是憑空而來的囈想，也不是詩人們常作的那樣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這是一幅實實在在的寫真圖，畫中女子當時就真實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風華盡現，卻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張美麗的臉，也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足足貫穿了兩個年輕人的半生，熟悉得驚醒過容若多少回輾轉反側的夢寐。但是，僅僅是咫尺相隔，卻只能相逢不語，而這一相逢，更無情地成了他們的最后一見。

不知此時此刻的容若若是能夠預知結局，會不會不顧一切地沖開人群，沖開禁忌，沖開漫無邊際的風險與藩籬，沖上前去，僅僅只為和她說上一句話呢？

可是，以容若的顯赫家世，世間又能有幾多禁忌、幾處天涯？算來算去也只有那一處，皇權。

皇權，就是他們的天涯。

為了這次見面，容若冒了天大的風險，他偷偷換了裝束，裹挾在人群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這最后關頭，卻終是相逢不語，讓刻骨的愛戀在皇權下無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一望，便如一片秋葉從樹梢落下，在墜入泥土之前小小地凄婉地掙扎。

縱使相逢卻不能語，他們都看見了彼此，那女子在容若眼中宛如秋雨飄搖中的芙蓉，艷麗、哀戚、淚泫，那臉龐泛起的無法遮掩的紅暈正是對癡情容若最直白的傾訴—傾訴了一顆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發間的鳳釵也只顧著回應著陰晴不定的光線，明明暗暗，迷離如當年的往事。

當年，明珠府的花園，文靜的小容若永遠都有一個最好的玩伴，兩個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風箏，對于容若和他的表妹來說，這都是一段無比快樂的童年。

快樂，只因為在一起。

容若從小就是一個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齡的玩伴中也只有表妹一人適合他文靜孤單的性格和吟詩填詞的癖好。他們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詩友。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既有兩小無猜的天真，也有朦朧難言的情愫。

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喜歡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們不在一起，日子就會變得漫長難挨。

韶光流轉，當表妹已彈得一手好琴時，容若已能寫出第一流的辭章，而那些無與倫比的詞句本來就是要跟著琴聲而入樂歌唱的。

上天從不會為一個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時候真的賜給了幸福，也往往是為了毀滅。

容若沒有成為例外，當他深深陷入這種莫名幸福而無法自拔的時候，表妹卻按著旗人的規矩被選為秀女。一入深宮，旋成陌路。都道侯門深似海，皇宮的大門又豈是侯門能比！

這位顯赫的公子也許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無助，他無法留下表妹，無法奪回她，更無法向奪走她的那個男人報仇。他知道自己最心愛的人就在那紅墻碧瓦之內，卻一步也邁不進那個禁忌森嚴的院落。

這樣一道深深陰影也許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因—當他隨著滿朝文武三跪九叩時，當他追隨皇帝出入宮廷院落時，他怎能忘記，就在這宮闈深處，正無聲地藏著他那個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詩友、畢生的愛侶！

要見一見表妹，一定要見一見表妹！

機會終于來了。適逢國喪，皇宮要大辦道場。容若靈機一動，買通了進宮誦經的喇嘛，裹挾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混進了皇宮。

混入皇宮，偷見內眷，容若怎會不知這是何等罪名。但他還是去了，不是在一時的沖動之下，而是在周詳的計劃之后。

皇天辜負過這對有情人，這一次也終于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容若見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發現了容若。這是容若的初戀，慘痛而刻骨銘心的初戀，曾經不知不覺地開始，終于天人懸隔地結束。

想要開口低喚，又怕被人聽見。想要一訴離愁，卻只能拔下玉釵在回闌輕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釵恩重，你我心知。就這樣，千言萬語，只化作頰上紅潮、釵頭脆響、眉眼無聲。這便是他們最后的相見，永久的別離。

容若這首小令，寫得似明似暗、欲說還休，總有些隱衷心曲難與人言。反復讀來，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間私語，又像是模擬表妹的口吻來描寫她對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間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實便轉眼無跡。只有那段刻骨銘心的苦楚定是真實地發生在當時，直到百年后的今天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