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珠簾西風瘦

◎劉梅花

卷起珠簾西風瘦

◎劉梅花

編手札

天生麗質本情長，因遇癡迷轉作殃。

不笑只緣憂世道，無辜偏選入宮墻。

聲傳繒帛原臣佞，烽舉驪山乃帝狂。

繼后幾經移國作，傾危豈盡屬紅妝。

圖/飛 霜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可是，他們都叫你妖女。

是的，我也覺得你不是凡間之物，妖氣重重。人間的美，都可以形容出來，不至于讓人黯然。再美也有極致。人間的美，總是有瑕疵的，你看美玉，不管怎么晶瑩剔透，總有那么一點點不盡人意。

但你的美啊，不封頂，一直美到云霄里去了，凡間擱不下。你怎么不節制一下，怎么可以這樣汪洋恣意地妖艷呢？

如花如月之貌，傾國傾城之顏。眼眸顧盼間，全是異樣光彩。那些朝臣們心事重重地說，褒姒就是妖精。

是的，你叫褒姒。你真的不是凡塵女子，你投胎問路的時候，一個棄嬰在哇哇大哭。他們說，這是妖女下了界。

他們燒起龜甲占卜，青煙一過，說褒姒是龍的唾沫，化作玄黿附在一個宮女身上，生出個妖孽。而這個妖孽的出現，就是為了周的滅亡。

其實妖女這個詞也挺好。至少，說這話的人對你有些惶惶和無奈。他們想盡辦法讓你消失，可是你居然安然長大，而且美得無可匹敵。他們毫無辦法，只能怨艾地嘆口氣說，孽障啊。

也常在想，那只白狐，修行千年，才修成人形，才修得美貌。付出千年艱辛，只為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漫漫時光里，她要努力修行才對，不敢有稍微疏忽。

可是你，本來就很美。投胎落草，就挾裹了無與倫比的美麗。長大了，唇紅齒白，發挽烏云，清水芙蓉。雖然村妝野束，卻不掩國色天香。什么是絕色，你就是了。你不是白狐，不為愛情而來，那么，你為何而來？

其實，單看身世，你是可憐的。你只是個棄嬰，在河邊哇哇大哭，凍得嘴唇烏青。一對做小買賣的夫妻路過河邊，起了悲憫心腸，收養了你。你在貧寒人家剛剛長大，就被獻給了王。

周幽王征伐褒國，褒人獻出你，以美女乞降，以求贖罪。王應允，叫你褒姒，是因為你來自褒國。

你驚艷的美，帶你進了王宮。你不進宮都不行，你注定是要讓王驚喜的。凡間的美女，為愛情活著，千百次的擦肩而過，只為那最后一次的刻骨銘心。不，你不是。你投胎落世，好像不是為愛，而是為了摧毀一樣東西，再堅固，都擋不住你的殺傷力。

你和王的相遇，只為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時光。然后，香消玉散。你驚駭世俗的美，化作了一縷香魂。你一定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憂傷，還有前世的秘密，藏在云里的心事。但是你不說。

你出身低賤，在王宮里被鄙視是不可避免的。幸好，王只貪戀你的美，不在乎你的出身。

你要保護自己，不得不動用一點心機。你那么年輕啊，不保護自己怎么行。花骨朵一樣的好時光，再卑賤，都要活啊。你無法選擇出身，但可以想辦法保持生命。

你不笑，你是個冷美人。為什么不笑呢？你說，妾生平就不笑。

王很寵愛你，這寵愛算不算愛情呢？一個男人肯為你做一切，哪怕是冒著亡國的危險，也愿意。他無悔但是荒唐。你早已經看透，只是不說，任憑他昏庸著。在王盛大的昏庸任性里，你是一枚棋子。其實，周幽王的江山，有你沒你都要亡。那是天數，不可違。

你不會笑，真的。你是妖女，怎么會笑呢？人間的女子，哪個不會笑？王召集樂工鳴鐘擊鼓，舞姬跳舞，以此來取悅你，但你還是不笑。偶然一次，你聽見錦帛撕裂的聲音，有了一絲淡淡笑意。偶露笑容，那可真是迷人極了。王大悅，命人每日進彩絹百匹，撕帛取悅你。可是，你竟然再也不笑了，還是那冰冷的模樣。

你的內心一定盛滿了冰。是誰讓你結了冰呢？你的冰一直不肯消融，那么你是不愛王的。如果你愛他，那冰就會一點點化了。直到你為他而活，為他而死，不會把冰淤積一生。

你是被扔在河邊的，沒有爹娘，沒有自己，只有一副空空的美麗容顏。你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究竟要干什么。你還沒有想好，就進宮了，卷入了紛繁的世態。

他們說你是專門復仇來了，復了仇，就要到天上去。真是這樣嗎？你會懷揣殺氣嗎？他們都是男人，男人的話最不可靠。如果正史野史小說都讓女人來寫，一定不是這樣的。你是無辜的，只是個村姑。你在褒地貧寒長大，但幽王伐褒，你被人包扎起來，像個禮物一樣送給了王。

因為美貌，你得到了寵愛。如果有天你年老色衰，你就失寵了，就這么簡單。

你在人前卑賤，在王面前落淚。除了他，你再沒有別人了。也許，你不像他們說得這么冰涼，你是有感情的，不是幫著王亡了國。

古代那些男人們，若沒有美艷的夫人，丟了江山就說是臣子的錯。若是有驚艷的夫人呢，就會把責任推給女人，誰讓你傾國傾城，分散了王的注意力呢。王好像怎么昏庸都沒有錯。

你說，妾生平不笑。讀了，心里一酸。地老天荒，在這崎嶇的漫漫時光里，你竟然不笑。不笑，是讓王恐慌的一件事。他怕走不進你的內心，愿意冒險，為了你回眸一笑。你沒有引誘王亡掉江山，看來，你不是道行很深的狐貍精。

你過不慣宮中日子，你喜歡大野，喜歡山水間，不愿被圈養。你只是不笑，從沒想過要陷害忠良，恃寵驕橫。你不笑，就多了份高貴冷艷，拒絕了諂媚俗氣。可是，后宮三千粉黛，哪個不是低眉順眼諂媚至極？哪個不是對王賠著笑臉討好巴結？只有你，無視他的虛榮和面子。

你無法選擇人生，但可以選擇不笑來表達內心的冷。你的內心，一定有個秘密，誰也無法破譯。紅塵的喧囂，好像與你無關。但王一意孤行，要讓你笑。你不笑，他便覺得面子不足，虛榮心沒法滿足。是的，戲諸侯的主意不是你出的。

朝中虢國石父，出了個餿主意。本來王在驪山設置了烽火狼煙和大鼓，有敵人來侵犯就點燃烽火。王為了讓你笑，采納了石父的點子，平白無故點燃了烽火。

熊熊火焰燃起的時候，諸侯見到烽火，全都趕來了。卻不見有敵寇，很詫異。你看了果然啟唇而笑，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

你一生都是不能笑的，這是個前世的預約。可是，王偏讓你笑，非要打破這個詛咒了的預言。其實他打碎的不是預言，是你絕世的容顏。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這句子里，暗含一份蒼然枯瘦。

幽王很高興，因而又多次點燃烽火，戲弄諸侯。后來，敵人真的來犯，烽火燃起，可是諸侯們誰都不相信了，以為又是被戲耍，誰都沒有來。沒有援兵，周幽王無力打退敵寇，于是國滅。

是的，烽火戲諸侯。你拊掌大笑，笑完了，你的生命就走到盡頭了。一出戲，該謝幕了；一朵花，該凋謝了。人世間的奢華，你都享受過了。上蒼不想讓世人看到你蒼老的容顏，索性要你早早謝幕。

縱然國色天香，也擺脫不了枯萎的命運。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你哭了嗎？多么惆悵而薄涼的一生啊。每次讀到你的落幕，我總是無語凝咽，內心泛起陣陣辛酸。

美人老了，華麗和顏色全都褪去，干癟，皺皺巴巴，老天都不忍看到。所以，自古美人，都早早收回華美。西施，楊貴妃，都不能讓世人看到她們年老的殘酷。

尋常的女人，老了也就老了。沒有過度的美，也不會有過度的衰。可是，美人怎么能行？韶華正美時的燦爛，風光無限。可是年老時，牙齒掉了，嘴巴也癟了，太殘忍，老天不忍。于是，美人都是早早收梢。

我就是喜歡你的冷艷，多么孤傲，多么清冷。盡管命運由不得自己，但還是保持內心的清艷。

如果有來世，你再也不要這傾國傾城的貌，再也不要這轟轟烈烈的情緣了，再也不去深宮伴王侯了。你只愿做個尋常百姓家的女兒，粗茶淡飯，但一定有爹娘，有親情溫暖自己。長大了，遇到個為你茶飯不思的男子，跟了他，織布讀書，生兒育女，陪他直到兩鬢蒼白，一生相濡以沫。花開花落，細數光陰滑過。

那樣，你就可以常常笑意盈盈了。那樣，你就走下云端，是人間的女兒了。為親人煮一壺茶，都要噗然一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