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泥，香蓮抹去

◎顧素玄

愛情如泥，香蓮抹去

◎顧素玄

戲臺上來來往往，讓人深記的，總是最刻骨銘心的恩怨情仇。

記得那時初見，那個名喚秦香蓮的女子荊釵布裙一面素顏，鄉(xiāng)野田疇間，風(fēng)為裳，花為佩，眉眼盈盈帶笑。有夫琴瑟和鳴，有子承歡膝下，每日聽他瑯瑯讀書聲，指下的柴米油鹽也分外斑斕。最平凡，又最幸福。

她支持他的一切。她知道她愛的陳世美不是甘于屈居這片窄小天地的燕鳥，他有鴻鵠之志，十年寒窗，只為一朝折桂。所以直至分別那日，她遠送一程，只叮囑他保重，并不給過多的羈絆與負(fù)擔(dān)。

所有不舍只化作16個字：君去求官，妾奉高堂，若得富貴，莫棄糟糠。陳世美也回她以美好承諾：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夫妻恩愛，地久天長。

得他保證，她就像再沒有可懼怕的事，暗自把他許下的未來緊攥在手心，從此只顧盼念。可是有些感情畢竟脆弱，猶如斷線之箏，風(fēng)箏飛了，就再也回不到手上。

遠在汴梁的陳世美龍門躍鯉登皇榜，瓊林宴罷甚風(fēng)光。得知太后欲招他為東床駙馬，一步登天的榮華富貴擺在眼前，什么糟糠之妻都忘了，過往當(dāng)真如煙，輕飄飄就散了。他連緬懷的時間都吝嗇給予，一心做起他的駙馬。

光陰匆匆便三載。癡癡等待的香蓮未收到他一絲音信。公婆雙雙命喪，她終于決定帶著一雙兒女，離湖廣，往汴梁，去尋那個她苦等了三年的男人。人尚未尋到，卻在途中一家旅店里聽來了令她不敢置信的消息：三年前陳世美便高中狀元，并被招為駙馬。

真相如霹靂，秦香蓮愣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那一瞬才知，所謂的誓言也不過一場騙局，她傻傻地信了，便注定了被辜負(fù)。命運竟殘忍至斯，外人口中一句簡單的實言，就能讓所有璀璨的記憶都風(fēng)化。

半生過往，一夢南柯，恍如隔世。

心早已碎成渣，她卻還要苦撐著再拼好一個自己，找那薄情寡義的男人當(dāng)面對質(zhì)。哪怕清楚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但若把愛情逼到極致，就必須得有個交代，來成全愛情的破碎。

可惜就連破碎，都不是陳世美成全的。他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她。還是守門人同情這孤兒寡母，假裝阻攔未遂，放他們進府去。

陳世美見到香蓮，沒有羞慚，只有質(zhì)問。他還不知家中雙親皆逝，還覺得香蓮就該在家為他侍奉高堂，哺育幼兒。而他，只需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冃摹?/p>

可憐香蓮見了他，把之前的肝腸寸斷都拋了，還要再傻一次，求他回頭。她說公婆，說兒女，卻不說自己的深情。哪怕知道他另娶佳妻，可她那執(zhí)念般的愛情，能說沒就沒嗎？她把它硬生生地磨成了卑微的附屬，卻不知在一顆移情的心那兒，這附屬，連個掛在他腰間的資格都討不回。

討回的只有冷冰冰一錠銀和無情的驅(qū)趕。糟糠之妻又如何，兒女又如何，他陳世美如今名利雙收，鮮花著錦，早已與那些過往割袍斷義，香蓮行行淚水濡濕衣襟，唯獨潤不了他已龜裂的心。

她不甘呀，愛到不能再愛，為他燃盡青春與心血，只得到這樣的結(jié)局。她不甘，于是轉(zhuǎn)身把一紙訴狀遞到了丞相王延齡面前。狀告駙馬陳世美，這當(dāng)然不是小事，王延齡也不敢輕易審判，但著實同情這女子，忽然心生一計，問香蓮是否知曉東周列國百里奚與夫人堂上相會的故事。

香蓮也是知道的，百里奚做了高官后，他的妻子來找他，只是演奏了一曲家鄉(xiāng)小調(diào)，就感動了百里奚，自此夫妻團圓。她自是有猶疑，陳世美畢竟不是百里奚，這樣的法子對他究竟有幾分作用呢？但事已至此，不放手一試她無法回頭。

恰逢陳世美壽誕，王延齡前去祝賀，席間向陳世美提議招個歌女前來助興。陳世美推辭不過，只得應(yīng)下。人倒是請來了，陳世美一見，只余驚駭—怎不驚駭，在他眼里，秦香蓮就意味著他美好前景的攔路人，他恨不得永生不見。

厭惡至此，還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夫在東來妻在西，勞燕分飛兩別離。深閨只見新人笑，因何不聽舊人啼？”她唱得凄艷唱得深情，他裝聾作啞，只想趕緊挨過這分分秒秒。

最殘忍的事，莫過于此，幾句戲文就唱完了悲苦。人生寸寸受煎熬，千言萬語都描不出，卻要在簡單的兩三句情詞里把傷口揭給別人看，多少無奈。

王延齡都不忍心聽，直恨這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陳世美卻從未覺得自己有錯，他認(rèn)定了香蓮串通王延齡來陷害他，辱罵栽贓，毫無風(fēng)度。這樣的男人，其實已不值得香蓮再做什么了，莫說哭泣，就連憎恨都不必有，最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可惜這場傷痕累累的債還未到了時。愛是最大的騙局，愛沒了，怎么也要討個公道。帶著兩個不涉世險的孩子，她立即啟程前往開封尋包拯，為這騙局做個了結(jié)。

陳世美怕了，怕香蓮這一去就毀了他的榮華，被逼急的時候，人性丑陋畢現(xiàn)。他叫來家將韓琪，要他追上那母子三人，奪其性命，以鋼刀見血為證。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每次看都無比可惜。

韓琪奉命追至廟堂，聽了香蓮一番陳言，才知陳世美有多可怕，自己的妻子和骨血，怎下得了狠心要他們的命。這場戲里唯一讓人憐惜的就是韓琪，那才是個好男兒，重情重義，是非分明。他不是金科，不是駙馬，可一身坦蕩，知道何所為何所止。寧可一死天地鑒，留得清白在人間。他以自己的鮮血祭了鋼刀，還給陳世美一個最大的諷刺。

一個人的命，換來另一個人的人生。香蓮終于可以在包拯堂前，凜然狀告陳世美。

審判當(dāng)朝駙馬爺，不是誰都有這魄力，但有的人，一生原則似天，清高，更是堅持。包拯恰是這樣的人。總有人認(rèn)為“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一段是這出戲的點睛之筆，它歌頌了包拯的不畏強權(quán)，清廉明政，在這樣的背景下，秦香蓮那卑小如芥的愛情是如此不堪一提，似乎只是這些人物形象塑造的墊腳石。

但他們都忘了，這段成全了他人光輝的愛情，曾經(jīng)卻是鄉(xiāng)間女子秦香蓮的全部。

曾經(jīng)聽過另一版本的《秦香蓮》，不是頂頂出彩，卻一直記得其中扮香蓮的戲伶，她神情冷漠，在嘈雜的公堂上冷眼跪在一旁，看著陳世美被鍘的一幕。像一朵冷香花，被他的薄情摧折，最終又被他的鮮血澆灌盛開。

那才該是秦香蓮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在那用生命全情投入的愛情中，她被辜負(fù)，被拋棄，一而再地受傷害，逃離不了失敗者的模樣，可是，剔除掉“陳世美”三個字，她還是她，生命未盡，鮮活的心仍跳動著對人世的深戀。

就當(dāng)這所謂的短暫愛情，只是她生命里路過的一攤泥濘，不小心濺了幾星泥點子在衣裳，抹去了，前路漫漫，還要繼續(xù)行。